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漢語與歐洲的幾種主要語言有巨大差別,西學東漸最后的壁壘與最終的戰役,或許是漢語的歐化了,但語言是全民性的約定俗成系統,習慣性力量之強大是難以想象的。一個世紀以來,倡導者有之,反對者有之,他們的理論根據與話語實踐為今天的研究者留下了清晰的蹤跡,本文出人于魯迅、周作人、劉半農、傅斯年、林語堂、朱自清、王力、郭紹虞、汪曾祺等人的論述之間,透過百年來的思考。嘗試澄清與梳理漢語歐化的得失與利弊。
關鍵詞:語法;文法;句式;歐化;國語;國文
中圖分類號:H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62X(2010)04-0163-07
一
胡適在1929年為《中國基督教年鑒》寫過一篇文章《中國今日的文化沖突》,明確提出“全盤西化”的主張。后來他在提法上有些讓步,“為了免除許多無謂的文字上或名詞上的爭論,與其說‘全盤西化’,不如說‘充分世界化”’。但實際上他仍然主張“全盤西化”,他自己解釋說,全盤是100%的意思,充分雖然算不得全盤,但可以包括99%。作為白話文運動的發起人,在提倡白話反對文言上。胡適一生不遺余力,但對于現代漢語的歐化卻始終有所保留。劉半農曾經說,在語體的保守與歐化上,各給出一個限度的話,“我以為保守的最高限度,可以把胡適之做標準;歐化的最高限度,可以把周啟明做標準。”
與胡適相左,魯迅是一向贊成歐化的,他說:
歐化文法的侵入中國白話中的大原因,并非因為好奇。乃是為了必要。
我主張中國語法上有加些歐化的必要。這主張,是由事實而來的。
中國的文或話。法子實在太不精密。作文的秘訣,是在避去熟字,刪掉虛字,就是好文章,講話的時候,也時時要辭不達意,這就是話不夠用,所以教員講書,也必須借助于粉筆。這語法的不精密,就在證明思路的不精密。換一句話說,就是腦筋有些糊涂。倘若永遠用著糊涂話,即使讀的時候,滔滔而下,但歸根結蒂,所得的還是一個糊涂的影子。要醫這病,我以為只好陸續吃一點苦,裝進異樣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國的,后來便可以據為己有。這并不是空想的事情。
但漢語果然“話不夠用”嗎?教員講書而需要借助于粉筆,是因為漢語同音字太多,單憑口說區分不了。意義的差別離不開字形的幫助。自古便有口耳之學無根,有字才能有據。這不見得是缺點。而漢語語法的“不精密”,則是與西方的成文語法相比,我們的不成文語法尚未總結出來,西方的語言學傳統固然悠久,中國卻把文字學研究得很深,曾經隨章太炎學習過《說文解字》的魯迅,當然知道。
什么是語法?劉半農在《中國文法通論》中說,“所謂某種語言的文法,就是根據了某種語言的歷史或習慣,尋出個條理來,使大家可以知道,怎樣的采用這種語言的材料。怎樣的把這種材料配合起來,使他可以說成要說的話”。這本是好的見解,但在那樣一個時代,我們卻輕易將西方語法觀,視作人類語言的共性。詞和句(word sentences)是西洋的說法,漢語無此對應,依據sentences的定義,用漢字的“字”、“句”去套那“組詞造句的規則”,除了歐化,別無良策。
徐通鏘曾重新定義語法,認為“語法就是語言基本結構單位的構造規則”。它可以涵蓋“語法是組詞造句的規則”。因而適用不同語言的語法研究。他認為漢語的基本結構單位是“字”。在漢語傳統中,研究文字、音韻、訓詁,原是真正的漢語“語法”,而且符合新定義下“語法”。
如若漢語連語法都可能西化的話,還有什么是不能呢?
