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解放之初,我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在四川公安總隊成都市中隊15連當戰士。
1952年,成都市人民政府的辦公地址在皇城明遠樓內。負責市政府警衛任務的就是我所在的連隊。現在的“老成都”都知道皇城城門洞有3個,但中間的和靠東的門洞常常緊閉,只有靠西的門洞才是敞開的,專供政府工作人員以及到政府辦事的人員進出。洞門由我連負責警衛。執勤戰士頭戴鋼盔,手持鋼槍,昂首挺胸,精神抖擻,儼然是一尊雕塑。
那年我在城門洞口站崗執勤的機會特別多,這對參軍不久的我來說,無疑是一種榮耀,更是一種責任。強烈的使命感隨時都讓我保持著一副英姿颯爽的姿態,炯炯有神的雙眼隨時注視著周邊的一切。城門口向南開,哨位正前方約1里處便是古老的“三橋九洞石獅子”,大街兩側則是清一色的青瓦民房。路上行人三三兩兩,間或有拉架架車的緩緩而過,耳邊不時可聞商販游動的叫賣聲……這些習以為常的“場景”,就像一群小鳥從眼前匆匆掠過,沒有給我留下太深的記憶。然而另有一景卻令我終身難忘——清晨時分,我總能在城門洞口老遠地望見一輛熟悉的私家黃包車。
這車最先躍入眼簾的地點是在東御街與皇城壩的交匯處,繼而再由南至北、由遠漸近向皇城跑過來。乘車人是時任成都市副市長的李劼人(1891年-1962年,著名作家、文學翻譯家)。在我的記憶中,黃包車廂較寬敞,坐墊及靠背好像內襯有彈簧,車廂兩邊的護泥板處各置一燈,有玻璃罩罩著,里面裝有魚燭用以照明。踏腳板上鋪了一塊毛氈,下面安裝了一只直徑約15厘米的腳踏大銅鈴。行駛途中,若遇前方有人擋住道路,乘車人踏鈴,叮當一響,幾十米開外都可聽見。一對車把也是漆黑光亮,向上翹起,連接在踏腳板兩側……
坐在車上的李劼人,身材雖說不上魁偉,但他著裝很是奇特,足以讓我眼前一亮:一身中式長袍,腳穿一雙青直貢呢小圓口布鞋——這副裝束與建國初期機關干部普遍著灰布制服、藍布制服顯然大不相同,與現今領導人西裝革履相比,更是兩個世界。久而久之,我和我的戰友們都戲稱他為“長袍市長”。
我是個地地道道的成都人,很早就知道李劼人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作家。那些時日,在我執勤站崗之時,見到李劼人副市長心里就特別高興。可能多少有點當今追星族、粉絲那種意味吧,只是沒了那份喜形于色的失態和狂熱罷了。
李劼人天天都坐著這輛黃包車到市府上班。他家在城東獅子山“菱窠”(因此屋傍“菱角”堰塘而建,李劼人就題名為“菱窠”),坐黃包車從那個地方趕到皇城,路途不可謂不遙遠。而他每天都準時來上班,要起得多早哦!于是當我每每見到他來上班,都不由心生一種崇敬,總是默默肅立,用虔誠的目光迎接他的到來,又目送他的遠去。
哪曉得后來換防,由另外的連隊負責洞門警衛,結果出了差失!一執勤的新戰士不認識李劼人,大約還抱著根深蒂固的老觀念,認為坐黃包車的多半是些地主老財之類,于是有一天理直氣壯地將李劼人的黃包車擋住,令其從車上下來。車夫見狀連忙向他解釋說:“這是李副市長,李副市長……”可這位士兵仍不買賬,一副秉公辦事、一絲不茍的姿態。李劼人遵從士兵的吩咐,大度地下了車,步行著向明遠樓走去。無奈的車夫只好拉著個空蕩蕩的車子,尾隨在他的身后。
這件事后來讓市委統戰部知道了,統戰部認為那執勤的士兵履行職責不當,有悖于黨的統戰政策,遂派人向李劼人賠禮道歉。之后營部(中隊)又作出處理決定:該執勤士兵關禁閉3日,班長撤職,排長以上做檢討,并在皇城操場(今四川省武警總隊駐地)召開了全營(共3個連)大會。會上教導員作了講話。講話的大意是:毛主席講過,統一戰線、武裝斗爭、黨的建設是中國共產黨戰勝敵人的3個法寶。李劼人副市長是民主人士,愛國知識分子,共產黨的好朋友。他的生活習慣、習俗,我們應當尊重,應當理解。如果他是共產黨員,也許就不會坐黃包車來上班了。同志們都要加強統戰知識學習,執行好統戰政策。這樣,革命工作才會做得更好……
這次大會后不久,李劼人上班乘坐的車即由原來的黃包車改成了三輪車。三輪車的靠背后面書有3個仿宋體黑底白字“專用車”。也許這應當是成都解放后的第一輛三輪車吧。
(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