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傅咸現存的詩歌數量很少,大多采用四言體,詩歌內容比較單一。多以立身行事、示人規鑒為主旨。其現存五言詩深婉哀怨,頗有可稱道之處。傅咸的詩歌創作,遵循著漢代儒家思想文藝觀,重視文學的政治教化功能,顯示出保守的文學觀念,在思想解放背景下審美價值觀多元化的魏晉時代,是一個特別的存在。
關鍵詞:傅咸;詩歌;政治教化;文學觀念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62X(2010)04-0176-04
從傅咸的辭賦和散文的創作情況來看,傅咸是一個有一定才情且比較重視抒發真情實感的人,在辭賦和散文的創作中,傅咸較多地表現出充沛的情思、一定的文采以及傳統士大夫修身的自覺和擔負教化的責任感,這樣的特點,正應當是一位詩人所具備的素質。但是傅咸的詩歌創作情況卻難免令人訝異,首先是詩歌數量很少,筆者據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統計,傅咸現存詩歌僅19首,其中完整的僅有14首(《孝經詩》、《論語詩》、《毛詩詩》、《周官詩》每二章均各以一首計)。當然作品的散佚也許十分嚴重,以至于今天難窺全貌。其次從詩歌形式來看,傅咸現存詩歌大多采用四言體,僅6首五言詩,而他的父親傅玄則舉凡四言、五言、六言、七言、雜言詩均有。從詩歌內容上來看,傅咸詩歌內容比較單一,多以立身行事、示人規鑒為主旨。
傅咸的父親傅玄則熱衷于對詩歌藝術形式和手法進行探索,他的詩歌,無論題材內容還是體裁、藝術手法,都遠比傅咸的詩歌作品豐富。具有更強的文學性和藝術魅力,這正是魏晉以來思想解放、文學審美價值多元化的表現。傅咸這種不沾染時風的為人為文的態度。表明了一種守舊的文學觀念。正如徐公持先生所言:“傅咸今存詩以四言為主。在當時五言大盛的背景下,他猶如政治上的表現一樣,立意不從流俗。其志固可嘉,但四言詩的黃金時代早已逝去,曹操一度輝煌之后,嵇康四言詩已成強弩之末,何況才情氣度皆遜一籌的傅咸?”又言:“其《七經詩》莫若說是有韻之書鈔雜記。詩味全無,拙陋之甚。另一類為應酬贈答之作,這類詩也干澀枯槁,無足稱者?!毙煜壬鷱恼w人手評價,難免忽略到一些細節。傅咸詩歌中有一些地方,是可以圈點的。比如傅咸詩歌中真情實感的流露,便略有動人之處。
傅咸生活的時代,是一個朝政昏亂、個人處境維艱的時代,身被陷害與排擠的遭遇,忠言直諫不被采納的失望,人生之離別永訣,這些情感在傅咸的散文、辭賦中,都有所表現。在他的有限的詩歌中,同樣也深藏著這樣的情感。傅咸所存五言詩,僅兩首完整之作,一首是《贈何劭王濟詩(并序)》:
朗陵公何敬祖,咸之從內兄:國子祭酒王武子,成從姑之外孫也。并以明德,見重于世。成親之重之,情猶同生。義則師友。何公既登侍中,武子俄而亦作,二賢相得甚歡,成亦慶之。然自恨暗劣。雖愿共繾綣,而從之末由,歷試無效。且有家艱。心存日替,賦詩申懷,以貽之云爾。
日月光太清,列宿曜紫微。赫赫大晉朝。明明辟皇闈。吾兄既鳳翔,王子亦龍飛。雙鸞游蘭渚,二離揚清暉。攜手升玉階,并坐侍丹帷。金珰綴惠文。煌煌發令姿。斯榮非攸庶,繾綣情所希。豈不企高蹤,麟趾邈難追。臨川靡芳餌。何為守空坻。槁葉待風飄,逝將與君違。違君能無戀,尸素當言歸。歸身蓬蓽廬,樂道以忘饑。進則無云補,退則恤其私。但愿隆弘美。王度日清夷。
