過年

天日漸寒冷了，又快過年啦。郁悒寡歡的是，迎新賀歲的興奮和感覺愈來愈混沌不清啦。這是件很悲的事。大概是歲月的年輪已把人碾壓得滄桑世故，少了太多的靈犀和沖動。既便如此，我依然熱切過年。因為唯有這個非常的日子，我尚體嘗一種纏綿和親情，并和已逝久遠的父親地北天南的聊聊那些曾經未了的心愿和遺憾。更為不舍的是此時我會常憶起很多年前，在遙遠魔幻的青藏高原同父親和家人親歷的那些絢麗無比，刻骨銘心的新年。

青海的新年是我人生一段如花似錦的經歷。我雖落草雪域，但著實能有清晰記憶的年份，大概是讀初中以后啦。懵懂早教，初中我亦就是十歲掛零。其實那時的青海大多是寂寞的荒原，生活清貧。好在父親兵戎軍旅，家境要比周遭的百姓略顯殷實。所以及至臘月，父親就成了我們享樂新生活的接引者。我能清晰強烈地感受到父親在這個特殊的日子，用特殊的忙碌，特殊的禮物，表述他平日無以表達的心緒和問候。說實話，對于我們這些隨父戊邊，常年蟄居草原，與寒風和牛羊為伴的部隊子弟來說，過新年恐怕是那時朝思夢求最大的奢求和期冀啦。

父親新年的規矩和路數讓人眼花迷亂，大約從臘月二十，他就開始悉悉忙碌啦。盡管那時那個地方物資極度匱乏，但有幾樣東西他還是會盡力湊足的。新鮮羊頭【牧民剛宰的羊】、牛下水【包括牛肚、牛肺、牛肝】、糖果【上海大白兔、古巴蔗糖】、優質小沾米、大瓣葵花子、新鮮辣椒和茄子【南方溫室特供·稀少】·······還有最令我們牽腸掛肚的電光鞭炮。不難想，那個年代的這些東西畢竟是稀缺鮮見的，所謂湊足其實就是托親拜友，成了人情的公關和協調。無怪乎父親每次都忙得不得歇息，亦無怪那時的我們能有如此高度的關切。

貨料依次到位后，爸爸持家理事的功夫方真正顯山露水。記得很清楚那些東西全是【原版的】，比如羊頭就是皮毛俱全，牛肚就是溢滿污糞，瓜子就是切生生的，等等。所以那幾天爸爸就像一位馳騁戰場的將軍，吆三喝五，精神抖擻，指揮我們一個個地“剿滅”它們。逢及某個高段位、高技術含量的“堡壘”，爸爸還是會親歷而為的。比如宰雞，千萬不要蔑視此活，倘若腕力不足，部位偏沓，不僅雞怨叢生且因放血不暢，影響味覺。又比如剔除牛肚的表垢，必須是老爹親自掌控燙水的溫度，否則就只能聞肚止欲啦。還有一件事父親是從不讓我們染指的，那就是“炕炮”，父親雖為軍人，但依然在乎迎新的禮儀。“炕炮”就是將包裝好的鞭炮放在里間的烤爐上，慢慢信干。通常老爹會買三包，一包臘月三十閉財門，一包正月初一開財門，另一包就分給我和哥哥。結果每次我們都為爭炮搞得面紅耳赤。有一次父親實在不得空，讓我翻翻烤爐的鞭炮，無意將鞭炮放在離爐火稍近幾公分，大約個把小時房間果然被炸得硝煙彌漫，那一次我被老爹搞了餐狠的，“炕炮”之事我們就再無機緣啦。這樣的忙碌和辛勞，父親一直要延續到臘月三十。

真真的遐想和高潮是年三十那桌垂涎欲滴的大餐。那時草原的街面既無餐點亦無舉家外出的習性，家家戶戶屆時都為這桌意義悠遠的年飯而勞心費力。我的父親平時不茍言笑，但骨子里是一位喜熱鬧、好面子、不服輸的家庭戶主。因此，老爹完全把年飯比做戰役來打。首先他會苦思幾日提出一攬子計劃和詳盡的菜單，民主修正后，循照綱要，逐一落第。坦誠說，年飯的每道菜父親都是切切如磋，如琢如磨，彰顯那個年代他非凡的秉性和如磐石的執著。盡管我有好多年未曾啖品那些如癡的佳肴，但每每憶起，總會墜落幻境，口齒留香。成家后，曾力圖“復制”那時父親廚藝疊加給我深邃的印記，但最終都事與愿違。

這桌年飯一般會在下午四點正式開始。大約餐前兩小時，老爹老媽就禁止我們插手任何事啦，原因是唯恐打破碗杯等瓷器，給即至的新年蒙上不祥的陰影。年復一年，因為沉淀太多，每及此刻，我們都有些誠惶誠恐啦。不幸的是有一年我硬是將一套瓷碗活生打碎。兩老臉色鐵青，老媽忙不迭口祈禱平安，老爹直接提著呆若木雞的我到門外罰站。那種無比沉重，萬般悔恨的感受，至今未了。入圍打坐后，我們會收到壓歲紅包，一般是8元8角，最高漲到18元8角，如果哪位學業或某方面表現突出，另有嘉獎。這個數那時已是絕對的“超級富翁”啦。那一刻我們感到自己是世上最有錢、最幸福、最快樂的人。

這個年飯大約要延綿兩個時辰。收撿落定后，我們就在父親的鼓勵下，全家包餃子。餃子是大年初一的正點，意義特殊。和面、揉面、調餡、搟皮均有兩老和姐姐負責，哥哥妹妹負責包餡，技能最差的我只能將就著兩邊送貨和用簩箕(竹制品)擺餃子啦。我曾嘗試包餃子，除外表丑陋但凡下鍋基本皮餡兩清。不能不提及的是老媽調的餡料，彰顯她不菲的功力，入口后讓你記憶久遠。最神秘的是，父親會在大家熱情四溢的勞動中混入兩個特殊的餃子，并煞有其事的用異樣的神情逐字調侃，紅糖多福，辣椒吃苦，說實話當看到軍人的父親能有如此的詼諧輕松，我們全家都十分的開心。當然父親設的小局，亦弄得我們初一吃餃子時速率謹慎，心緒不寧，平添了幾多的樂趣。包完餃子，臘月里我們晚輩要做的事就算全部OK啦，老爹老媽亦會長長的吁口氣。他們很清楚剩下的主題，就是讓這些亢奮的、逸興方起的懵懂少年去盡心盡愿的享受迎新的歡樂。

此時，天色已漸行漸黯，稀疏的燈火似點將般逐次閃爍。一輪圓月，被纖柔的云絲們簇擁上一碧遙天，冉冉地行來，溫情地望著這個依然空寂但似新樣有別的草原。沐浴后猶同脫胎重生的我們，在企盼新年的喜悅中開始放肆的娛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