魯迅也許對這不能西化的事實倒是看得清楚,所以放膽地提倡歐化:
我于藝術界的事知道得極少。關于文字的事較為留心些。就如白話,從中,更就世所謂“歐化語體”來說罷。有人斥道:你用這樣的語體,可惜皮膚不白,鼻梁不高呀!誠然,這教訓是嚴厲的。但是,皮膚一白。鼻粱一高,他用的大概是歐文,不是歐化語體了。正唯其皮不白,鼻不高而偏要“的呵嗎呢”。并且一句里用許多的“的”字,這才是為世詬病的今日的中國的我輩。
二
最早提倡歐化的是傅斯年,1919年2月,他在《新潮》1卷2號上刊發《怎樣做白話文?》,副題:“白話散文的憑藉——一,留心說話,二,直用西洋詞法”。他明確指出:
照我回答,就是直用西洋文的款式,文法,詞法,句法,章法,詞枝,(Figure ofSpeech)一切修詞學上的方法,造成一種超于現在的國語。歐化的國語,因而成就一種歐化國語的文學。
直用西洋文的款式,大家尚不至于很疑惑,現在《新青年》里的文章,都是這樣。直用西洋文的文法。詞法,句法,章法,詞枝,一切修詞學上的方法。大家便覺著不然了。這宗辦法,現在人做文章,也曾偶爾一用,可是總在出于無奈的時節,總有點不勇敢的心理,總不敢把‘使國語歐化’當做不破的主義。據我看來,這層顧忌,實在錯了。要想使得我們的白話文成就了文學文,惟有應用西洋修詞學上一切質素。使得國語歐化。
斯年理想的白話文是:(1)邏輯的白話文。就是具邏輯的條理,有邏輯的次序,能表現科學思想的白話文。(2)哲學的白話文。就是層次極復,結構極密,能容納最深最精思想的白話文。(3)美術的白話文。就是運用匠心做成善于人人情感的白話文。這三層在西洋文中都做到了。我們以西文當做榜樣,去摹仿他,正是極適當,極簡便的辦法。所以這理想的白話文,竟可以說是——歐化的白話文。
八十年后我們重讀此文,感慨良多。傅盂真所說的歐化,硬是把作為文章題旨的思想意識、美學風格、修辭取向和構筑文章的語言——當然包含語法、邏輯混為一談了。與其說文學家能變化語言,倒不若說他能用我們的語言討論從未說過的內容。變化語言和以語言表述那正在變化的世界還真的不好區分,但又必須區分。“前人未造的句調”,“前人未發的詞法”,到底是什么東西,如果弄到大家不懂,結果只能退回去,退到大家都懂的地方,這正是語言作為工具的保守性所在。也就是1913年辭世的索緒爾所說的“集體惰性對一切語言創新的抗拒。”在《普通語言學教程》中,他認為“這點超出了其它的任何考慮。語言無論什么時候都是每個人的事情:它流行于大眾之中,為大眾所運用,所有的人整天都在使用著它。在這一點上,我們沒法把它跟其它制度作任何比較。法典的條款,宗教的儀式,以及航海信號等等,在一定的時間內,每次只跟一定數目的人打交道。相反,語言卻是每個人每時都在里面參與其事的。因此它不停地受到大伙兒的影響。這一首要事實已足以說明要對它進行革命是不可能的。在一切社會制度中,語言是最不適宜于創制的。它同社會大眾的生活結成一體,而后者在本質上是惰性的,看來首先就是一種保守的因素。”
三
傅文發表二十年后,郭紹虞1939年4月在《文學年報》第5期刊發長文《新文藝運動應走的新途徑》,專論“歐化問題”與“歐化句式的利弊問題”:
新文藝有一點遠勝舊文藝之處。即在創格,也即是無定格。歐化所給與新文藝的幫助有二:一是寫文的方式,又一是造句的方式。寫文的方式利用了標點符號,利用了分段寫法,這是一個嶄新的姿態,所以成為創格。造句的方式,變更了向來的語法,這也是一種新姿態。所以也足以為創格的幫助。這即是新文藝成功的原因。
不過,句式的歐化。固然成為新文藝的要素,然而過度歐化的句子,終不免為行文之累。假使說新文藝有可以遭人輕視的話,則由形式方面言之,正應著眼在這一點了。所以由造句的方式言。可以說是有成功亦有失敗。
從前文人,不曾悟到標點符號的方法,于是只有平鋪直敘的寫,只有依照順序的寫;不曾悟到分行寫的方法,于是只有講究起伏照應諸法,只有創為起承轉合諸名。這樣一來,不敢有變化,也無從有創格,平穩有馀,奇警不足,這是舊文藝所以日趨貧乏的原因。
