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陽:米倉道上的歇腳地

(一)

一次愜意的自駕之旅，目的地是位于川陜交界處的米倉山風景區。由成綿廣高速公路北上經廣元進入陜西省境內，到漢中市后再南折回川，便是南江縣的光霧山國家公園，米倉山的勝景以此為最。盤桓數日后，返程由南江縣到巴中，經南充回成都，途經恩陽古鎮，特作半日流連。

恩陽是昔日由米倉古道進入巴蜀腹地的一個重要中轉站。在那里，往古歲月的痕跡歷經千百年風雨磨蝕后依稀猶存，巴山集鎮的風情概貌足以讓人流連忘返。

恩陽古鎮距巴中市區17公里，過去坐落在古道旁，如今古道變成了公路，古鎮依然躺臥在大路邊。車到恩陽，一座兀立的山峰撲面而來，峰頂高矗的亭樓赫然透出雄古之氣。此峰正是以前古道上的一處雄關，于巴中西面鎮守要塞，向后連接馬鞍山，左右皆是懸崖峭壁，恩陽古鎮就在山峰左面的峭壁之下。峰頂亭樓名曰“飛虹亭”，八角七層，登上樓頂，古鎮的一排排青瓦房盡收眼底。

發源于米倉山的恩陽河自北面逶迤而來，在恩陽與另一條同樣來自米倉山的河流——巴河相匯。古時，米倉道入川后的兩條古道便是沿著兩河河谷在崇山峻嶺間穿行，至恩陽匯合后，以其為中轉，分為幾支向不同方向分道揚鑣:其一繼續沿巴河、渠江下行，直抵重慶;其二經儀隴、蓬安、南充，再順嘉陵江到達重慶;其三則西行往蒼溪，經閬中、南部、三臺、中江至成都。特殊的地理位置，決定了恩陽自古以來就是大巴山區一個人口匯聚的大集鎮。事實上，歷史上的恩陽不僅是個集鎮，在近760年的時間里一直是縣治所在地，還曾郡縣同制。據《巴中縣志》記載，恩陽原名義陽，南朝梁武帝普通六年(公元525年)于此置義陽郡，同置義陽縣;隋朝實行州縣制，廢除義陽郡。隋文帝開皇十八年(公元598年)，義陽縣更名為恩陽縣，歸巴州(今巴中市)管轄，直至元朝至元二十年(公元1283年)。恩陽自古就有縣級建制規模，占據了地理交通和區域經濟、文化的相對中心地位。

昔日的恩陽除了是大巴山區一個重要的物資集散中心外，還是川東北一個繁華的水陸碼頭。直到晚清時期，恩陽古鎮的常住人口仍逾萬，流動客商數千，大小商號數百，酒樓餐飲茶坊客棧數十。每逢漲水時節，恩陽河上常常停泊著上百只商船。這些船只上通南江，下達重慶，將山里的物資和人運到山外，又將山外的文明和客商載入山中，無論往返，都得在恩陽歇腳過夜。往返于陸路的客流販運亦是如此，所以舊有“早晚都是恩陽河，到了恩陽歇一腳”的民諺。商貿的流通聚集，使恩陽街市的建筑得到了長足發展。據說，繁盛時期的恩陽古鎮占地面積達兩平方公里，共有大小街巷38條，建筑樣式按地形、區域、功能和貧富差別各不相同，排房、館舍、四合院、吊腳樓等形態的門類一應俱全，以至于恩陽享有“川北小上海”的美譽。迄今，古鎮尚完整地保留有9條老街，最早的建筑可追溯到明代。

(二)

步入恩陽古鎮，眼前出現一片井然有序的老街建筑。古鎮依山傍水，山地河岸的地形使其街巷起伏交錯，有很強的立體感。古鎮的正街直通碼頭，長兩三百米，因地形而緩緩彎曲，呈現出一道柔美的弧線，給人一望無盡的視覺感觀。街面由5行青石板平行鋪砌，寬約5米，尾段與碼頭上升的石梯連接，梯坎上的黃葛樹標志著街道和碼頭的分界。街旁的建筑以兩層為主，多是鋪面，開間不寬，木門木柱，土篾夾墻，獨異之處是大多于門旁伸出1米多高的坐墻騎門柜臺，以便經商售貨。街道和門面雖不寬闊，推門而入，里面卻多為二進或三進式的四合院，前面是天井，后面為花園。院內樓房均為木質穿斗，雕花門窗，第二層多有欄桿走廊。從建筑形式上判斷，這條街上從前居住的都是殷實的小商人，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從街上一路走去，隨處可見紅軍文化遺存。1933年，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反“圍剿”勝利，在恩陽建立了“儀閬縣蘇維埃政府”(后改名為“恩陽縣蘇維埃政府”)，紅30軍軍部就設于此，還設置了縣委和縣政府，使恩陽成為川東革命根據地的一大中心。從1933年到1935年，紅軍在恩陽開辦列寧模范學校。毛澤東在《為人民服務》中高度贊揚的紅軍戰士張思德，就是恩陽縣列寧模范學校培養出來的模范學生。如今，記錄著紅軍足跡的遺址有8處比較完好地保存下來，主要集中在上正街和下正街，每處遺址前均勒石立碑，以志紀念和保護。此外，紅軍時代的大量石刻宣傳標語也幾乎散布于古鎮的街頭巷尾，諸如“粉碎川陜會剿”、“紅軍勝利萬歲”、“為土地歸農民而戰爭”等。看到這些標語，當年轟轟烈烈的革命場景不禁浮現眼前，古鎮因此顯出了壯烈的氣息。

