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唐詩中的寒食節習俗

唐詩史學者根據唐詩發展的實際情況，把唐詩的發展分為初、盛、中、晚四個時期。

《全唐詩》共收入唐人詩歌四萬馀首。據筆者粗略統計，詩歌題目中有“清明”字樣的共51首，題目中出現“寒食”的共154首；詩歌內容(包括題目)提及“清明”的共134首，詩歌內容(包括題目)提及“寒食”的共201首。另外，詩歌題目中提及“上巳”的共有43首，而詩歌內容(包括部分題名)中有“上巳”的共27首。由此可見，有唐一代，在詩人筆下，“寒食”之名更為普遍而流行。

根據唐詩探索唐代的寒食節、上巳節和清明日習俗，或許可以有助于我們進一步認識上述三個節日的歷史演變。

一、初唐和盛唐詩中的“寒食”

(一)初唐詩歌中的“寒食”

初唐(618－712)時期描寫寒食的詩不少，本文僅以宋之問、李嶠、沈儉期、張說等人的若干首詩加以討論。

宋之問(約650／656－712)，初唐詩人。一名少連，字延清。汾州(今山西汾陽)人，一說虢州弘農(今河南靈寶)人?！逗尺€陸渾別業》謂：“洛陽城里花如雪，陸渾山中今始發。旦別河橋楊柳風，夕臥伊川桃李月。伊川桃李正芳新，寒食山中酒復春。野老不知堯舜力，酣歌一曲太平人?！贝嗽娒餮浴昂成街芯茝痛骸?、“酣歌一曲太平人”，就是說初唐寒食節，飲酒酣歌乃常事?！逗辰轁M塘驛》：“去年上巳洛橋邊，今年寒食廬山曲。遙憐鞏樹花應滿，復見吳洲革新綠。吳洲春草蘭杜芳，感物思歸懷故鄉。驛騎明朝宿何處，猿聲今夜斷君腸?！睆摹叭ツ晟纤嚷鍢蜻叀＝衲旰硰]山曲”二句可見，上巳節與寒食日期相鄰，內容相接，基本可以互換；同時，上巳節可以臨水，也可以登山。

李嶠(644－713)《寒食清明日早赴王門率成》謂：“游客趨梁邸，朝光入楚臺?；睙煶藭陨?，榆火應春開。日帶晴虹上，花隨早蝶來。雄風乘令節，馀吹拂輕灰?！贝嗽婎}名“寒食清明日”，或者提示此時清明日乃寒食節內一天而已，該詩還提到寒食節的換火風俗，即“槐煙散”而“榆火開”。

沈儉期(約656－約714)詩《和上巳連寒食有懷京洛》謂：“天津御柳碧遙遙，軒騎相從半下朝。行樂光輝寒食借，太平歌舞晚春饒。紅妝樓下東回輦，青草洲邊南渡橋。坐見司空掃西第，看君侍從落花朝?！贝嗽婎}名肯定上巳和寒食時間相連，上巳和寒食要求灑掃庭除、“盛裝”，可以臨水、“歌舞”、“行樂”?！逗统Ｖ荽奘咕骋埂分^：“聞道清明近，春闈向夕闌。行游晝不厭，風物夜宜看。斗柄更初轉，梅香暗里殘。無勞秉華燭，晴月在南端。”從“寒食夜”和“清明近”來看，寒食與清明相接；寒食和清明因為是節日，有很多戶外活動，所以需要晝游、夜看?！稁X表逢寒食》記錄了寒食節日和清明日的飲食習俗與熱鬧非凡。

張說(667－730)詩《奉和圣制初人秦川路寒食應制》，描寫寒食節慶項目有鏤雞子、帖毛球、溫泉洗浴等。

(二)盛唐詩歌中的“寒食”