這首詩歌作于284年。時值傅咸遭遇小人排擠陷害,而何劭、王濟則進入仕宦的通途,傅咸表達了對何、王二人的欽羨之情——“豈不企高蹤,麟趾邈難追”,欽羨之余。又不由得感懷身世。觀其序文中“自恨暗劣”、“歷試無效,且有家艱”等語,其間的無奈辛酸,令人感慨,“邈難追”三個字蘊含了極強的失落和悵然。緊接著,傅咸更是將自己比喻為“槁葉待風飄,逝將與君違”,既有窮達殊途之嘆,又飽含世事艱難的沮喪與哀怨。他感覺自己象枯槁的樹葉一樣。被遺忘遭遺棄,不能把握自身命運,就象風中的枯葉,不知何去何從。此一句,最能見出詩人之真情慨嘆,悲涼的心緒。清代何焯《義門讀書記》曾說長虞此詩“深婉,得陳思一體”。
傅咸另一首現存完整的五言詩今題為《詩(并序)》:
楊駿就吾索《詩》云:“茅文通相說,文動為規藏可盡送。”便作此詩,欲其有悟。然猶有慮。以示文通曰:“得無作唯此白鶴直為罵可。君此遠有文義,故欲令兄見之。唯此白鶴者,良冀臨池,而中有鶴白令子崔瑋為賦,指以罵冀?!彼觳⑽呐c駿,寂然云不知多務不省也。將如搔腿,自無覺也?!对姟吩唬?/p>
肅肅商風起,悄悄心自悲。圓圓三五月,皎皎曜清暉。今昔一何盛,氛氳自消微。微黃黃及華,飄搖隨風飛。根據序言交待,此首當是因楊駿而作。楊駿輔政之時,權傾朝野,大有專擅朝政,獨據天下的野心。傅咸曾在《與楊駿箋》中,暗示楊駿應收斂野心:“今圣上欲委政于公,諒闇自居,此雖謙讓之心。而天下未以為善。”并諫議楊駿還政于王:“竊謂山陵之事既畢,明公當思隆替之宜?!睍派铣?,楊駿根本不以為然,依舊氣焰遮天,一味橫行。在這首詩中,傅咸慨嘆盛衰有時,以此警戒楊駿。但是跳脫序言來讀這首詩,作者感嘆盛衰變化如月圓盛極,而氛氳自消;如花朵盛極,終萎黃飄零。首二句尤其情景相生,風乍起,心自悲,嘆商風之冷肅,傷盛衰之無常,頗有動人之處。
南朝鐘嶸《詩品》在品第詩人時,“將漢魏至齊梁122位詩人分等列品。以詩人成就的高低。分為上中下三品……‘預此宗流者,便稱才子’,不入品者,大有人在”。傅氏父子并列人下品,鐘嶸贊道:長虞父子,繁富可嘉。鐘嶸比較偏重情感哀怨的作品,他對善于抒發個人怨情的詩人及詩歌,表現出明顯的推重。如上品中言李陵“文多凄愴怨者之流”;言班姬“怨深文綺”:言曹植“情兼雅怨”;言王粲“發愀愴之詞”;言阮籍“頗多感慨之詞”;在列入中品的詩人里,鐘嶸認為秦嘉夫婦“事既可傷,文亦哀怨”;再如劉琨“善為凄戾之詞”、“多感恨之詞”;郭璞“坎壈詠懷”:郭泰機“寒女”之詩“孤怨宜恨”以及下品中趙壹的“苦言切句”等等。這些人的詩歌雖然風格各異。但是他們的共同之處在于他們的身世命運都是不幸的,或不公平的,故而作品中便呈現出悲戚哀怨、苦悶抑郁的共同特點。傅咸詩歌在后世幾乎湮沒無聞,然能得到鐘嶸賞識,應當緣于其詩歌情感之深婉、哀怨。《詩品》中另有一個現象值得關注,即郭泰機以一首《贈傅咸詩》名列中品。個中原委,探究起來,與詩歌情感的表達流露,是有著密切關系的。
觀郭泰機《贈傅咸詩》,通篇以寒女自喻,以寒女妙巧而“不得秉杼機”,乃至遭遺棄——“衣工秉刀尺,棄我忽若遺”的悲戚命運,來比喻自己懷才不遇的激憤和哀怨。鐘嶸認為郭泰機《贈傅咸詩》不僅“孤怨宜恨”,而且“文雖不多,氣調警拔”,本想列入上品,但是如此一來鮑照、江淹就無處安放了,所以一并列為中品。鐘嶸對郭泰機《贈傅咸詩》評價如此之高,正是由于詩歌中激烈的情緒感染了他,郭泰機把自身命運的不平、無奈、憤激和對世人的譏誚等情緒全都傾注在詩歌當中,真情實感,很能引起讀者的共鳴。所謂“氣調警拔”正是指這種強烈的情感所帶來的峭拔出眾的氣韻格調。
