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降魔是佛教非常重要的修行法門。佛教弘揚這一觀念的載體有多種。其中就包括降魔變文和檄魔文。相對于敦煌降魔變文,檄魔文較少受到學界的關注。本文經過詳細的文獻考辨認為,《弘明集》卷14《檄魔文》之作者當為十六國時期的釋道安,《廣弘明集》卷29《平心露布文》的作者是唐初沙門行友。這些檄魔文是研究東晉南北朝以至唐初佛教文化的重要文獻。
關鍵詞:檄魔文;釋道安;《平心露布文》;沙門行友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0)02-0093-05
“魔”是梵文“魔羅”的簡稱,指奪取人生命或妨礙善事之惡鬼神。佛教把魔分成許多種類,有三魔、四魔、八魔、十魔等。最常見的是四魔,即煩惱魔、蘊(陰)魔、死魔、天魔。對不同種類的魔,佛教有不同的降服破除之法。因此,降魔、破魔成了佛教非常重要的修行法門。眾多佛經故事宣揚這一法門,其中尤以佛陀菩提樹下降魔成道影響最大。佛教修行中,佛陀降魔時所持坐姿稱為降魔坐、降伏惡魔時所結手印稱為降魔印,佛教美術作品中描繪佛陀降魔的作品稱為降魔變相圖。至于敦煌寶藏,更有唐宋時期的《破魔變文》講說佛陀降服天魔悟道成佛的故事。在魏晉南北朝和隋唐初期,中國佛教界更有演說降魔悟道的檄魔文。它借用中國本土的檄文和露布文的文體樣式,表述佛教修行方法和義學觀念。相對于《破魔變文》,學術界對檄魔文的研究還相當薄弱。本文即從文獻學的角度入手,考察兩篇檄魔文的作者,希望能對檄魔文的研究做一些基礎性的工作。
一《弘明集》卷14《檄魔文》之作者釋智靜即釋道安
《弘明集》卷14輯有釋智靜《檄魔文》。釋智靜其人史傳不錄,佛典中也沒有絲毫音訊。《弘明集》同卷于釋智靜《檄魔文》前后,分別收錄了竺道爽的《檄太山文》和釋寶林《破魔露布文》,竺道爽和釋智靜一樣史傳不錄,只有釋寶林《高僧傳》有錄。因此,嚴可均輯錄《全宋文》時,把竺道爽和釋智靜之文一同歸入釋寶林名下,并在《檄太山文》后注明“據文稱寓言假事,則道爽、智靜皆托名”。釋寶林為劉宋時僧人。《高僧傳》卷7《竺道生傳》附《釋寶林傳》云:“著《涅槃記》及《注異宗論》、《檄魔文》等”。此處釋寶林之《檄魔文》當即《弘明集》所收錄的《破魔露布文》。嚴可均言釋智靜為“托名”者不誤,但釋智靜即釋寶林之斷言有誤。釋智靜當為釋道安。考證如下。
其一,元魏懿法師《伐魔詔序》云:
昔在年幼,嘗作《破魔露布》。文雖鄙拙,頗為好事者所傳。自遷都之后,寓在洛陽。忽于故塔之中,得此本文。時遇值今國都法師,尚在金剛波若寺講《勝發經》,輒以呈示。得法師學涉內外,甚好文彩。乃更披經卷,賜示魔事。兼得擬苻時釋道安《檄魔文》,共尋玩之。復竭愚淺,修改舊文。更作《平魔赦》,重薦法師,更無嫌也。但安公《檄文》直推天魔,凡為世患,經列有四……輒并編安法師《檄文》為次。合為一卷。
懿法師即僧懿,俗名元太興,為北魏太武帝拓跋晃之孫、京兆王元子推之子。其事跡見《魏書》卷19《京兆王元子推傳附元太興傳》。元太興出家時間史書不載,太和二十二年(498)卒。據《伐魔詔序》,懿法師檄魔文之初稿完成于太和十八年(494)之前的平城。再修改是在太和十八年遷都之后、太和二十二年卒前的五年間,地點在洛陽,修改時參照了國都法師的意見并學習借鑒了“苻時釋道安《檄魔文》”的寫法。修改定稿時又將釋道安的檄文編入,最終成了一卷本檄魔組文。