盛唐(712－762)是唐代社會高度繁盛而且極富藝術氣息的時代，人才輩出，詩人繁多。本文僅以盧象、王維、王昌齡、杜甫等人描寫寒食習俗的詩歌為據，加以討論。

盧象(約741年前后在世)《寒食》謂：“子推言避，山火遂焚身。四海同寒食，千秋為一人。深冤何用道，峻跡古無鄰?；昶巧胶託?，風雷御宇神。光煙榆柳滅，怨曲龍蛇新。可嘆文公霸，平生負此臣?！贝嗽娭毖院彻澠鹪唇橹?。

王維(701－761)《寒食城東即事》謂：“清溪一道穿桃李，演漾綠蒲涵白芷。溪上人家凡幾家，落花半落東流水。蹴踘屢過飛鳥上，秋千競出垂楊里。少年分日作邀游，不用清明兼上巳?！贝嗽娪洈⒑彻澣栈顒佑絮碹g、秋千、郊游三項。寒食節與清明日、上巳日三者之間關系密切。無論寒食、清明、上巳，“少年分日作邀游”。

王昌齡(?－756)《寒食即事》謂：“晉陽寒食地，風俗舊來傳。雨滅龍蛇火，春生鴻雁天。泣多流水漲，歌發舞云旋。西見之推廟，空為人所憐?！备鶕髡f，山西晉陽是寒食習俗的發源地?！坝隃琮埳呋稹?，指古代換火習俗。“泣多流水漲”、“西見之推廟”，指對介之推的緬懷。

杜甫(712－770)詩《清明》：“著處繁花務是日，長沙千人萬人出。渡頭翠柳艷明眉，爭道朱蹄驕嚙膝。此都好游湘西寺，諸將亦自軍中至。馬援征行在眼前，葛強親近同心事。金鐙下山紅粉晚，牙檣捩柁青樓遠。古時喪亂皆可知，人世悲歡暫相遣，弟侄雖存不得書，干戈未息苦離居。逢迎少壯非吾道，況乃今朝更祓除?！鳖}名“清明”，當指“清明日”，“著處繁花務是日”可證。此詩極力描寫清明日長沙軍民出游之盛，表明清明是一個盛大的節日?！肚迕鞫住氛f明寒食日禁火習俗似乎尚存，“虛沾焦舉為寒食”；題名“清明”乃指寒食日之后的清明日，寒食日之后的換火習俗尚存，“朝來新火起新煙”、“家人鉆火用青楓”；詩人此時業已身患多種疾病，“右臂偏枯半耳聾”，但仍記敘了寶貴的寒食節(或清明日)習俗，“十年蹴踘將雛遠，萬里秋千習俗同”說明蹴踘和秋千習俗，長期流傳，影響范圍廣大。此外，《寒食》描寫了江村寒食的恬淡、熱鬧與歡欣，人們紛紛休息，相互邀請吃飯，關系非常和諧(“鄰家鬧不違”)。

二、中唐與晚唐詩歌中的“寒食”

(一)中唐詩歌中的“寒食”

安史之亂后，唐朝由盛轉衰，進入中唐時期(762－827)，這一時期詩歌中涉及寒食的詩人大約有韋應物、劉長卿、盧綸、韓愈、劉禹錫、孟郊、元稹、白居易等人。下面據他們的相關詩歌加以討論。

韋應物(約737－792)詩《清明日憶諸弟》謂：“冷食方多病，開襟一忻然。終令思故郡，煙火滿晴川。杏粥猶堪食，榆羹已稍煎。唯恨乖親燕，坐度此芳年?！贝嗽婋m題名“清明日”，實際是描寫“寒食節”冷食習俗，故有“冷食方多病”語；因為是在清明日，所以“煙火滿晴川”；寒食節飲食習俗尚有“杏粥”和“榆羹”。《寒食日寄諸弟》：“禁火暖佳辰，念離獨傷抱。見此野田花，心思杜陵道。聯騎定何時，予今顏已老?！贝嗽娍隙ê橙招枰?，禁火就是寒食節的基本習俗。此外，《寒食寄京師諸弟》再次申明寒食日的禁火習俗；《寒食后北樓作》記敘了寒食節習俗之一——擊鼓蹴鞠；《寒食》記敘了寒食節習俗諸種，游園、秋千、蹴鞠，以及歌舞、宴飲。