反觀傅咸的詩歌,雖然抒發了一定的哀怨之情,但是卻不如郭泰機的詩歌情感來得強烈、真率,如《詩(并序)》假借比興,抒情含蓄;《贈何劭王濟詩》,雖然有真情的流露,但是作者的大多數筆墨,都花費在應酬之上,其詩句或用以歌頌升平,或用以恭維贊美,或用以祝頌。這樣一來,整首詩歌變得四平八穩,情感力度大大減弱,或許這就是鐘嶸將之列入下品的原因。這種詩歌情感的萎靡,是有其時代原因的。建安文學的慷慨任氣、悲壯高揚的時代精神,在魏晉時期呈現式微之態。首先魏文帝表現出淡出社會歷史現實的傾向,風格便娟婉麗,至正始詩人則變為沉郁頓挫,再到西晉就“力柔于建安,采縟于正始”了。整個西晉社會,柔弱蒼白,很難激發出士人的強烈情感。
傅咸的詩歌,大部分采用四言詩體,其詩歌語言,也多采用《詩經》的古奧典則風格,詩歌內容則多是針砭現實、示人規鑒、追求自省,傅咸詩歌題材單一,思想保守而正統。表現最突出的便是《七經詩》。歷代論詩者提到《七經詩》,都將其視為集句詩的初始?!稘h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傅中丞集》言曰:“其間七經詩中,毛詩一首,雖集句託始,無關言志。”對于其思想性、藝術性,并無評價。如果從藝術性上來觀照,《七經詩》枯躁乏味,完全乏善可陳。從思想性上來觀照,則是流于道德倫理說教和表達政治主張。但是,如果結合當時的社會現實來觀照,我們會發現傅咸的《七經詩》,并非無聊的文人游戲,也不是缺乏實際意義的說教,它的價值,體現在傅咸對現實的關懷和憂患。首先《孝經詩》強調“立身行道,始于事親”,“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司馬氏篡位奪權,與儒家傳統道德不相符合,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論及此事,認為司馬氏借提倡孝道以掩飾自身的行為。傅咸對于西晉十分忠心,他雖然出生于魏朝。但是卻成長于司馬氏掌權時期,而且他的父親一直是投靠司馬氏的,所以對于西晉王朝,傅咸始終秉持直臣之忠心,為之效力效命。所以從古代經典中集句,證明施行孝道的天經地義,正是傅咸維護和效力司馬氏統治的表現。《周易詩》、《左傳詩》都是從士大夫自我勉勵、修身養性的角度來集句,自省自誡,正是傅咸一貫的風格?!墩撜Z詩》一章表達對古代衛國直臣史魚的敬佩,尸諫衛靈公的史魚,赤膽忠心,死而后已,不正是傅咸自己的寫照嗎?《毛詩詩》強調君子應該人世治理國家,不要把機會讓給小人,以致奸佞當道?!吨芄僭姟窂娬{“設官分職,進賢興功”要有一定的尺度。這些都令人聯系到楊駿、汝南王攝政之時,濫行封賞,專政擅權的社會現實。傅咸寫作這些詩歌,或許正是為了婉曲地表達自己的觀點,他是一個不憚于觸犯權貴的剛正之人,但是他也是一個不作無畏犧牲,善于捍衛自己的人。以集句詩批評現實。不是一個簡單的文字游戲,也不是單純的道德說教,更應該是借重古代經典,來批判改變現實的一種手段。
傅咸雖然沒有他父親那種潛心文學創作的態度,但是他的《七經詩》,仍然體現了對新的詩歌體裁的嘗試,這也是一種創新的文學態度,或許這也正是傅玄致力于在模擬中創新的思想對傅咸的影響所在吧。但是傅咸的詩歌,題材內容相當單一,形式也無非四言、五言兩種,且以四言為主。《七經詩》外,傅咸主要寫作的是贈答詩,共計有10首,占了他現存詩歌總數的約百分之五十。傅咸贈答詩,大多言辭端莊典雅。態度誠懇謙遜,多從客套致謝、恭維贊美、相互勉勵的角度著手,其間《與尚書同僚詩》、《贈何劭王濟詩》和題為《詩(并序)》者(當為贈楊駿作),可稱為佳作。以下引《與尚書同僚詩》:
非望之寵。謬加于己。猥授非據,奄司萬里。煌煌朱軒,服驥驂驟。曄曄初星,肅肅臣仆。暉光顯赫,眾目所屬。斯之弗稱,匪榮伊辱。質弱尚父,受任鷹揚。德非樊仲,王命是將。百城或違,無能有匡。一州之矜,將弛賓綱。得意忘言,言在意后。夫惟神交,可以長久。我心之孚,有盈于缶。與子偕老,豈日執手。出司萬里,牧彼朔濱。服冕乘軒,六轡既均。威風先邁。百城肅震。