懿法師所言“苻時釋道安”當為晉代般若學“六家七宗”中持“本無”義的釋道安。道安生于晉懷帝永嘉六年(312),卒于晉孝武帝太元十年(385)二月八日。道安卒前生活在苻秦統治下的長安,故可以言為“苻時釋道安”。懿法師檄魔組文共8篇,包括《伐魔詔并序》、《奉伐魔啟》、《慰勞魔書》、《檄魔文》、《魔主報檄》、《破魔露布文》、《平魔赦文》、《奉平魔赦文啟》。對照此一目錄,道安之作當為其中的《檄魔文》。
《廣弘明集》懿法師輯錄釋道安之《檄魔文》與《弘明集》中釋智靜的《檄魔文》內容基本相同。現依據《大正藏》本《弘明集》和《廣弘明集》,選取《檄魔文》之一部分試做比較。不同之處以黑體字表明。
釋智靜之《檄魔文》:
釋智靜頓首頓首:明將軍輪下,相與玄涂殊津,人天一統,宗師雖異,三界大同。每規良會,申展曩積,而標榜未冥所以致隔。今法王御世,十方思順。靈網方申,纮綱彌紐。大通有期,高會在近,不任翹想,并書喻意耳。夫時塞有通,否終則泰,千圣相尋,群師迭襲。昔我皇祖,本原天王,體化應符,龍飛初域。仗權形以附萬邦,奮惠柯以覆六合,威蕩四邪,掃清三有,方當抗宏綱于八區,絙靈網于宇宙,夷靜七荒,寧一九土,而冥宗不吊,真容凝靜,重明寢暉,虛舟覆浪。故令蟻邪番興,梟見暴起,噎染真涂,塵惑清眾,虐鐘蒼生,毒流萬劫,懷道有情,異心同忿。
《廣弘明集》之《檄魔文》:
彌天釋道安頓首:魔將軍輪下,相與雖復玄徒殊津,人天一統,宗師雖與,三界大同。每規良集,申其曩積,然標榜未宣所以致隔。今法王御世,九服思順。靈網方申,纮綱彌布。大通有期,高會在近,不任翹想,并申預意。釋道安頓首。夫時有通塞,否終則泰,千圣相尋,萬師迭襲。昔我高祖,本元天王,體化應符,龍飛初域。杖權形以割萬邦,奮慧柯以伏六合,咸蕩四邪,掃清三有,方當抗宏綱于八區,垣靈網于宇宙,夷靜七荒,寧一九土,但冥宗不吊,真容凝靜,重明寢輝,虛舟覆浪。故令蛇蟻煩興,梟鏡競起,翳染真徒,塵惑清眾,虐被蒼生,毒流萬劫,懷道有清。異心同忿。
釋智靜和釋道安的《檄魔文》,行文層次和主體內容完全相同。差別如上引一段,只在個別字詞上。這些差別,有些是傳抄過程出現訛誤或者闕失,如《廣弘明集》之《檄魔文》中“玄徒殊津”之“徒”、“宗師雖與”之“與”、“懷道有清”之“清”、“咸蕩四邪”之“咸”,對照《弘明集》釋智靜《檄魔文》,應分別為“涂”、“異”、“情”、“威”。而釋智靜之《檄魔文》也有闕文,如“明將軍輪下”。對照釋道安《檄魔文》,很可能就是“無明將軍輪下”。差別的另一種原因當屬于懿法師或者后人之改造,如“彌天釋道安”是道安與習鑿齒辯論時對“四海習鑿齒”的應答語,時人以道安為“名答”,而懿法師檄魔組文中收入時出現此語,正是對道安這一“名答”的推崇。此語必不出自道安原文。但懿法師改“釋智靜頓首”為“彌天釋道安頓首”者,正表明兩者同是一人。懿法師檄魔組文寫作時間要遠遠早于梁代僧祐編纂《弘明集》。懿法師一直生活在北方,釋道安也主要活動在北方。道安的佛學思想和文章深受北方佛教徒的推崇。因此,懿法師所言當不誤,《弘明集》中《檄魔文》的作者釋智靜就是釋道安。