如果說紅軍文化屬于恩陽古鎮的近代歷史，那么，古鎮其他幾條特色街道則代表著古鎮的久遠歷史。恩陽現存最古老的一條街叫做老場街，也被稱為“明朝民居一條街”，今天能看到的建筑均為明朝末年修建。整條街約有民居50家，房屋一律是上下兩層，二樓臨街走廊比鄰連排，廊下雕花吊檁，廊內綺窗鏤空;一樓當街齊刷刷的一排青磚白縫防火墻，與二樓的木質結構形成反差。街上房屋從高矮、大小、式樣、材質都整齊統一，十分少見。據當地人講，它們都是經過統一規劃而建成的，早先的老場街并不在這里，而在恩陽河的東邊，全是用木頭修建的房屋。300多年前一個冬天的夜晚，街上一戶人家因用火不慎，釀成火災，殃及四鄰，整條街的房屋無一家幸免。災后，全街易址重建，集資在恩陽河西岸統一規劃設計，用青磚砌墻，修建了我們今天看到的老場街。四川的古民居多為木質建筑，因為古時的磚瓦遠比木頭昂貴，只有有錢人家才用青磚建洋房，老場街使用青磚，正是吸取了火災的教訓。300多年前，恩陽先民幾十戶人家的統一行動，包含著全鎮人的援助、支持與愛心。由此可見恩陽自古淳正和諧的民風，以及大巴山人特有的團結。

與老場街一樣，恩陽有很多老街都有寄托民風民俗的故事。距正街東面大約百米處有條跑馬街，街道寬不過3米，卻是恩陽過去有名的“愛情之街”。其最大特征是街道兩側民居都伸出了一座玲瓏的繡樓。過去每逢佳節，懷春少女站在繡樓上，手持繡球，等待情郎哥哥的到來。樓下街道上，無數少年翹首以待，企盼著被繡球砸中腦袋。過去，當地許多人的美好姻緣都在這里排演。如今，歲月更替，風易俗移，繡樓上不見了少女的身影，唯有那一排排雕花欄桿猶可喚起絲絲陳舊的甜蜜。

轉過跑馬街，另一條老街也有美麗的傳說。此街名字頗怪，叫做“雞神樓街”。“雞神樓街”叫起來有點拗口，誰也說不清楚這拗口的叫法是怎么來的。據傳，此街從前有一戶窮苦人家，為了供兒子念書，母親每天夜以繼日地紡線掙錢，直到雞叫才睡一小會兒。這位慈母的勤勞堅韌令人感動，后來人們為了紀念她，就將這條街命名為“雞鳴街”。又一種說法是，這條街上以前住的都是以紡線為生的人家，紡織機的機頭與雞的形狀相似，紡織的聲音也如同雞叫，家家紡車轉動時，整條街充斥著“唧唧”的叫聲，人們因此以諧音方式將此街命名為“雞鳴街”，至于“雞鳴街”是怎么變成“雞神樓街”的就不得而知了。兩種說法，都表明這里曾經是“紡織一條街”。

游歷古鎮的條條街道，順地形逐漸往下走，臨河的兩條街又是另一番景致。這兩條街一條叫“油坊街”，一條叫“姜市街”。顧名思義，大概是因為一條街過去是榨油的，一條是賣姜的。從街面上看，這兩條街并沒有什么特點，多是平房，要知道它們的特別之處，須從靠河一旁的街道石梯巷道下到河邊，然后回頭觀望，你會看到一棟棟高高的吊腳樓拔地而起，凌空騰躍。原來這是一片河岸坡地，房屋建在陡峭的地勢上，每棟房屋都用兩根長長的木柱支撐于基底，而后層層搭樓高攀，直至頂層冒出街面，又從背后挑出一道懸空走廊。所以，從街面上看似平矮的房屋，后面往往多達三四層。這便是川東北山區城鎮獨具風采的吊腳樓。以前重慶千廝門一帶也有一大片這樣的吊腳樓，可惜已被拆除干凈，如今只有在遠離都市的巴山鄉鎮還能偶爾見到，雖然規模不及重慶千廝門的壯觀，但其粗放險峻的原生態仍足以讓人震撼。