279年,傅咸將為冀州刺史,作詩以贈尚書同僚。詩歌開篇兩句是傅咸一貫的謙恭之辭,然后8句對即將上任的刺史一職,表示了敬畏之心,并微微流露出躊躇自得之心。其間“曄曄初星,肅肅臣仆”兩句,是化用《詩經·召南·小星》的句意,表達自己“夙夜為公”的忠心。又后10句表達唯恐有辱使命的惶恐、自謙,意在自我勉勵?!暗靡馔?,言在意后”兩句。大約是順應當時的風氣,以道家著名的命題來表達面臨分別,千言萬語無從說起的感慨。“夫惟神交。可以長久。我心之孚,有盈于缶。與子偕老,豈日執手”,這幾句才是表達惜別之意。傅咸說自己希望和以前的同僚長久地神交下去。而自己心中的這份誠心,“有盈于缶”。然后化用《詩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句意,表達對同僚的依戀和難舍的情誼。雖然詩歌語言是典則的四言體,但是從這些詩句中我們還是可以感覺到傅咸內心的情感,這種情感絕非客套和虛偽的應酬,事實上情感誠摯,是傅咸贈答詩的共同特點?!胺岢塑帲\既均。威風先邁,百城肅震”幾句,表達了躊躇滿志、振作有為的心情。傅咸最終沒有出任冀州刺史,因為繼母不肯隨他赴任,傅咸上表請求解職,并得到晉武帝的恩準,后來改任司徒左長史。由此可見傅咸之于繼母的拳拳之心和他誠摯深情的性情,不過這種性情在其詩歌中的表現一般比較溫和、克制。
同時傅咸為詩,不模擬,也少有藝術創造,他之于寫詩,是將詩歌作為一種實用的文體,主要用于應酬交往,或用于說教以及政治的目的。從對于傅咸辭賦的研究來看。傅咸也曾利用賦體抒情言志,表現生活情趣以及士大夫的志趣,但是這些題材到了詩歌當中。反而看不見了。以上論述反映出傅咸的文體觀,是將賦作為抒情言志的載體的,而詩歌則主要服務于道德的、政治的目的。這種觀念很接近西漢到東漢末期以前文人的創作心態。讀傅咸的詩歌,很容易聯想到漢代詩人,如《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注·傅中丞集》有言曰:“與尚書同僚詩,則告誡群仆,有孚盈缶,韋孟在鄒,家風不墜矣。”長虞四言詩,的確有似于漢代以諷諫詩聞名的韋孟。漢代文人詩歌,多用四言和楚歌體。葛曉音《八代詩史》論西漢詩曰:“頌詩化的四言和賦化的騷體仍被看作表現正經內容的主要形式,五言因起自街陌謠謳,可以較為隨便坦率地抒寫私情,這也是漢代古詩多寫游子思婦、離情別緒的原因之一。”傅咸的確是秉承西漢以來的文學觀念。主要創作四言詩歌和小賦,內容十分嚴肅正統。對于贈答應酬之類的題材,如采用四言,他一定寫得嚴肅典雅,無論在風格上,還是語詞上,都保留著《詩經》頌詩的痕跡。
傅咸的文學觀,實在是保守的,他立于時代風氣之外,越過魏晉,直承西漢文人的創作心態。這種行為本身,似乎是一種倒退,但又更似乎是一種堅守。傅咸的父親傅玄大量寫作女性題材。這顯然和男權社會的主流價值觀有所沖突。而恪守儒家思想行為規范的傅成,卻從來不曾涉足這樣的題材。即使心中有懷才不遇、忠而見棄的牢騷,他都會直接抒發出來,而不是用女子見棄的題材來比附,比如前面分析過的《贈何劭王濟詩》。在傅咸的奏疏中,曾直接向晉惠帝表達了這種不滿和牢騷(見《攝司隸上表》)??梢姼迪痰脑姼鑴撟?,嚴格遵循著漢代儒家思想文藝觀,重視文學的政治教化功能,這在思想解放背景下審美價值觀多元化的魏晉時代,實在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
(責任編輯 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