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婦女解放運動的深入,當今時代再也沒有人敢公開亂講“女子不如男”。但孔子“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一語,則始終無法讓占世界人口百分之五十的“女子”們釋懷。由于孔子將“女子”與“小人”相提并論,而且以“難養”定性,在孔子文化日益復興的今天,孔子是否輕視“女子”?“女子”又應該怎樣看孔子?諸如此類問題就再一次引起人們的關注。
孔子是否“輕視婦女”是一個長期爭論而未取得共識的問題。因《論語》以“正實而切事”(《孔子家語·后序》)的標準而集結,并且言語十分簡潔,因此,孔子想表達怎樣的意思,后人的理解千差萬別。盡管歷代研究《論語》者林林總總,但對《論語》的注解與解讀,都與話語者的思想及其時代背景密切相關。然而,梳理歷代學者對孔子此語的詮釋,居然可與婦女解放的道路有點相應,這也為我們重新認識孔子的婦女觀提供了新的視角。
中國傳統社會男子占據著主導地位,在“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結構中,“女子”被畫地為牢地承當了“家庭主管”,大都被剝奪了受教育的權力。因此,以男子為中心的話語評價占據了主流。傳統注家在注解孔子此語時,他們更多地關注女子、小人為何難養,并且其意思基本相同,如“其意淺促”(《論語義疏》)、“無正性”(《論語注疏》)等。由這些注解可見,傳統學者對孔子此語并未從歧視婦女的角度進行解讀。
然而,“五四”運動時期打倒“孔家店”,諸如“孔子歧視婦女”等以性別角度解讀此語,則應是近現代以來學者的觀點。尤其在“文革”時期批林批孔等社會政治運動的影響下,孔子歧視“女子”不僅成為那個時代人們的共識,而且也為批判孔子提供有力證據,是孔子不能逃脫的歷史罪行。盡管此種認識遭到學者們的懷疑,如呂思勉先生說:“所謂女子,乃指女子中之小人言,非謂凡女子也。小人猶言臣,女子猶言妾耳,古臣妾恒并稱。”(呂思勉:《論學集林》)還有學者說:“這里的女子可能是指那些像齊國女樂、衛國南子這樣的女人。”(楊朝明主編:《論語詮解》)而此種理解在一定程度上,逐漸地“解放”著“女子”。然而,只是人們受過去批孔思潮的影響太重,將“女子”釋為女性中的一部分,而非整個社會婦女的觀點,還很難被人們普遍地接受。
當然,近些年來,學者們多以個人的生活經歷出發,在思想學術寬松的環境下,無論從文字聲韻訓詁等方面,還是以文化傳統思潮、性別平等的角度進行闡釋,都不能不增加了濃厚的現代時代氣息。如有的學者對“與”字進行重新解釋,認為女子支持、贊助小人,并與小人結黨營私;或者將女兒嫁給道德敗壞的小人;又或者訓“遜”為(小孩子)“聽話”,訓“怨”為(小孩子)“哭號”,等等,以“難養”專指“小人”,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女子”。還有學者從訓詁學的角度,對“女子”進行闡釋,認為“女子”為復合詞,訓釋為“女、子”或“女”加“子”;有的則釋“女子”為“汝子”,譯為“你這個人”、“你那里的年輕人”、“你的兒子”或“您這位先生”、“你們幾個學生”、“妻子和兒子”等,就像變魔術一樣,將孔子所說的“女子”與“小人”進行剝離,所謂“難養”就與“女性”完全沒了瓜葛!在經典文本詮釋中,居然可以與近現代婦女解放運動的步調保持了相當程度的一致。“女子”被解放了!
