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現(xiàn)代性 夢 無意識 心理
摘 要:魯迅采用夢的形式結構《野草》,夢直接通向其深邃的心靈世界;密集的無意識編織成《野草》幽深的藝術迷宮,它們既魅力無窮又晦澀艱深。
導 言
魯迅是中國新文學史上最初自覺地嘗試將精神分析法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少數(shù)作家之一。精神分析學說對夢及無意識的闡述,為作家挖掘人物的心靈深度提供了幫助。從《秋夜》入夢,《過客》進入夢魘,到《一覺》出夢,整部《野草》成了一部奇詭的“夢書”。心靈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疊印成迷離的象征世界,充塞著怪誕的夢幻、陰森的靈魂、離奇的情節(jié)和詭秘的色彩,動人地凸現(xiàn)其象征之美、詩意之美和荒誕之美。在相當?shù)钠铮纭队暗母鎰e》《求乞者》《希望》《墓碣文》《頹敗線的顫動》《死火》等,作者復雜晦暗的思緒是用近乎夢囈般的語句寫就。
精神分析學說對文學的貢獻,“并不在于它關于藝術的某些具體言論,而是蘊含在關于精神的整個觀念中”。魯迅對人物靈魂的拷問之深,完全達到了靈魂出竅的程度,而且大多數(shù)時候是在人物的無意識領域展開的。在魯迅的《野草》中,夢與無意識成為了揭示其心靈奧秘不可或缺的兩個重要的支柱。
一、夢幻意旨
《野草》大多寫于深夜,他說:“愛夜的人要有聽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魯迅在《野草》中喜歡借助夢來傳遞思想情感是深受弗洛伊德和廚川白村關于藝術就是夢的觀點影響的。
《野草》的神秘詭奇,與其中多姿多彩、變化莫測的多種夢的類型相關聯(lián)。其間既有經驗之夢、怪誕之夢,又有預示之夢,種種不同類型的夢在《野草》深層處整合著一個夢的網(wǎng)絡結構支撐著《野草》的夢的意旨。夢組成了網(wǎng)絡中的“網(wǎng)眼”,而《野草》的夢幻意旨則是這個網(wǎng)絡中的“綱要”,讓讀者在夢的氛圍中領悟夢。弗洛伊德認為,釋夢者的任務就是通過對夢境的分析去發(fā)現(xiàn)夢與現(xiàn)實的真正關系。夢可以“不受時間、空間之限制,任何事情都可以跳越時間、空間之范圍而發(fā)生關系”。寫作《野草》時魯迅的健康狀況日趨惡化。1924年的日記里與病痛有關的記載達三十五次之多。病痛使魯迅極為焦慮和憂懼,睡眠也不安穩(wěn),《影的告別》等篇中出現(xiàn)了死滅夢境。從1906年到1925年,魯迅度過了近二十年之久的沒有兩情相悅的生活。許廣平的愛在攪亂了魯迅已經形成的人格結構和道德格局時,也使他充滿焦慮和憂懼。在沉浸于愛的歡欣時,也深深地陷于對朱安的道德負罪感中。在這種焦慮、憂懼中入夢,便形成了《墓碣文》等篇中的“反夢”和“亂夢”。在夢中魯迅不僅沒有沉醉在愛情的“浩歌狂熱之中”,反而以自我毀滅的形式拒斥了愛的召喚,做了道德的殉葬品。想愛卻不敢愛,于是愛只能以不愛的結局出現(xiàn)在夢境中。“夢里的世界又如藝術的境地一樣,在那里有著轉移的作用,即使在夢的外形即顯在內容上,出現(xiàn)的事件不過一點無聊情由,但那根本卻有非常重大的大思想。”夢為生命力提供了逃脫壓抑的機會。弗洛伊德不僅將夢看成欲望的滿足,而且將其看成通向潛意識世界的窗口。魯迅對弗洛伊德用壓抑說來釋夢的理論高度地認同。弗洛伊德“引‘壓抑說’來釋夢,我想,大家必已經不以為忤了吧”。他曾坦言寫作《野草》時“因為那時難于直說,所以有時措辭就很含糊了”。在《野草》的二十三篇中,魯迅用了占總量的近一半篇章去寫夢。這些夢是“如此奇麗,如此狂亂的恐怖,使得它們簡直成了夢魘。就是那些沒有點明是夢的篇章,也有著那種不連貫的和使現(xiàn)實錯位的夢魘的性質”。