劉長卿(709－780)詩《清明日青龍寺上方》：“上方偏可適，季月況堪過。遠近人都至，東西山色多。夕陽留徑草，新葉變庭柯。已度清明節，春愁如客何?！鳖}名“清明日青龍寺上方”，大有深意：清明日舉國重視，青龍寺地位顯赫，上方乃一寺之住持。詩中明確提及“清明節”，值得重視。

盧綸(約737－約799)詩《寒食》：“孤客飄飄歲載華，況逢寒食倍思家。鶯啼遠墅多從柳，人哭荒墳亦有花。濁水秦渠通渭急，黃埃京洛上原斜。驅車西近長安好，宮觀參差半隱霞?！薄皼r逢寒食倍思家”，似乎是指寒食節應該是闔家團聚之日?！叭丝藁膲灐碑斨负彻澙锏膾吣够顒??！吨壑泻场罚骸昂晨战?，孤舟渺水前。斗雞沙鳥異，禁火岸花然。日霽開愁望，波喧警醉眠。因看數莖鬢，倍欲惜芳年。”記敘了寒食節的禁火、寒食、斗雞習俗。

韓愈(768－824)詩《寒食直歸遇雨》：“寒食時看度，春游事已違。風光連日直，陰雨半朝歸。不見紅球上，那論彩索飛。惟將新賜火，向曙著朝衣。”寒食習俗有春游、紅球(大約指蹴鞠)、彩索(指代秋千)?！靶沦n火”當指寒食換火習俗。

劉禹錫(772－842)詩《酬竇員外使君，寒食日途次松滋渡，先寄示四韻》：“楚鄉寒食橘花時，野渡臨風駐彩旗。草色連云去人住，水紋如觳燕差池。朱輪尚憶群飛雉，青綬初懸左顧龜。非是湓城舊司馬，水曹何事與新詩?！薄俺l寒食橘花時”，橘子花期在夏秋兩季，約3－5月或9－11月，可見，楚地寒食節大約也是在農歷三月?！陡]夔州見寄寒食日憶故姬小紅吹笙，因和之》：“鸞聲窈眇管參差，清韻初調眾樂隨。幽院妝成花下弄，高樓月好夜深吹。忽驚暮雨飄零盡，唯有朝云夢想期。聞道今年寒食日，東山舊路獨行遲?！睋嗽娪洈ⅲ橙諢o所禁忌，可以去幽院聽歌姬吹笙。

孟郊(751－814)詩《濟源寒食》：“風巢裊裊春鴉鴉，無子老人仰面嗟。柳弓葦箭覷不見，高紅遠綠勞相遮。女嬋童子黃短短，耳中聞人惜春晚。逃蜂匿蝶踏地來，拋卻齋糜一瓷碗。一日踏春一百回，朝朝沒腳走芳埃。饑童餓馬掃花喂，向晚飲溪三兩杯。莓苔井上空相憶，轆轤索斷無消息。酒人皆倚春發綠，病叟獨藏秋發白。長安落花飛上天，南風引至三殿前。可憐春物亦朝謁，唯我孤吟渭水邊。枋口花間掣手歸，嵩陽為我留紅暉?？蓱z躑躅千萬尺，柱地柱天疑欲飛。蜜蜂為主各磨牙，咬盡村中萬木花。君家甕甕今應滿，五色冬籠甚可夸?！贝嗽娒鑼懞幽蠞吹貐^寒食節情形，間或亦有習俗實錄，如齋糜、踏春、郊游，說明寒食節是重要的群眾性節日。

元稹(779－831)詩《寒食日》：“今年寒食好風流，此日一家同出游。碧水青山無限思，莫將心道是涪州。”此詩描寫作者寒食日舉家出游踏青事?！逗骋埂罚骸凹t染桃花雪壓梨，玲瓏雞子斗贏時。今年不是明寒食，暗地秋千別有期?！贝嗽娒鑼懞彻澖加?、斗雞、秋千習俗。

