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紅樓夢 敘事藝術
摘 要:《紅樓夢》是我國古典敘事小說的巔峰之作,以其縱橫交匯的敘事結構、人物限知敘事模式掩蓋下的全知敘事、多變的敘述視角和統一的敘述聲音構成了其獨具特色的敘事景觀,為文學的殿堂奉上了亦真亦幻、宜讀宜誦的文壇奇葩。
《紅樓夢》①是我國古典文學中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峰,更是敘事小說的巔峰之作,其山重水復的敘事結構、洞幽燭隱的全知敘述、富于變化的敘事視角與較為統一的敘述聲音共同建構了它爐火純青的敘事藝術。
一、敘事結構②的繁復
《紅樓夢》的敘事結構可以從縱向和橫向兩個角度來討論。從縱向來討論,也就是對其敘事層次的劃分。讀《紅樓夢》,可以明顯感受到它至少有三個敘事層次。第一回中從“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到五言詩“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以及第一百二十回最后幾段文字,共同構成《紅樓夢》敘事文本的第一層次,它主要交代了《石頭記》的來歷及其內容梗概。正文中的其他部分則構成小說的第二層次,寶黛愛情及賈府榮枯是其主要敘述內容。而第二層次之中,人物所講述的一些故事、笑話,如第三十九回中劉姥姥胡謅的兩個故事,第七十五回中賈政、賈赦所說的笑話,則屬于第三層次,其內容處于《紅樓夢》虛構世界之外。三個層次之中,第二層次是《紅樓夢》主體故事所在,也占據著《紅樓夢》絕大部分的篇幅,假如我們稱之為主敘事層的話,那么,高居于主敘事層之上的第一層次則可稱作超敘事層,主敘事層之中的第三層次則可稱作次敘事層。這樣我們可以看到,從縱深度看,《紅樓夢》由超敘事層、主敘事層、次敘事層三個敘事層次環環相套,形成了一個鏡框式的敘事結構。
從橫向看,《紅樓夢》則以寶黛釵愛情婚姻、賈府榮枯興衰兩條主線及其他多條副線綿密交織,呈網狀向前推進。由于對《紅樓夢》橫向結構的研究已多有闡述,這里就不再多費筆墨了。需要指出的是,正是敘事結構在縱向上的層次分明和橫向上的網狀交織,使得《紅樓夢》在宏觀上給人一種山重水復、層巒疊嶂的美學感受。
以上僅是靜態的來探討《紅樓夢》的敘事結構,如果我們把敘事文本視為鮮活的生命,那么,在敘事結構的深層,應當還潛伏著敘事的動力。按照我們的理解,《紅樓夢》的敘事動力主要來自兩方面的矛盾對立,其一是寶黛乃至大觀園眾女兒的愛情觀、人生觀與家族利益、社會規范之間的對立,其二是處于封建末世的賈府“常保永全”的努力與“運終數盡”的歷史潮流之間的對立。正是這兩組對立在文本內部形成了強大的扭結力,推動著情節向前發展;也正是這兩組對立矛盾的不可調和,推動了《紅樓夢》向悲劇的結局發展,惟有如此,敘事的動能才能最終得以釋放。曹雪芹以思想家的敏銳感受到了各種矛盾的激蕩,并以藝術家的成熟將之轉換成了敘事的動力,也使《紅樓夢》以悲劇的結局參與了對民俗心理團圓情結的破除。
二、全知敘述者的絕對控制
所謂敘述者,就是作者安排在小說文本中的故事的講述者。上文將《紅樓夢》劃分為三個敘事層次,與此相應,《紅樓夢》也有三種類型的敘述者。超敘事層的敘述者與中國傳統章回小說一樣,是一個模仿說書人語氣的全知敘述者,“列位看官”這樣的敘述套語透露了個中消息。同時,超敘事層中的人物(或曰角色)“石頭”又成了主敘事層的敘述者,主敘事層從形式上看就是石頭自述其無才補天,幻形入世,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為什么說是“自述”呢?根據超敘述層的交代,是石頭將自己紅塵歷劫的故事寫于石頭之上,空空道人抄錄,輾轉到曹雪芹手中,由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題名《金陵十二釵》,并題一詩。主敘述層的開頭第一句話是:“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書云:……”因此,主敘述層中所有內容都應被視為是石頭自述。主敘事層中的人物,如賈赦、賈政、劉姥姥等人,又成了他們所講的故事或笑話的敘述者。
