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張愛玲小說 疾病 隱喻意義
摘 要:善于營造“荒涼”氛圍和關注生命“丑怪”現象的張愛玲,在小說中細致深刻地表現了眾多不同的疾病現象及其體驗,形成了文學創作中意蘊豐厚的隱喻世界。其小說疾病意象不僅成為不同社會與時代的文化象征,而且是對人物欲望與理智的文化對立書寫、道德與倫理的多向度批判,以及女性生存真相的深刻揭示。
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這本書可視為以反對釋義的理論來觀照疾病隱喻的結果。她寫作的目的是為了剝離附著于疾病之上的隱喻意義,在現實生活中幫助人們平息和驅逐有關疾病的想象;而在文學這個以“生活的隱喻”為特點的世界中,她的著作卻幫我們打開了一個解讀文本的新的視角,即她激發了我們對于文本中疾病的想象。
疾病作為生命的陰暗面,一直是文學及其他藝術表現的必然主題,“疾病和療救的主題成為僅次于愛與死的文學永恒主題”①。文學中的疾病主題并不僅僅是現實中疾病的客觀反映,它已超越了疾病的醫學意義,具有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及美學意義。因而在文學中出現的疾病意象也擁有耐人尋味的文化意蘊和審美指向。其功能依作家的不同會表現出巨大的差異。魯迅小說以疾病來隱喻民族肌體缺乏強健,表達自己對民族的憂患意識;巴金、老舍、曹禺則以疾病來廣泛表現社會政治的混亂和腐敗,從而對社會倫理規范進行質疑;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將疾病作為一種身體語言,來揭示身體與欲望世界所具有的社會意識形態屬性。在文學創作中善于營造“荒涼”氛圍和關注生命“丑怪”現象的張愛玲,其小說中出現了眾多與死亡、疾病和瘋狂、變態、壓抑有關的疾病意象,缺少生命的鮮活氣息,也沒有新生命的誕生,可以說較細致深刻地表現了眾多不同的疾病現象及其體驗,形成了文學創作中意蘊豐厚的隱喻世界。
疾病的浪漫隱喻在現代文學史上起伏消長的過程正好與浪漫主義文學思潮的進程是相對應的。{2}當浪漫主義文學思潮在20世紀20年代大行其道時,肺病隱喻的浪漫化也盛極一時。然而到了20世紀30年代以后,當浪漫主義文學逐漸衰微,肺病的浪漫色彩也逐漸被剝落,流露出它殘酷、丑陋、令人厭惡的現實的一面,從蕭紅的《小城三月》、巴金的《寒夜》到張愛玲的大多數作品,結核病的面孔已呈現出生存的丑惡和痛苦,非浪漫與死亡的詩意想象。張愛玲沒有延續疾病的浪漫化書寫,而是透過疾病將人生最蒼涼的一面展現出來。不僅如此,通過堪稱“疾病大全”的小說創作,使小說疾病意象的隱喻意義異常豐富,在現代作家中幾乎無人能出其右。以《張愛玲文集》為依據,二十七篇小說中不同程度地寫到疾病現象的就約有二十三篇。小說中寫到多種疾病,如神經病、色情狂、精神殘廢、身體殘疾、傷寒癥、肺癆、骨癆、心臟病、失眠癥、肺炎、痢疾、便秘、發燒、哮喘等,寫得較多的依然是肺病,還有多處沒明確指明具體病情的。
張愛玲小說中豐富的疾病意象的隱喻意義主要體現為以下幾方面:
1.不同時代、社會的文化象征
中國人對身體從來不是“客觀”觀察的,因為中國人認為不存在一個純粹的軀體現象,中國人把身體看作文化象征意義上的“虛實體”。在魯迅的思維中,中國人的身體和中國這個國家的文化機體是互文的。他相信,中國文化這個“身體”已經病入膏肓,甚至無可救藥。而在張愛玲的意識中,時代的性質不僅處在方生未死的狀態、夢魘般的曖昧不明糾結難纏之中,更為嚴重的是,其中蘊含著根本性的危機和個人無法挽救與抗衡的大頹勢。