論到句式的歐化,我以為也是新文藝所以能成為創格的一種原因。大凡一種新文體之建立。必有其特殊的作風,而此特殊的作風即建筑在句子的形式上面。
口頭的話與筆底的文既不能十分符合,所以可以古化,同時也可以歐化。古化,成為古文家的文;歐化,也造成了新文藝的特殊作風。白話文句式假使不歐化,恐怕比較不容易創造他文藝的生命。“我站在樹旁”的確不如說“站在樹旁的我”“許多人從大禮堂出來”的確不如“大禮堂吐出了許多人”“淚光瀅瀅,似表謝意”的確不如“從兩眼瀅瀅的淚光中。射出感謝我的笑意”。
何以白話文又不適于過度歐化的句子?則以過度歐化的句子又太忽略了中國語言文字特性的關系。忽略了中國語言文字的特性。而又違反了口頭的語言習慣。那么在一般舊一些的眼光的人們,當然要看作不通而加以輕視了。
我們若要說明中國語言文字之特性與文學之關系,則應著眼在兩點。其一,是語言或文字所專有的特性;其二,是語言與文字所共有的特性。由前者言。造成了語體的文學與文言的文學,造成了文字型的文學與語言型的文學。由后者言,又造成了中國文學所特有的保守性與音樂性。
文字型與文字化的語言型,既與歐化問題無關,那么現時所應討論的即是語言型的文學如何歐化的問題。語言型的文學所以不適于過度歐化。其情形與以前古文運動也有些類似。由以前古文運動而言,其太重古化,不合當時語言慣例者,便不易成功。現在的新文藝,若使過求歐化,不合中土語言慣例,其結果也不易成功。因此,由這方面而言,無寧從文言文方面體會一些中土語言慣例,反足以補救過度歐化之失。
中國的文學正因語言與文字之專有特性造成了語言與文字之分歧,造成了文字型、語言型與文字化的語言型三種典型之文學;但是,語言與文字又自有其共有的特性,于是此三種不同典型的文學可以分而又可以不必分。
郭紹虞以為歐化“造成了新文藝特殊的作風”,說得有趣。是的,論歐化,“‘我站在樹旁’的確不如說‘站在樹旁的我’‘許多人從大禮堂出來’的確不如‘大禮堂吐出了許多人’”淚光瀅瀅。似表謝意’的確不如‘從兩眼瀅瀅的淚光中。射出感謝我的笑意’。”今日的讀者與當年新文藝語境總算隔閡了,大致會同意前句要比后句順暢,是地道的漢語,新文藝運動暗淡消失后,當初大量名噪一時的作品,委實不堪卒讀。每一時代大約如是,傳世之作少而又少,我們無意苛求前人。張愛玲說得中肯:“其實我們的過去這樣悠長杰出,大可不必為了最近幾十年來的這點成就斤斤較量。”
爛熟的舊作風中閃現片刻的陌生感,初使人眼前一亮,終難持久。林語堂《論語錄體之用》更說得痛快直捷:“今人作白話文,恰似古人作四六,一句老實話,不肯老實說出,憂愁則日心弦的顫動,欣喜則日快樂的幸福,受勸則日接受意見,快點則日加上速度,吾惡白話之文,而喜文言之白,故提倡語錄體。依語錄體老實說去,一句是一句。兩句是兩句。勝于別扭白話多多矣。吾非欲作文學反革命者。白話作文是天經地義,今人作得不好耳。今日白話文或者比文言還周章,還浮泛,還不切實,多作語錄文,正可矯此弊。”
四
白話文運動的幾位前賢均曾從事過翻譯。周氏兄弟,可說是從譯文開始走上文壇的。《域外小說集》第一冊收小說7篇,第二冊收小說9篇,分別出版于1909年的3月和7月,署名會稽周氏兄弟纂譯。是以文言譯就。此前的1907年周作人出版了他個人翻譯的《紅星佚史》。《現代小說譯叢》第一集1922年5月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署名周作人譯。實際是周氏三兄弟的合作,其中周作人譯18篇,魯迅譯9篇,周建人譯3篇,已經是白話文了。第二年,同一出版社又出版了他們兄弟合譯的《現代日本小說集》。陳獨秀曾與蘇曼殊合譯雨果的《悲慘世界》(時名《慘社會》),1903年在報紙上連載。美國國歌《亞美利加》最早的中譯文系陳獨秀所為,發表在他主編的《青年雜志》1915年1卷2期上。劉半農也以翻譯始涉文學,屠格涅夫的散文詩,泰戈爾的無韻詩,最早由他譯出,刊在《新青年》上。胡適《嘗試集》收入美國女詩人的短詩譯作《關不住了》,并且推崇有加。后遭梁宗岱嚴厲批評,指他為毫無鑒賞力。就魯迅、周作人、陳獨秀、劉半農、胡適五人而言,雖然每個人都有不少的翻譯文字,也都積極推進文風的變革,但他們對于歐化的態度——無論翻譯抑或創作,卻并不一致。就上面這個名單的順序而言,主張歐化的積極性,從魯迅到胡適,是一個遞減的次序。但是涉及翻譯,人們還是很容易把它與歐化聯系在一起。