然而,是學者們“解放”了“女子”,還是孔子本人根本就沒有歧視女性?梳理當前學者們的“新解”或“正解”,并參照其他相關歷史文獻,可看出這些新解都不能讓人信服,仍然是見仁見智,莫衷一是。當前學者的諸多研究成果,其論證的過程盡管有紛繁的訓詁注解,但是以己之意度人、度古者,則亟需檢討厘正。傳統注家皆以訓詁見長,但注解時卻未如現代學者如此“巨細”考察剖析各個字詞,而現代學者在傳統注家面前班門弄斧,對傳統注解視而不見,實在是缺少應有的“溫情與敬意”。
更重要的是,諸如此類注解仍是值得推敲的,如有學者曾搜集十三經中與“女子”相關的例句,反駁在先秦時期“女子”泛指女性之意不存在說法的不可靠性,最后還點評說:“面對愈出愈多、愈出愈奇的‘新解’、‘新譯’、‘顛覆’、‘揭秘’之類”,“經典的某些舊注不是不可以‘顛覆’的,但必須‘顛’得信而有征,否則,只靠憑空猜度,信口雌黃,舊注‘顛覆,不了,反而‘顛覆’了自己。”(邱鳴皋:《焉能如此解“女子”?》,《中華讀書報))2008年11月26日)在先秦時期,“女子”一詞已經出現是毋庸諱言的,而且都是專指“女人”。而“女子”不僅指已婚的女性,也指未出嫁的女孩子。如許慎《說文解字》中說:“言女子者,對男子而言。子皆美稱也。”這對于由否定先秦時期有“女子”專稱,進而論證孔子沒有輕視婦女的學者可謂是釜底抽薪。
實際上,孔子既說“女子難養”,也說“小人難養”。歷代注解者都將注意力集中在對女子難養的解讀上,則忽略了此后的“小人難養”。而“小人”一詞在先秦時也并非就是道德低下之人的專稱。在《尚書》與《逸周書》中,都有“小人難保”一語,這應該是周人牧民的習慣用語。這對于理解孔子的“女子難養”說應頗具啟發意義,并有可能成為解決這一聚訟不已的學術公案的鑰匙。
《尚書·康誥》記載周公告誡康叔,他說:“嗚呼!小子封,恫瘝乃身,敬哉!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見,小人難保。往盡乃心,無康好逸,乃其義民。”當時,周公剛剛平定管叔、蔡叔與殷人勾結的叛亂,《康誥》就是這種背景下對被封于衛地的康叔的囑告之辭。此處的“小人”應指百姓、小民。如孫星衍引《釋詁》云:“保,康,安也。……小民不易安也。”而“小民不易安”一語,應當是告誡康叔在治理時,保持敬畏之心非常重要。因為天威之明,惟誠是輔,在民情中就可以得到應驗。欲安其民,就應當重視他們,就要盡心盡誠,而不能茍安逸樂。可見,正因“小人難保”,才是重視“小人”的真正原因。
《逸周書·和寤解》在記載周武王說:“嗚呼,敬之哉!無競惟人,人允忠。惟事惟敬,小人難保。”這里的“小人”同樣指小民、百姓;保,養也。依《周書序》,本篇是周武王將滅商時,在商郊“明德于眾”之作。武王要求眾人重視小民,不能與小民爭利。尤其重要的是,這里說因為“小人難保”,故應“惟事惟敬”。這也是周人“敬德保民”傳統在現實生活中的體現。孔子強調“小人難養”,也應是秉承周人牧民思想。
由“小人難養”為線索,結合傳統學者的注解,孔子言“女子難養”也同樣不會帶有輕蔑、歧視的意味。由于周代女子一般不從事公共社會活動,他們是一個相對獨立的群體。而且至遲在春秋時期,社會上已經形成了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結構,女子基本上都退居到家庭生活領域,并依附于男子。而傳統學者在注解該章時重在解釋女子、小人為何難養,即“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的表現,如邢昺《論語注疏》的“無正性”、戴望《論語戴氏注》的“志不在義”和劉寶楠《論語正義》的“婦人惟酒食之議”,等基本上都是一致的。而這些都是就女性的社會歷史地位和心理性格的客觀描述,并沒有絲毫歧視女性的意思。
總之,女性自古以來地位的卑下和道德意義上的小人觀念的作祟,才是人們對孔子“女子小人難養”說法誤解的重要原因。如此看來,有“輕視婦女”罪名的孔子所遭受的批評與謾罵,則是他人強加于孔子的。而“女子”們在談到孔子的婦女觀時,再也無需苛責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