從吊腳樓俯瞰恩陽河，一派河灘風光盡攝眼底。秋季的恩陽河兩岸依然草木青蔥，河水緩緩流淌，清澈可鑒。昔日繁忙的碼頭今已廢棄，靠河的石欄桿和逆岸而上的石階依然完整，只是在落寞中透出幾分蒼涼。臨水的巨石是洗衣婦的聚集之地，身旁的巴山背簍擺放成排，家長里短的談論伴著搗衣聲，任河上輕風隨意吹揚。稍遠處的大橋跨河而過，河中的灘石則將一個傳說固守千年。此灘名曰琵琶灘，由河中一塊巨大的青石經河水長年沖刷而成。由于千古不息的河流激蕩，青石被沖出了幾個大大小小的石槽，河水便從槽中流過。巨石被河槽分割而裸露于水面部分，竟鬼斧神工般排列成5道石梁，形如琵琶。河水一旦上漲，湍急的水流通過河槽與石梁猛烈撞擊，水花翻飛，發出悅耳的轟鳴聲，猶如琵琶彈響。獨特的自然奇觀往往衍生出詭譎的民間傳說，成為鄉土文化的一個重要部分。琵琶灘的奇特便引出了優美而壯烈的紅梅仙子與巴蛇的傳奇故事。

傳說大致在唐朝時期，恩陽附近有一位王姓的富家子弟到鎮旁的義陽山上潛心攻讀，以期日后求取功名。瑤池仙女紅梅受王母娘娘派遣，拿著一張琵琶到凡間來扶正祛惡行善。紅梅仙子到義陽山見到王公子，有感于他的勤奮好學，遂生愛戀。王母娘娘聞訊大怒，令巴蛇前去捉拿紅梅回天庭受懲。巴蛇暗戀紅梅，便以之要挾，紅梅不從，與之激斗。后來，紅梅仙子在義陽山道士蒲道官的幫助下奮力斬除巴蛇。巴蛇臨死前，將紅梅一卷，拋向空中。紅梅手中的琵琶從空中落到恩陽河化作了琵琶灘，至今還彈奏著紅梅仙子的琴音。現在，義陽山上還有紅梅閣和巴蛇洞，一直是當地著名的自然與人文景觀。這個傳說后來經過不斷推衍，分別演化成了“紅梅閣”和“斬巴蛇”的故事，被各種民間文藝和戲曲廣泛采用。

(三)

恩陽河的人文景觀，還有一座具有珍貴文物價值的古老石橋。此橋坐落在鎮外的恩陽河上，建于明末清初，名為起鳳橋，一直是供人們往返兩岸的主要通道。這是一座特大型的平板石橋，由兩組數十塊長約2米、寬約1米、高約0?郾5米的巨大石板構成，鋪設于十幾個整齊排列在河中的橋墩上。橋面沒有欄桿和任何裝飾，橋側刻有石雕圖案。據說此橋建成時，有彩鳳從橋上飛起，故得此名。清華大學有關專家鑒定，此橋系我國古石橋中的三大平板橋之一，因其年代久遠，既是古代道橋建筑不可多得的完好標本，也是重要的歷史文物。從觀賞角度看，它古樸的造型和剛勁的線條，配以潺潺的河水以及兩岸綺麗風光，更是成為陪襯古鎮的一道鄉野風景。遺憾的是，由于河床淤積多年，橋面與水面距離日漸縮短，近年來每逢漲水，河水漫過橋面，埋下安全隱患。2007年7月23日晚，起鳳橋被水淹沒，兩名不知情的婦女摸黑過橋，失足墜入河中，一人不幸喪命。由此引發了一場文物保護與行人生命安全的爭論。要保證行人安全，就得改建此橋，文物的原生性和完整性必然遭到破壞。這場爭論不僅給當地政府出了一道難題，也給所有存在類似矛盾的景區開發保護提出了一個警示。直到現在，這個問題還沒得到妥善解決，起鳳橋依然如故。也許，人們加強一點安全意識，在尊重生命的同時，盡量尊重自然與事物的特殊性，做到人與物之間的平衡并不是難事。從這個角度來說，起鳳橋的事故似乎也為恩陽古鎮的人文內涵增添了幾分值得思考的意蘊。

(壓題圖:恩陽古鎮老街)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