這種頹廢來自大繁榮之后的大衰退。中國封建傳統文明在歷經了數千載的繁榮存續之后不可挽回地走向了沒落。張愛玲從小就深切感受著已經走到末路盡頭的中國傳統文明的衰朽、腐爛和封閉。因此她在創作中充分調動了自己固有的經驗,精細地將自己對古老的舊家族所代表的封建文明和新時代現代文明兩種文化的獨特體認,都借疾病意象做了輕而易舉的發揮。《金鎖記》《怨女》中曾經轟轟烈烈、公侯將相的豪門大族姜家和姚家都各有一個天生“軟骨癥”和前雞胸后駝背又瞎眼的老二。姜二爺終生臥床,喪失行動機能。作者借他們“沒有生命的肉體”隱喻著政治上被去勢的清朝遺臣,在政治舞臺上失去了權力,依靠權力所獲得的遺產茍延殘喘,如同一堆沒有骨頭正在腐爛的肉。作者在描寫到小說中的男性形象時,不僅著力刻畫了他們精神生命的相繼死亡:可怕的空虛與無聊、驕淫與奢侈,而且還表現他們肉體生命的殘疾、病態和似生如死的存續。這些,除了說明他們沒落的可悲命運和無所作為外,沒有別的目的。“在中國,如果說精神病是先覺者的疾病的話,那么在小說中的男性形象身上,肺結核病就是閹割者的疾病。”③
如果我們不做狹隘的理解的話,那么,張愛玲小說中的疾病意象所代表的封建家庭的腐朽衰敗和男性的“徹底”去勢,都是指向封建傳統文化的沒落衰敗的。而在具有較強的階級意識的中篇小說《小艾》中,作者則借小艾在解放前后生病的不同經歷和結局,通過鮮明對比,表達了自己對于不同的社會文化的情感態度,而主人公的疾病經歷也具有了不同社會文明象征的內涵。
2.欲望與理智的文化對立書寫
張愛玲以精細而恢弘的心理分析小說迎來了中國心理分析小說發展的頂峰時期。小說具體、精致、完美的細節、局部時時聯系著已逝的“歷史”和生動的現實,她在對環境、景物甚至人物疾病現象的細致描述中,深入到人物的內心世界和心靈深處,揭示出人物在關鍵時刻欲望與理智的相互糾結、矛盾和斗爭。如在《沉香屑 第一爐香》中,葛薇龍在梁太太的安排下,在香港交際圈已混得初見成效時,她斷定喬琪喬是愛她的,但她卻發現他順手牽羊勾搭上了女傭。在一番歇斯底里的發泄和傷心欲絕之后,她突然清醒理智起來,想到回上海老家和自己最初留在香港的自新自立的打算。究竟是理智清醒地離開這里,還是繼續留在這里過一種浮華曖昧的生活,就在葛薇龍人生命運關鍵的決斷時刻,葛薇龍卻生起病來,感冒、肺炎、發燒,病中她模糊記起了家里的好處和這里的不同,一心想著“回去”。病好了之后她心生疑竇,意識到自己生病是不肯回去的下意識在作怪。在她內心最終是在鬼魅世界里生活的欲望占了上風。《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的振保,在得知他和嬌蕊的關系即將暴露而有損他的事業前程和社會聲譽的時候,他心煩酗酒,最終病倒住院。在病中他雖然保持了堅守社會規約的理智的清醒,但他面對情人時依然忐忑不安,需要聚精會神才能克服層層涌起的欲望。在他身上最終是理智獲得了勝利,他徹底放棄了與嬌蕊的這段戀情。《連環套》里的竇堯芳在與霓喜長期姘居后被在鄉下的家人知曉,家人接二連三來信催逼和規勸他“改邪歸正”。由于他憐惜霓喜,從此便陷入情感與理智相搏的痛苦困惑之中,并堅決不讓霓喜知道實情,因此病情日重一日,終不見好轉而一命嗚呼。
3.道德與倫理的多向度批判
把疾病視為處罰的看法衍生出疾病是一種特別適當而又公正的處罰的觀點,于是,惡人有惡疾成了一些作家的道德準則。當秘密的惡行得不到社會與法律的裁決時,疾病成了作者手中的道德符碼。《半生緣》中的曼璐,作品第一次寫她得病時是胃病,或者因為墮胎落下的病根。那時候曼璐雖已淪落風塵,但實出無奈,為家庭犧牲,她本人并未失去善良的本性,因此她的病也不重。然而當她心生歹念,企圖利用曼禎留住祝鴻才時,她的病就變成了腸癆—— 一種無法醫治的惡疾。當她親手毀了自己妹妹的一生幸福,張愛玲簡直是用報復式的筆觸寫她最后一次在小說中的亮相:“瘦得整個人都縮小了,但是衣服一層層穿得非常臃腫,倒反而顯得胖大……慘白的臉汗瀅瀅的,坐在那里直喘氣。”也許很多人讀到這里都會既感到恐懼又感到快意,仿佛疾病是上天的旨意,由它來施行對惡行的處罰。
不僅如此,張愛玲筆下的疾病也成為檢視親情和愛情、測量人性的一把標尺。《花凋》里的鄭川嫦剛剛開始的充滿希望的戀愛因疾病的無法治愈而離她遠去。如果說愛情是不可靠的話,那么在這里親情也一樣是虛假的。從得病之初,她就沒有得到好的治療。父親怕傳染不來看川嫦,母親因為怕暴露自己存私房錢的秘密,也不愿拿錢給她買藥。她想速死卻買不起安眠藥,只能聽憑疾病一絲一毫地吞吃著她的美麗。鄭川嫦的不幸遭遇折射出一個事實:宗法社會里養在閨房的女兒的最高價值不過是父母意欲待價而沽的精美商品。