其二,釋智靜《檄魔文》設計的降魔對策是“乘諸度之寶軒,守八正之修路,跨六通之靈馬。控虛宗之神轡,彎四禪之勁弓,放權見之利箭”,即以六度、八正道、六通、四禪等修行方法來滅除魔王。這里有非常明顯的禪學思想。道安“早年學問,特有得于安世高之禪法也”,曾注釋安世高所譯小乘禪經《大十二門經》、《安般守意經》、《人本欲生經》、《十二門經》、《陰持入經》、《道地經》等。《檄魔文》中就有重視禪數的痕跡,如“三界”、“三有”、“三空”、“三途”、“四邪”、“四天”、“四通”、“六欲”、“六天”、“九地”、“十方”等。對照釋道安早期的禪學著述,甚至可以發現,《檄魔文》在語詞、句式或者用意上,與之有許多相似之處。
據此,我們可以肯定,《弘明集》卷14所收《檄魔文》之作者釋智靜就是釋道安。
二 《廣弘明集》卷29《奏平心露布文》的作者為沙門行友
《廣弘明集》卷29元魏懿法師檄魔組文后有一篇《奏平心露布》。嚴可均《全后魏文》歸人元魏懿法師名下,有誤。此文的作者當為唐沙門行友,考證如下。
《奏平心露布》中,“平心”統帥是“般若”,其部屬有四念處、求知、如實知、正念、真如、婆藪盤豆、迦毗羅等;征伐的對象是“偽心主阿黎耶識”,其部屬有阿陀那識、迦旃延子、郅諦、達磨多羅、師子鎧、陳顯、慮思等。據此,《奏平心露布》的內容實際上是佛學內部南北地論師的思想斗爭。地論師是指南北朝中葉至唐初以擅長研習世親《十地經論》著名的佛教義學僧人。《十地經論》是印度大乘瑜伽學系的重要典籍,北魏永平元年至四年(508—511)由勒那摩提、菩提流支二人譯成漢文。勒那摩提與菩提流支在傳習《十地經論》的過程中,觀點出現分歧。于是,北魏洛陽出現了南、北兩道地論師。他們爭論的焦點之一,就是阿黎耶識性質的真偽。南道傳自勒那摩提,主張有八識,第八識阿黎耶識是凈識,前七識為雜染;北道傳自菩提流支,主張有九識,第八識阿黎耶識為雜染,第九識阿摩羅識為真識、凈識。此外,《奏平心露布》中不但稱“偽心主阿黎耶識”者,而且將禪宗創始者達磨多羅、《成實論》的作者師子鎧置于魔軍中,這說明作者站在北道地論師的立場上反對南道地論師以及其它佛教學派。
據內容可知,《奏平心露布》絕不為元魏懿法師所作。首先,中土地論學是在勒那摩提與菩提流支永平初年來華之后興起的,而釋僧懿早在太和二十二年(498)已經去世。《十地經論》在僧懿卒后十余年才翻譯出來,僧懿根本不可能學習了解地論師的佛學觀點,自然也就無法撰寫宣揚地論學觀點的《平心露布文》了。其次,僧懿九篇檄魔組文的內容是要憑剿四魔。這組檄魔文中多處言及四魔。《慰勞魔書》云:“天魔承釁,作患于上方。煩惱因茲,侵淫于下國。或縈中蔭于未生,或馳五衰以告老”,即聲討天魔、煩惱魔、死魔之罪行。《魔主報檄》中魔王自報家門為“六自在主他化皇帝”,此即天魔。《破魔漏布文》中魔軍有“偽結使大將諸煩惱”、“偽四天大都督五陰魔”、“偽署行臺有生死賊王”等,即煩惱魔、蘊魔、死魔。《平魔敕文》有“為四魔所悟,浮游三界,犯十惡五逆”。但《奏平心露布文》無一言及四魔者,其目的是要“以對真如清凈的信仰,弘揚求知、如實知、正念的精神,革除阿黎耶識、阿陀那識被污染之后再擴散污染的弊端,破除對偽自性的執著”。懿法師檄魔組文的主旨和《奏平心露布文》就完全不是一回事。所以,《奏平心露布文》不屬于元魏懿法師的檄魔組文,其作者自然也不會是懿法師。
