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茹志鵑 個性化抒寫 話語空間 地域文化
摘 要:茹志鵑憑著自己的藝術直覺和對生活的獨特領悟,建構了《百合花》這一“清新雋逸”的話語空間,超越了“共名”時代的主流意識形態。這不僅與作品的創作語境有著密切的關系,同時也折射出作者的藝術個性及其文化性格。
在高唱革命英雄主義的“十七年”,《百合花》規避了“重大題材”的“宏大敘事”和對“高大全”英雄形象的塑造,以細膩柔美的筆調構建了一個日常生活的話語空間,通過精巧的構思抒寫人性中樸實、純潔的美好情愫,給當時燥熱的文壇帶來一縷“清新雋逸”之風。盡管只是時代激流中的“一朵浪花”,或社會進步大合奏中的“一支插曲”,但它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價值和意義卻不容忽視。它超越了“共名”時代的集體話語,開創了我國文學史上“日常生活的個人化寫作”的先河。而這種個性化抒寫,與作品的創作語境及作者的美學追求有著必然的聯系。
一
茹志鵑雖然早在20世紀40年代就開始進行小說創作,但真正引起文壇廣泛關注的還是她1958年發表的《百合花》。這是作者在“十七年”時期創作出的最優秀的作品,也是最能夠顯示出其藝術個性的代表作。小說一經發表,立即引起了熱烈的討論。茅盾先生首先給予它充分的肯定。他說:“我以為這是我最近讀過的幾十個短篇中間最使我滿意,也最使我感動的一篇。它是結構謹嚴,沒有閑筆的短篇小說,但同時它又富于抒情詩的風味。”①由于“左”傾文藝思想的干預,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對這部小說的評論主要是針對它的藝術特色,至于作品的取材和主題,則小心地把它規約在“革命戰爭題材”和“歌頌軍民魚水情深”的政治話語空間內。
今天,當我們排除了主流意識形態的干擾,重新閱讀小說文本時就會發現,小說的主題遠遠不是“描寫戰爭”和“歌頌軍民魚水情深”等政治話語所能涵蓋的。作品雖然以戰爭作為故事背景,也反映出革命年代的軍民“魚水情深”,表現出作者在一定程度上對主流話語的認同和迎合,但作者對宏大戰爭場面的有意淡化、對傳統英雄形象的蓄意解構,恰恰是對“共名”時代主流話語的反撥和超越,是一種“‘泛政治化語境’下的悄然突圍”②。更為重要的是,作者以其女性細膩柔美的筆觸,通過細節刻畫,挖掘出人性中最豐富、最細微、最純潔的美好情愫和神圣情懷,譜寫了一曲“沒有愛情的愛情牧歌”。
這種基于人性美的個性化寫作首先表現為對日常生活的詩意抒寫。作者沒有著力于革命戰爭等重大題材的宏大敘事和扣人心弦的情節設置,而是聚焦于日常話語空間的精心營構。小說雖然取材于革命戰爭,但并沒有正面描寫驚心動魄的戰爭場面,而是以戰爭為背景講述“我”、小通訊員和新媳婦之間的故事。故事雖然簡單,但作者卻把它寫得生動傳神、妙趣橫生,并且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不但如此,作者還通過對途中景物、中秋之夜美妙月色的抒情化描寫,以及通訊員槍筒里“幾根樹枝”和“野菊花”的詩意點染,使小說的敘事舒緩、柔婉,富有詩情畫意,猶如一條清澈的小溪涓涓流淌,又如“靜夜簫聲”,空靈、飄逸,而又韻味悠長。對日常話語空間的積極構建和對人間真情的溫婉訴說,極大地淡化了戰爭這一重大題材,表達出作者對人類和平的深切呼喚和對幸福生活的美好向往。這不僅突破了主流話語控制下的重大題材和宏大敘事,而且超越了“軍民魚水情深”這一狹隘的政治主旨,把作品提升到對人性美詩意抒寫的高度。在呼喚英雄的“共名”時代,進行“日常生活的個人化寫作”,開創一個新的話語空間和寫作路徑,不僅顯示出作者獨特的藝術個性,也確立了她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地位。
