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課鬧革命
1965年秋末,全國人民都已經聞到了“文革”的氣息。我當時正在河南某縣上小學5年級,不知為什么,那年升級考試后,很長時間都不發榜。后來上邊突然下來指示,說小學生一律不考試直接升入6年級。我們這些學習成績一般的同學,一個個欣喜若狂。
6年級發的還是老課本。但書發下來后,老師便讓我們翻開語文課本的目錄頁,逐課逐課地在上面打叉,說這課有毒,那課反動。劃來劃去,課本上僅剩了毛主席和魯迅的幾篇文章。
老師們已不再嚴厲,給我們講課時,往往顯出討好的神情。
我在第一排坐,離老師最近。老師在上面講著課,我在下面邊畫邊玩。我在打了叉的課文標題上都畫一把刀或一桿槍,刀槍直穿標題。老師看到我畫畫,非但沒批評,還對我笑了笑。
課沒上多久就完全停了。學校把6年級的4個班和7年級(中學招生已經停止,原來的6年級一直沒離校,我們都叫它7年級)的4個班集中到大禮堂里,參加“文化大革命”。
站在大禮堂主席臺上講話的叫李玉紅,平時教3年級,是個很不起眼的老師。那天,李玉紅講話的聲音很大,鼓動性非常強。為了“揭開我校階級斗爭的蓋子”,激發起我們這些“革命小將”的斗志,她讓我們先揪出了教導主任麻可良。據說麻可良與一位教4年級的年輕女教師有不正當男女關系。麻可良一被揪出來,大禮堂里立時大嘩。
麻可良高高的個子,臉龐白凈,平時很傲氣,這時候卻顯得很狼狽。我們連推帶搡把他弄到講臺上,讓他交代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
他的所謂罪行就是與那位女教師勾搭的事件。李玉紅鼓動我們讓他交代細節。麻可良在萬般無奈下只得囁囁嚅嚅地說出了他們的隱私。具體情節至今我已經忘記,唯有一句話記憶猶新。他說,他摸了摸那位女教師的乳房,那位女教師摸了摸他的陰莖。什么是“陰莖”?我們那時都不太明白。但這句話一直記著,可能就是因為這個詞吧。
麻可良交代后,李玉紅“噼啪”給他兩記耳光,說他真下流!接著便不斷高呼口號,喊打倒他。我們一下子覺得此人像階級敵人一樣可恨,沖上去就對他一頓拳打腳踢。
打了麻可良后,李玉紅又帶領我們馬不停蹄地去抓那位女老師。可憐那位女老師沒等被我們抓到,就已跳進學校后邊的井里了。
批斗了麻可良后,我們又揪出了老校長談真亞、地主出身的老師魏蜀山、馬文聰等。學校的“階級斗爭”蓋子就這樣全面“揭開”了。
不久,我們學校受到了縣里的嘉獎,成為全縣掀起“文化大革命”熱潮的一面旗幟。
當上紅小兵
“停課鬧革命”后,學校掀起了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熱潮。人人都要會背“老三篇”和毛主席語錄。當時我不僅會背“老三篇”,而且能一口氣背100多條語錄!為此我得到了學校的嘉獎——獎勵一支鉛筆。
我在學校一下子出了名,并有幸加入了“紅小兵”。
當時已經開始大串聯,拉幫結派也已初現端倪。“文革”初,河南省有兩大派造反組織:“公安”和“二七”,其他派別慢慢都歸順到了這兩個組織的麾下。我們那里的兩個組織是“紅色革命造反團”,簡稱“紅造團”,和“造反野戰司令部”,簡稱“造野”。“紅造團”支持“二七”觀點,“造野”支持“公安”。
兩大派別形成后,便開始招兵買馬。鎮北邊是我們學校——縣第五“完小”,南邊是縣第六中學。“六中”是我們鎮造反派的據點。
六中的“紅造團”和“造野”的人分別到各個學校聯系,之后又到各大隊、生產隊聯系。
7年級的幾個大個子同學找到了我,要我加入“造野”。當時各個造反組織的口號都是“誓死捍衛毛主席”,我就懵懵懂懂地加入了“造野”。
我個頭很小,如果不是背語錄出了名,他們是不會找我的。
加入了組織后,就經常參加“造野”組織的各種宣傳活動。“造野”的人都戴上了“紅衛兵”袖章,我們是小學生,個頭低,他們便在我們的袖章上印上了“紅小兵”3個字。
剛開始,能戴上這樣的袖章,是非常榮耀的事,許多人都非常羨慕。好些同學都把加入“紅小兵”當成人生三大幸事之一。這三大幸事是,加入少先隊、紅小兵、入黨。