《野草》的夢中背景除了荒原、墳墓,就是破敗的廢墟、黑暗的小屋。夢中的世界仍然像清醒時一樣的黑暗、沉悶。魯迅在《夢》中說:“去的前夢黑如墨,在的后夢墨一般黑。”在他看來現(xiàn)實生活就像一場噩夢,而夢中的世界也像現(xiàn)實生活一樣紛亂和黑暗。《死后》中“我”夢見自己被裝進徹底密封起來的棺材,卻仍然擺脫不了被蒼蠅、螞蟻之類騷擾的命運。《墓碣文》中“我”夢見一個游魂化成長蛇,抉心自食。魯迅心中的世界是一個令人恐怖讓人不樂意去往的所在。人迎受毀滅與失敗成為人類恒常的命運。苦難與悲苦在魯迅的夢中世界具有一種永恒性的意義。
二、無意識
文學作品中總是既有理性的內含,又有無意識的沉積。在《野草》中,主體與生俱來的原始本能、主體在感知事物時心理活動和思想活動中表現(xiàn)出的直覺性,以及主體幼年時期被壓抑的欲望和過去的意識經驗的積淀等,都呈現(xiàn)出了鮮明而又強烈的無意識活動的特性。
在《我的失戀》《墓碣文》《死火》《秋夜》等篇中出現(xiàn)了一系列自由不羈、原始奔放的意象。這其中尤以貓頭鷹和蛇這兩個反復出現(xiàn)的意象值得特別關注。魯迅在蛇的意象原義中加入了更為濃厚的自我色彩,創(chuàng)造了比原型更具原始野性的全新意象。《死火》中蛇的意象的出現(xiàn),顯示著被“冰谷”凍結的本能欲望——“死火”的蘇醒和上升。《我的失戀》中,“赤練蛇”作為“我”最珍愛的東西被贈給了愛人,其中蘊含著的陰陽交接的性指向極為強烈和鮮明。他在展示更為內在、更為隱蔽、更為真實的自我。魯迅非常喜歡貓頭鷹外號,在文章中常常以貓頭鷹自喻,將自己對社會的抨擊比喻為“梟鳴”。魯迅還頗為喜歡一個外號叫“野蛇”,它是魯迅居住磚塔胡同時鄰居喻小姐的兩個妹妹所取。在許多時候他甚至以蛇自喻,他說自己“糾纏如毒蛇,執(zhí)著如怨鬼”就是例證。顯然魯迅在被社會視為不祥之物的“貓頭鷹”、“蛇”等野獸身上發(fā)現(xiàn)了自我懷疑、叛逆的本真影像,他將自我不能實現(xiàn)的情緒、意念全部灌注在這些野獸身上,希圖借助于它們野性的力量沖決理性的柵欄,實現(xiàn)個體生命的自由和解放。榮格說留存于種族記憶的是集體無意識,千百年來在中國人的集體無意識中性就意味著罪孽。這種罪孽意識也潛藏于魯迅的意識深處。社會對于魯迅與許廣平的關系一直施加著有形與無形的壓力,1932年魯迅在編定《兩地書》時還不無感慨地說道:“回想六七年來,環(huán)繞我們的風波也可謂不少了,在不斷的掙扎中,相助的也有,下石的也有,笑罵誣蔑的也有,但我們咬緊牙關,卻也已經掙扎著生活六七年了。”魯迅那種想求得本能滿足又想獲得外在社會匿名權威的寬容而不得的極為復雜、深邃、痛苦的心靈世界得到揭示。
歌德認為:“只有進入無意識之中,天才方其成為天才。”魯迅在返回無意識的過程中,通過激活個體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中的意象,找到了新的靈感激發(fā)他的想象循著心中欲望的方向自由飛翔。個體無意識與集體無意識就在不斷凝聚、不斷擴散、不斷交流、不斷重疊的運動過程中使作品呈現(xiàn)出多種多樣的形態(tài)、風采和情調。
《野草》中的無意識的表現(xiàn)顯現(xiàn)出了復雜的內涵。一方面人的問題在這里得到了空前的關注,另一方面其中又蘊含著嚴峻、痛苦和悲涼,那里面潛藏著的是一個先行者在面對民族靈魂深處那最古老、最深奧、最沉重的東西在新時代脫胎換骨的可能性的擔憂和懷疑。
結 語
魯迅解剖自己時說:“不愿將自己的思想,傳染給別人。何以不愿,則因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終不能確知是否正確之故。”建立現(xiàn)代品格的主體人格意識,是20世紀和21世紀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一項重要內容,魯迅正是沿著這一思路在他的作品中表達了民族精神的再造主題,《野草》以其深邃的思想和嶄新的現(xiàn)代意識顯示出了永久的魅力。
作者簡介:鮑明暉,華中師范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武漢職業(yè)技術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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