為了構建這一話語世界,作者精心構思,巧妙布局。一是把故事發生的時間安排在戰斗前的一個中秋,為構建日常話語世界留下了廣闊的詩意空間。在我國傳統文化里,中秋節是象征和平、團圓和幸福的美好佳節。這一具有豐富文化內涵的傳統節日,不僅為故事的展開和人性美的詩意抒寫設置了情境,而且構成對戰爭的反諷和解構。二是大量細節的精心設置。作者以“兩個饅頭”和“衣服上的破洞”等細節進行勾連和照應,細針密線,使小說敘事自然流暢、富有情趣。三是以百合花揭示主題。百合花,不僅是象征美好情感的愛情之花,更是象征純潔友誼的心靈之花。作者以此為標題來籠罩全篇,映現出人物純潔美好的心靈世界,結尾處又以百合花呼應,使小說敘事完整、結構謹嚴、意蘊豐厚,突破了當時“革命+愛情”的簡單創作模式和單一的政治主旨。
其次,表現為對“小人物”心靈世界的深度挖掘。“十七年”時期,由于“左”傾文藝思想的干預,塑造高大全的英雄形象成為文藝創作所奉行的不二圭臬。為了迎合“主旋律”,作家們紛紛塑造“英雄形象”,甚至不惜對人物進行任意拔高,從而使人物形象失去真實性。作者沒有“隨大流”,而是另辟蹊徑,敘寫“小人物”,努力挖掘出人物真實的內心世界和人性中最美好的情愫。“我”、小通訊員、新媳婦都是生活中普普通通的人。他們雖然有“木訥”、“執拗”、“害羞”、“保守”等缺點,但卻真實自然、血肉豐滿。如通訊員走路時始終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抱過被子慌慌張張轉身就走、拿著兩個饅頭為“我”“開飯”,新媳婦羞澀的微笑、與通訊員的“斗氣”、為通訊員縫補衣服上的破洞,“我”故意“逗”通訊員、給他做思想工作等。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折射出他們真誠、樸實而又美好的心靈世界。正因如此,當新媳婦奉上她唯一的結婚嫁妝——一條鋪滿百合花的新被子、當通訊員撲向手榴彈時,是那么的自然、從容,沒有一絲保留,沒有半點猶豫,甚至連一點“壯烈”的意味都沒有。他們雖然沒有英雄的“革命壯舉”,也算不上“高大”,但卻散發出人性的光輝和永恒的藝術魅力!
這是作者的高明之處,也是她的深刻之處。因為英雄不是一個概念,更不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救世主,而是一個個生活在現實中的有血有肉的普通民眾。英雄之所以成為英雄,不在于他是否有豪言壯語,也不在于他是否有驚人之舉,而在于他是否擁有美好的心靈和高貴的品質。他們有著與普通人一樣的生活和情感,有著與英雄一樣的美好心靈和高貴品質;他們是普通人,也是英雄。對這些“小人物”的真實再現和細膩刻畫,不僅是對高大全英雄形象的超越,也是作者在創作上的一次巨大飛躍。
二