張愛玲在小說中的疾病書寫不僅延續著大多數作家的道德批判的傳統維度,更關鍵的是她結合自身的生存體驗和創作需求,將疾病書寫的隱喻空間進行了生動有效的開拓,并使之沿著檢測人性這一維度得到令人嘆為觀止的呈現。
4.女性生存真相的深刻揭示
女性在宗法社會中的價值,很大程度上來自于身體的價值。所以在男作家筆下,即使女性患了肺結核其身體的美仍沒有消失,為了將女性肺結核患者審美化,作家都回避了病情惡化的最后階段的描繪,這正是男權的思維方式主宰的結果。而張愛玲卻強化了女性患者在晚期的身體狀況的改變,直面女性人生最悲慘的一面。張愛玲正是通過對女性病體及其遭遇的正視,深刻揭示出女性生存的歷史真相。就《花凋》中鄭川嫦的病體言說,無疑提供了這方面的部分答案。
當所有的男作家都在病弱的女性身上看出美來的時候,張愛玲卻塑造了一個由于患了肺結核而變得丑陋的川嫦。她原來有著極豐美的肉體,得了肺結核后,“一天天瘦下去。她的臉像骨架子上繃著白緞子,眼睛就是緞子上落了燈花,燒成兩只炎炎的大洞。”“她爬在李媽背上像一個冷而白的大白蜘蛛。”作品以一種恐怖、冷酷和虛無的傾向以及迷戀于肉體的墮落和死亡的強迫觀念進行敘述:“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這可愛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觸的,立即死去。”
自己病前豐美的肉體與病后丑怪身體的反差也使她產生強烈的自我焦慮。實際上,鄭川嫦丑怪的病體和余美增“曲折緊張”的“漂亮”身體都不過是男權眼光觀照的結果。川嫦上了街,“到處有人用駭異的眼光望著她,仿佛她是個怪物”。川嫦正是從別人眼中感覺到了自己病體的丑怪進而意識到自身存在的危機,看清了自身悲劇命運的真相。在女性肉身逐漸處于生與死的臨界點上,將無從談起精神和靈魂時,其肉身的苦痛卻觸發了靈魂的震撼,催生了思想的焦慮。正如蘇珊·桑塔格指出的:“疾病是通過身體說出的話,是一種用來戲劇性地表達內心情狀的語言,是自我表現的形式。”④女性病體在張愛玲筆下不僅有男性眼光審視下的丑陋,更有女性主體意識覺醒后的精神苦痛的隱喻。疾病意象對于小說中的女性而言,承擔起了更全面的隱喻功能。
張愛玲小說中的疾病書寫不論在哪一方面都呈現出不那么單純的復雜性,因而也帶來了小說疾病隱喻意義的豐富性。她既保留部分對男性患者的浪漫化書寫,如將《殷寶滟送花樓會》中的男性主人公寫成是浪漫的、有藝術修養的,但也寫出他的暴躁、骯臟和可憐;更借疾病意象將《紅玫瑰與白玫瑰》《連環套》中的男主人公內心欲望與理智相糾結的精神痛苦和人格分裂的悲劇命運加以揭示。她既延續大多數作家傳統的對道德評判的書寫,更讓疾病意象在揭示深邃人性方面有精彩的表現。對于女性患者,疾病成為不堪重負的肉體和精神的隱喻,重筆渲染的身體丑陋已經將人物與這個世界完全隔離,更讓她清醒地意識到自身生存的悲劇真相。
作者簡介:張江元,文學碩士,長江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教學與研究。
① 葉舒憲.文學治療的原理及實踐[J].文藝研究,1988(6):80—87.
② 姜彩燕.疾病的隱喻與中國現代文學[J].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4):81—85.
③ 韓冷.海派作家筆下的肺結核病人[J].廣東社會科學,2007(1):155—160.
④ 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M].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