那么,主敘述層的敘述者既為石頭,按照現代小說的寫法,應采用第一人稱限知視角進行敘述,實際上,小說中不少地方石頭都以第一人稱敘述者的語氣介入故事敘述,如第十五回在敘述寶玉撞見秦鐘與智能偷情,寶玉威脅要和秦鐘細細算帳之后,敘述者有一句話:
寶玉不知與秦鐘算何帳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系疑案,不敢篡創。
又如第十七至第十八回在敘述元春歸省的富貴風流氣象之后,敘述者又有一段話:
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涼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攜來到此,又安能得見這等世面。本欲作一篇《燈月賦》、《省親頌》,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別書的俗套。按此時之景,即作一賦一贊,也不能形容得盡其妙;即不作賦贊,其豪華富麗,觀者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這功夫紙墨,且說正經的為是。
同一回中,還有一句話:
諸公不知,待蠢物將原委說明,大家方知。
這幾段話,尤其后兩段,石頭自述的語氣至為明顯,主敘述層中類似的以“石頭”或“蠢物”的身份發話的地方還有不少。于是,有的研究者便認定,《紅樓夢》主體故事是采用變相的第一人稱限知敘述的。然而,讀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在主敘述層中,從仙境到人間,從宮闈到外省,從人物的外在言行到內在心理乃至夢境幻覺,敘述者可以說是無處不在,無所不知,是典型的第三人稱全知敘述。因此,我們認為,《紅樓夢》僅僅是在形式上,由超敘述者為主敘述層提供了一個敘述者——石頭,從而使小說主體部分呈現為由變相的第一人稱(“石頭”或“蠢物”)從限知的視角展開敘述的假象;在這假象之下,仍是中國傳統章回小說第三人稱全知敘述的絕對控制。
那么,作者為什么要設置這種假象呢?敘述視角和敘述者的安排和選擇體現了作者的敘述策略??蓮膬煞矫鎭砝斫狻J紫?,像《紅樓夢》這樣畫面廣闊、人物眾多、情節復雜的作品,全知視角和敘述者的選擇是勢所必然,非如此,故事難以得到有效敘述。文學史沒有為曹雪芹提供以限知視角敘述長篇故事的先例。因此,他更多借鑒和接受的是只能是《三國演義》、《水滸傳》和《金瓶梅》以來中國章回小說的全知敘述傳統。其次,繼承而又超越乃是文學史上所有曠世奇才的共性,《紅樓夢》主敘述層中這個形式上的第一人稱限知視角的設置,即體現了曹雪芹的匠心。在這個限知視角的掩護之下,全知敘述者可以很從容地對敘述信息進行篩選和截留,排除那些敘述者不能說或不愿說的內容,從而使敘述更好地服從營造統一和諧的風格氛圍的需要。仍以上述兩段文字為例。第一段,寶玉與秦鐘算帳一事,事涉粗俗,《紅樓夢》中,類似之處不少,而隱含作者對“淫穢污臭,屠毒筆墨,壞人子弟”的“風月筆墨”和“皮膚濫淫”之輩始終是嗤之以鼻的,如何解決這一敘述上的矛盾呢?限知視角的引入,使得敘述者舉重若輕,借口“未見真切,未曾記得”,輕輕帶過,維護了寶玉“意淫”的形象和小說高雅的格調。對此,脂硯齋有一段評論,可謂得其三味:
忽又作如此評斷,似自相矛盾,卻是最妙之文。若不如此隱去,則又有何妙文可寫哉。這方是世人意料不到之大奇筆。若通部中萬萬件細微之事具備,《石頭記》真亦太覺死板矣。故特用此二三件隱事,借石之未見真切,淡淡隱去,越覺得云煙渺茫之中,無限丘壑在焉。
我們再看第二段敘述者介入,說明不作《燈月賦》、《省親頌》頌贊省親盛事的原因。對此,庚辰本也有一段眉批:
如此繁華盛極花團錦簇之文,忽用石兄自語截住,是何筆力,令人安得不拍案叫絕。是(試)閱歷來諸小說中,有如此章法乎?