從心理學的角度講,藝術創作實際上是一種心理補償行為,也就是說,通過藝術創作能使作者的某種心理缺失得到補償或滿足。弗洛伊德認為文學創作實際上就是做“白日夢”,我國古代大詩人韓愈認為文學創作是因為“不平則鳴”,這些說法都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因此,我們在解讀一部作品時不僅應該“細讀文本”,而且應該了解作品的創作語境,從而進一步把握作者的創作動機。正如里德森所說的一句富有啟示的話,重要的不是故事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故事的年代。西方新批評和形式主義文論的弊端在于,一味強調對文本的“細讀”,忽視對時代、作家與作品之間關系的研究,割裂了時代與作家、作品之間的內在聯系,從而使文學批評成為一種形式的圖解。
《百合花》講述的是1946年解放戰爭年代的故事,但作者講述故事的年代卻是“反右”斗爭擴大化的1958年。在這一年,由于黨內極“左”思想的興風作浪,在全國發動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反右”斗爭。“反右”斗爭的擴大化弄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異常緊張,人人自危。同志之間、朋友之間、夫妻之間,甚至連父子之間都要表明立場,劃清界線。這場斗爭不僅使一大批知識分子和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被錯劃為“右派”,制造了一起起冤假錯案。更為嚴重的是,它徹底摧毀了人與人之間最起碼的真誠和信任,抹去了人性中最溫暖、最亮麗的底色,從而導致人性扭曲、人格變態。
在這個風聲鶴唳的時代,作者創作這部作品的動機顯然不是為了描寫戰爭,也不是為了歌頌英雄,更不是為了迎合“主旋律”,而是由于當時嚴峻的政治斗爭導致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緊張,以至于使作者緬懷起革命戰爭年代同志間的那份真誠、純潔和美好,并由此從心底深處發出對人性美的深切呼喚。這才是作者創作這部小說的真正動機。小說的創作正是對作者這種心理需求的一種補償和滿足。茹志鵑曾在《我寫〈百合花〉的經過》里談道:“我寫《百合花》的時候,正是反右派斗爭處于緊鑼密鼓之際,社會上如此,我家庭也如此。嘯平處于岌岌可危之時,我無法救他,只有每天晚上,待孩子睡后,不無悲涼地思念起戰時的生活,和那時的同志關系。……《百合花》便是這樣,在匝匝憂慮之中,緬懷追念時得來的產物。”③
因此,作者有意避開對戰爭的正面描寫,而是選擇戰斗前的一個生活片段作為敘寫對象,并且把故事放在一個月色美好的中秋之夜,以此來構建一個日常生活的話語世界和詩意空間。在這美好的詩意空間里,流淌著的是人性中最柔軟、最溫暖、最純潔的情愫。作者通過對人性美的詩意抒寫和深切呼喚來排遣心中的那份焦慮和不安。在這“溫婉的敘說”和“熱情的歌頌”背后,是“冷峻的批判”和“嚴肅的反思”;在這“單純的美好”和“詩意的抒寫”背后,是“復雜的深刻”和“含淚的微笑”。
這種個性化抒寫為作品營造了一個富有詩情畫意的話語世界,讓人感動于人性之美的同時,體會到作者的沉重和時代的悲哀。它不僅是對“共名”時代集體話語的反撥和超越,更是對重大現實問題的敏銳感知和獨特把握,彰顯出作者獨特的藝術個性和非凡的洞察力。這曲人性美的贊歌是作者內心深處綻放出的心靈之花、思想之花,也是時代大潮中最美麗、最燦爛的“一朵浪花”。它使作者的創作遠遠超出了同時代的作家,超越了那個集體話語的“共名”時代,至今仍然散發出醉人的芬芳!