有人把“毛主席”三個字斷開了
不久,兩派斗爭白熱化,常常在學校或大街上就誰才是真正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線一邊發生爭執。有時爭著爭著,便動開了手,接著就是全面武斗。
六中校園里以學校中心線為界,劃成了兩個地方,一邊是“紅造團”,一邊是“造野”。大家都把教室窗戶壘嚴糊死,只留一個小門,把桌凳弄到門口堵死多余的門,隨時防備對方的襲擊。
當時“造野”的力量沒有“紅造團”大,爭論問題往往也很被動,有許多人漸漸倒戈,跑到了“紅造團”一方。為此,“造野”面臨著嚴峻的考驗。
就在“紅造團”日益強大的時候,一不小心卻出了差錯,弄得滿盤皆輸。“紅造團”有個叫呂書臣的學生,在貼長標語“永遠忠于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毛主席”時,街上機械廠的后墻都貼滿了,還沒把標語貼完,最后剩下“主席”兩個字沒地方貼。呂書臣自作主張,就把“主席”兩個字貼在了旁邊一面墻上。“造野”的人發現了,一下子抓住了把柄,說“毛主席”3個字怎能分開呢!“毛”是誰?“主席”是誰?這不僅是侮辱偉大領袖毛主席,而且還是別有用心!他們馬上派人把呂書臣抓了起來,又反映到縣里。最后,呂書臣被定性為現行反革命,投進了監獄。
“造野”一下子名聲大噪。許多人趕快倒戈,回到“造野”陣營來,“造野”轉危為安,并迅速壯大起來。
誣 陷
就在“造野”蒸蒸日上時,卻節外生枝,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六中附近有個叫黃源浮的社會青年,當時18歲,和“造野”觀點一致。為了盡快搞垮“紅造團”,一天夜里,他悄悄潛進學校,鉆到“紅造團”總指揮潘明昂辦公的教室里,在黑板上寫了“打倒毛主席”幾個字。
第二天,幾個“紅造團”的學生去那間教室,看到這些字,不由大驚,迅速將此事向縣上作了匯報。
縣公安局派來人,把潘明昂拘留起來。可是,在核對筆跡時發現,這反動口號不是潘明昂寫的。潘明昂是六中初3年級的語文教師,字寫得相當漂亮,而這字歪歪扭扭,還不如小學生。公安局仔細拷問了潘明昂后,展開了更大范圍的調查。
黃源浮那晚去學校,翻墻時被人發現。公安局一查問,有人便將他舉報出來。此案迅速偵破,黃源浮被打成現行反革命,五花大綁,在全縣游街示眾,最后被判了5年徒刑。
武斗英雄
黃源浮家是當地的大戶,又在學校附近住,他們對“紅造團”早就看不順眼。在黃源浮被抓走那天,他們便集聚在校園里,開始對“紅造團”詆毀謾罵。“紅造團”勢頭正勁,哪把這些人放在眼里。于是雙方先是互相辱罵、攻訐,接著便大打出手。
“造野”的人一看黃源浮家人要吃虧,趕快過來幫忙。“紅造團”也連忙出去找人支援。一時間,打斗迅速升級,往昔書聲瑯瑯的校園,此時到處血雨腥風,鬼哭狼嚎。
我們這些“造野”的紅小兵得到增援消息,也立即趕到現場,那里已經聚集了數千人,很遠都能聞到血腥味兒。
校園里窗戶全部被砸得稀爛,門都被踢掉,桌凳被弄零散,變成了手里的武器;校園里到處都是磚頭和血跡;有幾個人倒在血泊中。
這場武斗是在打死人后才停止的。事后知道,傷人無數,死人7個,其中,“紅造團”被打死了3人,“造野”死了4個。
死去的人一下子變成了各自組織學習的楷模,街上到處貼的都是向他們學習的標語。他們的家人也被請到鎮里到處作報告。他們雖哀傷,但臉上卻洋溢著自豪的表情。他們認為孩子是為保衛毛主席、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而死,死得光榮,死得其所。
這些人后來都埋在六中校園里。兩個大墳丘,各自都在墳丘前立了個碑,稱其為烈士,只是上級機關并沒有認可。“文革”結束后,這兩個墳丘都被遷走了。這些人為誰而死?算不算英雄?怕是沒法說清楚了。
轉眼間,“文革”已經結束30多年了,至今想起,仍然讓人欷歔不已。它留給我們這一代的教訓太多,也留給我們民族需要思考的問題太多。(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