脂硯齋在此強調了作者于鋪張揚厲之時戛然而止的筆力。在今天的讀者看來,這一段敘述者說明或許純屬多余,完全可以省略,而繼續其敘述。殊不知,在貴妃省親這樣的場面之中,來一篇對時應景、歌功頌德的詩賦頌贊,正是傳統敘事程式的定規。正是石頭以限知敘述者身份所作的這一段說明,使得敘述者得以從敘事成規的束縛中解脫出來,節約了筆墨,加快了敘事節奏,又是脂硯齋這位中國十八世紀的讀者體會到了作者的匠心而“拍案叫絕”,感嘆“試閱歷來諸小說中,有如此章法乎?”今天的讀者當然不妨把這段說明看作曹雪芹依違于接受傳統和不蹈舊轍之間所做的一個折中。
三、敘述視角的多變和敘述聲音的統一
所謂敘述視角,是指觀察、感知敘事情境、事件的特定角度和觀念立場,它要回答的是在故事講述的過程中“誰在看”的問題。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無一例外地采用了全知敘述者的外部視角,但往往又富于變化,即在整體的外部視角之中,穿插使用了人物內部視角,《紅樓夢》各回中,人物視角較為典型的,有第三回林黛玉進賈府,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以及第六十七回中襲人看望王熙鳳等段落。視角的交織使得被觀察的對象得到了多角度、多側面、多層次、立體化的呈現,這就是脂硯齋所說的“皴染”;而對同一對象,不同的觀察視角又反襯出觀察者不同的個性、立場。以寶玉為例,在第三回中,我們首先看到王夫人向黛玉介紹寶玉:
但我最不放心的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
接著又展示了黛玉眼中的寶玉: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p>
最后,敘述者又引入“后人”(實為世人)批點寶玉的兩首《西江月》詞: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蓱z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短短篇幅之中,展示了慈母、情人、世人眼中迥然不同的寶玉,而敘述者自己卻不置一詞,把評判的權利留給了讀者。
所謂敘述聲音,即敘述者在敘述文本中所發出的聲音,它表明了敘述者的存在,它所回答的是“誰在敘述”的問題。例如,中國傳統章回小說的敘述者一般都是一個擬書場格局的“說書人”敘述者,這種敘述者敘述故事遵循一定的程式,其敘述聲音也有一定的蹤跡可尋,“話說”、“且說”、“有詩為證:……”“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等敘述套語都昭示了這個說書人敘述者的存在。《紅樓夢》在全知視角不斷轉換成人物限知視角的同時,敘述聲音卻始終保持著較為統一的色彩。例如,上述對寶玉的三段評價,除王夫人的話是直接引語形式的人物話語,敘述者無法加工外,另外兩段分別采用了四六駢文和詞的形式,而采用韻文形式來描述人物衣著相貌、評價人物,正是“說書人”敘事的慣用手法。這是從語言形式的角度來講《紅樓夢》中敘述聲音的一致性。是否能從語體風格的角度來證明呢?第六十七回中有一段,從襲人的視角敘述她前去看望鳳姐時的所見所聞。視角是襲人的,敘述聲音卻依然是全知敘述者的。何以見得?試看其中一句寫景:
剛來到沁芳橋畔,那時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蓮葉新殘相間,紅綠離批。
格調清新,詞語爾雅,正是《紅樓夢》敘述者一貫的敘述風格,而迥然不類乎襲人口角。由此可見,在《紅樓夢》中,敘述聲音與敘述視角只有當全知敘述者在觀察時,才是合一的,一旦轉為人物視角,全知敘述聲音便與之分離了。
當然,《紅樓夢》中也有人物視角與人物敘述聲音重合、一致的段落,如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的情節。最典型的一段是:
劉姥姥只聽見咯當咯當的響聲,大有似乎打籮柜篩面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一物,卻不住地亂幌。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什么愛物兒?有甚用呢?”正呆時,只聽得當的一聲,又若金鐘銅磐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著又是一連八九下。
這一段不但觀察視角是劉姥姥的,敘述話語也帶著濃厚的鄉土氣息,與全知敘述者一貫的敘述風格迥異其趣,在《紅樓夢》的整個文本中顯得十分醒目。這一段常為評論者津津樂道,原因便是曹雪芹在這里試驗了中國古典小說中較為罕見的人物敘事手法。
總之,《紅樓夢》以繁復的敘事結構、人物限知敘事模式掩蓋下的全知敘事、多變的敘述視角和統一的敘述聲音構成了其山重水復的敘事景觀,為文學的殿堂奉上了亦真亦幻、宜讀宜誦的文壇奇葩。
作者簡介:方梅,碩士,浙江經濟職業技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1} 本文所用《紅樓夢》文本為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一百二十回校注本。
{2} 這里首先需要說明的是,現行人民文學出版社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第一回的開頭有兩段文字,自“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到“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蔽覀兘邮苄W⒄叩囊庖?,視這兩段文字為脂評,《紅樓夢》正文應從“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始,至第一百二十回末結束。因此,對其敘事結構的分析也應從這一句話開始,而將開頭的兩段楔子排除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