三
這種個性化抒寫,不僅取決于作品的創作語境,而且與作者獨特的藝術個性有著密切聯系,而這種藝術個性是在傳統地域文化的孕育下成長起來的。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個地方的傳統文化會影響,乃至決定它的文化性格和審美趣味。經過歷史沉淀的地域文化一旦形成,并具有穩定性和恒久性,不可能輕易改變。一位外國人類學專家曾斷言:“一個人的文化天性不像一件衣服那樣可以隨意扔掉,換上另一種新的應時的生活方式。它更像一條安全毯,盡管對某些人來講似乎已經破爛、過時和可笑,但對其主人卻有著重大的意義。”④關于這一點,丹納早在他的《藝術哲學》里就進行過細致的考察和充分的論證。同時,一種地域文化在與其他文化交流、借鑒和融合的過程中不斷吸納新的文化因子,并進行自身調整,從而形成一種開放性復合型的文化。吳越文化也是如此。它一方面秉承古老越文化中剛烈、堅韌的性格氣質和精神品格,如章太炎、蔡元培、魯迅等;另一方面它又融入吳文化中空靈、飄逸的浪漫氣質和超邁品格,如徐志摩、郁達夫、戴望舒等。但在當今的吳越文化中,后者占主導地位,代表著吳越文化的文化性格。再加上清麗秀美的地域風貌,溫暖濕潤的氣候特征,富足舒適的日常生活,使這種文化具有陰柔的女性氣質,呈現出溫婉柔麗的美學風貌和濃郁的吳越風味。
作者就是在這種文化環境中成長起來的。茹志鵑,祖籍杭州,出生于上海,自幼隨祖母輾轉于上海、杭州兩地,深受吳越文化的熏染,雖然后來因參加革命而跑遍了大半個中國,但這種地域傳統文化的文化因子已積淀在心理無意識底層,極大地影響了她的藝術個性和審美取向。她曾經在談自己的創作時說:“我追求像那些前輩作家那樣,能在一個短短的作品里,在一個簡單、平易的事件、人物身上,卻使人看到整個時代脈搏的跳動;一個普通人物的遭遇,卻能反映出整個國家社會的命運。”⑤
那么,這種吳越風味體現在文學創作中又是怎樣的一番情景呢?高松年在他的《當代吳越小說概論》中,從吳越小說的文體特征、美學風貌、精神內涵等幾個方面對此進行了周密的分析研究,梳理出小說取材的市井化、感知表達的抒情化、格局氛圍的精雅化、人物創造的寫意化、語言形態的地域化等具有吳越風味的文體特征,并進一步挖掘了其內在的精神內涵和歷史淵源。⑥吳秀明在《文學浙軍與吳越文化》一書中,把“文學浙軍”的審美特征概括為:“吳越風情,自居成色”、“江南文體,別具韻味”、“吳儂軟語,盡顯風流”等三個方面⑦,指出“文學浙軍”在創作中所呈現出的吳越風味,揭示了文學與地域文化之間的內在聯系。他們從不同的視角和維度對吳越風味的審美形態和精神實質進行挖掘,為我們把握它的豐富內涵提供了很好的借鑒。而汪曾祺的“高郵系列”、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葉文玲的“長鎮塘系列”、林斤瀾的“短凳橋系列”等創作實踐,更讓我們深刻地感受到文學創作與地域文化之間的隱秘關系。由此,吳越風味在小說創作中大體表現為:取材小(小人物、小事件),布局精巧、謹嚴,故事敘述和人物塑造抒情化、寫意化,語言清新、自然、具有濃厚地域色彩。
地域文化培育了作者的藝術個性和審美取向,這種藝術個性和審美取向在作者的創作中不自覺地流淌出來。《百合花》的個性化抒寫,最充分地體現了作者藝術個性中的那種吳越風味。它是在吳越文化的土壤中生長出來的一朵燦爛的花朵,也是那個時代創造出來的一個最獨特的文本;它屬于那個時代,更屬于茹志鵑,屬于吳越文化。
作者簡介:汪德寧,文學博士,溫州職業技術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藝理論和文化研究;陳佳佳,文學碩士,溫州職業技術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是現當代文學。
① 茅盾:《談最近的短篇小說》,見孫露茜、王鳳伯編:《茹志鵑研究專集》,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51頁。
② 吳妍妍:《“泛政治化語境”下的悄然突圍》,《蘇州大學學報》,2004年第5期。
③ 茹志鵑:《我寫〈百合花〉的經過》,見孫露茜、王鳳伯編:《茹志鵑研究專集》,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9頁。
④ 引自馮利、覃光廣編:《當代國外文化學研究》,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6年版,第37頁。
⑤ 茹志鵑:《追求更高的境界》,見孫露茜、王鳳伯編:《茹志鵑研究專集》,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1頁。
⑥ 高松年:《當代吳越小說概論》,學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67頁-第212頁。
⑦ 吳秀明主編:《文學浙軍與吳越文化》,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13頁-第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