1939年朱自清在演講中說,“這時代是第二回翻譯的大時代。白話文不但不全跟著國語的口語走,也不全跟著傳統的白話走,卻有意地跟著翻譯的白話走。這是白話文的現代化,也就是國語的現代化。中國一切都在現代化的過程中。語言的現代化也是自然的趨勢,是不足怪的。”_
“翻譯的白話”,是一種什么樣的白話?我們得問一問是誰的翻譯。鴛鴦蝴蝶派作家的幾位代表人物。也從事翻譯。比如包天笑、周桂笙、陳冷血、周瘦鵑、徐卓呆等,他們的譯文和創作卻是一致的。以徐卓呆為例,他1906年翻譯的德國蘇虎克(Heinpieh Zsehokke,1771~1848)的長篇小說《大除夕》,用的是一種絲毫也不歐化的白話書面語,“大除夕的晚上,九點鐘光景,跛足巡更人的老婆,靠在窗邊,探出頭來,觀看街上天上密云遮滿,不多一刻,就降下雪來了。雪勢漸大,竟把街的一面遮沒了。室內洋燈的光,從窗內透出,照耀積雪之上,越發白得似銀子一般。”這段文字,如果不事先聲明。可能看不出來是翻譯。他與人合作發表在《金剛鉆月刊》(1933年)上的小說《江南大俠》,在語言上與他的翻譯,沒有明顯的差別。“那女子期待似的對推門進去的三個人微微一笑,把手中的東西放下來,啟口道,‘三位大偵探,請坐,坐了我們可以細談啊’。又生對四面看看,不見有第二人,忙問道,‘我們是找南苕狂生來的,不知在此否?’女子笑了一笑,說道,‘你們找他,不如找我……”’
朱先生把所有的翻譯視作有統一傾向的文體追求,才會這樣說話,他所謂的“現代化”,實際上等同于“歐化”,后來他還明確說過,“新文學運動和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語在加速變化。這種變化,一般稱為歐化,但稱為現代化也許更確切些。這種變化雖然還多見于寫的語言——白話文。少見于說的語言。但日子久了,說的語言自然會跟上來。”
我們不知道朱先生的這種自信源于何處。我們知道好的譯文,各有所長,其長處俱是譯者努力得到的結果,決不會自動形成一種所謂“翻譯的白話”,倒是失敗的翻譯,具有一個最大的共性,就是令人不懂。而不令人懂,是連歐化也談不上的。
譯者處在兩種文化中間,扮演媒介的角色,就其策略而言,無非兩種。錢鐘書說,“一種盡量‘歐化’盡可能讓外國作家安居不動,而引導我國讀者走向他們那里去,另一種盡量‘漢化’,盡可能讓我國讀者安居不動,而引導外國作家走向咱們這兒來。然而,歐化也好,漢化也好,翻譯總是以原作的那一國語文為出發點。而以譯成的這一國語文為到達點。從最初出發以至終竟到達,這是很艱辛的里程。”他說的漢化就是本土化,把外國作品帶到讀者面前來。盡量使用讀者熟悉的文體和語言習慣,以利于特定內容的接受和傳播,比如嚴譯《天演論》,進化論思想一下子獲得那么大的影響,不能不歸于這一翻譯策略的成就。他說的歐化,就是異域化,或者叫陌生化,把讀者帶到外國作品里面去。有意地制造一種違反語言習慣的表達方式,以洋腔洋調達意,至少是部分地通過改變閱讀習慣來接受外國文化,把接受的方式也當作接受的內容處理。魯迅所提倡的直譯,應該歸人這一類。1918年劉半農在一首譯詩《我行雪中》的《譯者導言》中說,“兩年前,余得此詩于美國Vanity Fair月刊,嘗以詩賦歌詞各體試譯,均苦為格調所限,不能竟事。今略師前人譯經筆法寫成之,取其曲折微妙處,易于直達,然亦未能盡愜于懷。意中頗欲自造一完全直譯之文體,以其事甚難,容緩緩嘗試之。”與漢化相比,歐化實際上難度更大。因為不論怎樣“直譯”,本國的語文卻是你必須到達的終點。既然終點只有一個,那就是本國的語文,漢化與歐化的區別又在哪里呢?