白居易(772－846)詩《寒食野望吟》：“丘墟郭門外，寒食誰家哭。風吹曠野紙錢飛，古墓累累春草綠。棠梨花映白楊樹，盡是死生離別處。冥寞重泉哭不聞，蕭蕭暮雨人歸去。”此詩描寫寒食節掃墓、拜祭、哭泣、撒紙錢習俗?！肚迕魅账晚f侍御貶虔州》：“寂寞清明日，蕭條司馬家。留餳和冷粥，出火煮新茶。欲別能無酒，相留亦有花。南遷更何處，此地已天涯?！贝嗽娒鑼懞彻澖稹⒑场Q火，以及食春餳、冷粥習俗。《送李校書趁寒食歸義興山居》：“大見騰騰詩酒客，不憂生計似君稀。到舍將何作寒食，滿船唯載樹陰歸?！泵鑼懞彻潨蕚浜车那榫啊４送?，《六年寒食洛下宴游，贈馮、李二少尹》描寫豐年寒食節洛陽美景，踏青、郊游、宴飲、歌舞；《洛橋寒食日作十韻》描寫寒食節蹴球、換火、宴飲、郊游、歌舞等習俗；《清明日觀妓舞聽客詩》描寫寒食節文人騷客歡聚宴飲，歌舞、吟詩、饋贈寒食；《寒食夜》描寫寒食節少男少女蕩秋千習俗等。

(二)晚唐詩歌中的寒食

晚唐時期(827－859)，在詩歌中記敘寒食習俗的詩人有溫庭筠、李商隱、皮日休等人。

溫庭筠(約801－866)詩《寒食日作》：“紅深綠暗徑相交，抱暖含芳披紫袍。彩索平時墻婉娩，輕球落處晚寥梢，窗中草色妒雞卵，盤上芹泥憎燕巢。自有玉樓春意在，不能騎馬度煙郊。”此詩描繪了寒食日春景和寒食日習俗，彩索指秋千、輕球指蹴鞠?！逗彻澣占某住返诙祝骸凹曳汕f，時當一百五。飔飔楊柳風，穰穰櫻桃雨。年芳苦沉潦，心事如摧櫓。金犢近蘭汀，銅龍接花塢。青蔥建楊宅，隱轔端門鼓。彩素拂庭柯，輕球落鄰圃。三春謝游衍，一笑牽規矩。獨有恩澤侯，歸來看楚舞。”描寫寒食節節令時間、春景以及娛樂活動。

李商隱(約812－約858)詩《寒食行次冷泉驛》：“驛途仍近節，旅宿倍思家。獨夜三更月，空庭一樹花。介山當驛秀，汾水繞關斜。自怯春寒苦，那堪禁火賒。”描寫寒食節紀念介之推、禁火習俗。

皮日休(約834－約883)詩《洛中寒食二首》：“千門萬戶掩斜暉，繡幰金銜晚未歸。擊鞠王孫如錦地，斗雞公子似花衣。嵩云靜對行臺起，洛鳥閑穿上苑飛。唯有路傍無意者，獻書未納問淮肥?！泵鑼懞彻潛艟?、斗雞習俗，以及舉國歡慶的歡樂氣氛。

三、結語

從先秦到南北朝，寒食都是一個很重要的節日，唐時已開始式微。漢代確定寒食節為清明日前三天，南朝時寒食禁火三日，唐時減為清明日前一天。寒食節的基本元素是禁火、冷食、紀念介之推。初唐寒食節增加掃墓、游樂活動之后，寒食節(包括清明日)的習俗主要有掃墓、郊游、宴飲、歌舞、斗雞、蹴鞠(cùjǔ)、秋千、溫泉洗浴等。唐詩保存了大量寶貴的民俗資料，應當深入挖掘，系統整理，以便進一步弘揚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