失敗的翻譯好辨別,它把讀者滯留在了中途。
時下的翻譯工作,能夠借助電腦上的翻譯軟件,工作條件大為改善,它實際上相當于一個快捷的詞典,能迅速提供義群共你選擇,但理解原文、組織譯文的責任,在另一語言中創造意義的責任并未減少。翻詞典的勞動量節省下來,應該集中精力于創造性的“叛逆”,令人遺憾的是,許多譯文的質量卻沒有明顯提高,隨意翻看新近的譯書,都能發現不懂的地方和明顯的差錯,別扭的句子,不通的白話文比比皆是。這些譯作的語言自然不可能如早期歐化倡導者所愿,提升漢語的品質和嚴密性;也無法像五四新文學那樣,呈現豐富多彩的異域文化,多數譯者只是以粗略的零度漢語轉述外文,質不高而量巨大,長期浸淫其間的作者編者讀者,對劣質的書面語言已習焉不察,殊不知正是劣譯本培養了劣質的閱讀品位。口語不通順,我們不會說出口,即使說出來,聽的人不懂就沒有用。書面語則不受此限,竟使無數“不通”間雜于譯文,于是白話文衍生了新的“言文不一致”,書面語本來就不如口語通順,而今天越來越多的學人著書力譯、甚至在說話的時候,也習慣于使用書面語,仿佛離開了書面語,就不會說話了。電視的普及,也使大量書面語以聲音的方式傳播,加劇了口語的萎縮,又反過來影響書面語的清通,過去只在書面語中出現的句式,漸漸有入侵口語的嫌疑。學生腔,知識分子腔,文藝腔。官員腔,新聞腔到處流行泛濫成災。生動、形象、活潑的口語,反而越來越少了,越來越多的人不說人話。這個時代的口語和書面語。正在面臨著整體水準持續下降的考驗,近時顧彬斷言中國作家語言太差,指的大約就有這個現象。
大量母語和外語沒有學好的人從事翻譯。譯文不好是必然的。讀者在這樣的譯著影響下。想學好母語困難重重。在這劣質循環中,漢語既失固有之美,又欠豐富的表達,我們從這巨大的損失中得到了什么?據說是先進國家的先進思想與價值觀云云,但先進的思想觀念價值,競能以貧乏的語言獲得完整的跨文化傳播么?
社會科學人文科學的諸多領域。若離開西方學理與基本詞匯,幾乎不能思考,無以言說,有人稱為我們這個時代患有“失語癥”。從這個意義上說,現代漢語是一種“翻譯”語言也并不為過,它的代價是巨大的。游離了文化上的根,既失去了漢語的純正,又抑制了漢語的潛能,我們到底想說的是什么,我們甚至無法表達自身語言困境。
能把今日漢語書面語中的諸多不良現象。說成是翻譯的副產品,歸咎于歐化的影響嗎?
五
文學概念與漢語概念相脫節的現象發人深思。近代文學指1840年至1919年之間的文學。上下不足六十年;近代漢語卻指稱晚唐以來的書面語連續體,前后超過千年。現代文學通常指1919年至1949年的文學,雖然只有短短三十年,卻地位顯赫,成就為一門獨立的學科,據說為現代漢語書面語提供了大量范本。這充分體現了現代人厚今薄古的思想,在語言學家眼里,現代漢語或許是近代漢語的一個階段而已。
黎錦熙在1928年明確提出“近代語”的概念,將宋元明清九百年間一大段涵蓋其中。“此大段實為從古語到現代語之過渡時期,且為現今標準國語之基礎。作為近代漢語研究的奠基者,呂叔湘認為“以晚唐五代為界,把漢語的歷史分成古代漢語和近代漢語兩個大的階段是比較合適的。至于現代漢語,那只是近代漢語內部的一個分期,不能跟古代漢語和近代漢語鼎足三分。”他的理由是“現代漢語只是近代漢語的一個階段,它的語法是近代漢語的語法,它的常用詞匯是近代漢語的常用詞匯,只是在這個基礎上加以發展而已。”
經濟發展、政治變動與權利結構的調整,對于人的思想意識和觀念影響很大,鴉片戰爭之后,文學呈現出與此前不同的風貌。語言是社會中相對穩定的一種符號系統,觀念、思想和價值態度的變化引發語言的改變是相當緩慢的歷史過程,只有在長的時段里去考察,才可看出其變化的軌跡。由佛經的翻譯而帶來的漢語的變化,持續了千年,依照呂叔湘的看法,現代漢語更多的是上個千年歷史積累和語言自身演變的結果,我們把百年來的語言變化(包括歐化)看得是否太大了呢?物質生活由于科技的進步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思想觀念和眼界也與從前大不相同,學會區分文學的變化和語言的變化是我們提高認識的前提。漢語的字、詞、句、篇。從組織原則到結構方式,理應是我們關注的重點,屬于意義或內容的成分須事先排除在考量之外。
五四白話文運動以大力改造漢語書面語言為己任。曾經在短時間內創造了一種夾雜著大量外文單詞、漢語音譯人名、地名的歐化文體,成為一時之尚,事過境遷,那個時代的文本,為后代的讀者究竟留下多少在語言上堪稱典范的佳作,值得認真甄別。
視語言為改良的工具,是五四一代的共識。然而語言本身很難改良,不宜改良。索緒爾在《普通語言學教程》中談到“集體惰性對一切語言創新的抗拒”時說,“這點超出了其它的任何考慮。”五四時期,人們把接受外來思想往往和語言本身的“改變”,不加區分,混為一談。或者干脆認為語言的改變乃是思想改變的必要前提,結果弄成了一種“歐化漢語”。本杰明·史華慈在《五四運動的反思》導言中說,“很快變得顯而易見的是,白話文成了一種‘披著歐洲外衣’、負荷了過多的西方新詞匯、甚至深受西方語言的句法和韻律影響的語言。它甚至可能是比傳統的文言更遠離大眾的語言,就像魯迅常常尖銳嘲諷的那樣。”
但我們切不可認為在五四時代,就沒有正確的意見。
1921年9月在《小說月報》上,周作人曾為“語體文歐化討論”寫過意見:
關于國語歐化的問題,我以為只要以實際上必要與否為斷,一切理論都是空話。反對者自己應該先去試驗一回,將歐化的國語所寫的一節創作或譯文,用不歐化的國語去改作,如改的更好了,便是可以反對的證據。否則可以不必空談。但是即使他證明了歐化國語的缺點,倘若仍舊有人要用,也只能聽之,因為天下萬事沒有統一的辦法,在藝術的共和國里,尤應容許各人自由的發展。所以我以為這個討論。只是各表意見,不能多數取決。
劉半農在《中國文法通論》第四版附言中說,“我們盡可以看著某種語言變化到如何脫離本相,仔細一推求,他的變化的可能,還是先天所賦有的,決不是偶然的,也決不是用強力做成的。”為此他舉了一簡單的例子: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這太老式了,不好!
“學而時習之”,子曰,“不亦悅乎?”這好!
“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子曰。
這更好!為什么好?歐化了。但“子曰”終沒有能歐化到“曰子”。
贊成歐化的魯迅對這“玩笑”不以為然,老友亡故之后,他還寫過兩篇文章,再三申說“玩笑只當它玩笑”。
小說家汪曾祺講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用一種不合語法,不符合中國的語言習慣的,不中不西、不倫不類的語言寫作。以為這可以造成一種特殊的風格。恐怕是不行的。”
此可以視作文學向漢語回歸的一個明顯的征兆。
(責任編輯 岳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