非但嚴可均,明人梅鼎祚《釋文紀》卷33也講將《奏平心露布文》歸入釋僧懿名下。他們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廣弘明集》中《奏平心露布文》收在僧懿檄魔組文之后,而錄文時沒有署名作者。然而,仔細考察《廣弘明集》,其中曾有明確標注《平心漏布文》的作者是沙門行友之文獻。
《廣弘明集》全書30卷,分10篇收文,依次為“歸正篇”、“辨惑篇”、“佛德篇”、“法義篇”、“僧行篇”、“慈濟篇”、“誡功篇”、“啟福篇”、“悔罪篇”、“統歸篇”。每篇錄文數量不等,所占卷數也不相同。《廣弘明集》的收文目錄一般有篇目錄和卷目錄,只有“啟福篇”、“悔罪篇”、“統歸篇”例外。“啟福篇”和“悔罪篇”兩篇占一卷,實際只有篇且錄而無卷目錄;“統歸篇”占兩卷,由于收文數量眾多,將篇目錄一分為二。《奏平心露布文》所在的卷29之目錄為:
唐《廣弘明集》“統歸篇”第十上:
梁高祖《凈業賦》、梁高祖《孝思賦》、梁宣帝《游七山寺賦》、梁王錫《宿山寺賦》、魏高允《鹿苑賦》、魏李頤《大乘賦》、梁仙城釋慧命《詳玄賦》、梁蕭子云《玄圃苑講賦》、《夢賦》釋真觀、梁江淹《傷弱子賦》、《無為論》、《伐魔詔并書檄文(并魔答)》、《奏平心露布》唐蒲州普救寺沙門行友。
此處明確標注,《奏平心露布文》作者是唐蒲州普救寺沙門行友。然此份目錄體例混亂,似乎缺乏可信性。今對照《廣弘明集》編纂體例,辨析一二。
第一,《廣弘明集》收文目錄中著錄作者姓名的方式一般有兩種:先作者后文章,或者先文章后作者。以篇目錄為例,“歸正篇”、“辨惑篇”、“佛德篇”、“法義篇”、“僧行篇”、“誡功篇”以及卷30“統歸篇下”等目錄,都是先作者后文章;“慈濟篇”、“悔罪篇”等篇目錄,則是先文章后作者。卷29\"統歸篇上”目錄則是兩種情況兼備,但與此相同者還有“啟福篇”目錄。據此,卷29目錄混亂,不為《廣弘明集》之特例。第二,同一作者的數篇文章在目錄中連續出現時,大多只在第一篇中標注作者。“梁江淹《傷弱子賦》、《無為論》”這種目錄體例在《廣弘明集》并不少見,符合《廣弘明集》的一般編纂體例。第三,雖然《伐魔詔并書檄文(并魔答)》不著錄作者,但是正文中有:“《伐魔詔并序》(元魏懿法師),《慰勞魔書》、《檄魔文》、《魔王報檄》、《破魔露布》、《平魔敕文》”,據此《伐魔詔并書檄文(并魔答)》當為懿法師之作,而不是行友之作。第四,《廣弘明集》編纂體例多有不嚴密之處。或有重復收錄之文,如蕭綱《與慧琰法師書兩首》、《答湘東王書》同時出現在“佛德篇”和“啟福篇”中;或僅存目錄而無正文,如“法義篇”目錄中有《序歷代賢明釋諸疑惑義》,正文不錄;或有目錄在此而正文在它處者,如“啟福篇”目錄中有梁高祖《依諸經中行懺悔愿文》,但正文卻出現在“悔罪篇”中。至于篇目錄和卷目錄中著錄了作者,但收錄正文時不標注者,也不止《奏平心露布》一篇,如卷28“啟福篇”目錄中有“唐東宮皇太子《西明寺鐘銘》”和“唐太宗《造大興善寺鐘銘》”,只收錄原文時卻沒有著錄作者。因此,可以肯定《奏平心露布》的作者就是唐蒲州普救寺沙門行友。
釋道安早期禪學著述,現存者大多是一些經序。限于資料短缺,學術界對道安禪學思想的研究受到了限制。《檄魔文》作者的考定,無疑對道安早期佛學思想的研究提供了重要參考文獻。唐蒲州普救寺沙門行友現存著述只有《釋智通論》一文。《奏平心露布文》作者的考定,不但對于研究沙門行友的佛學思想有幫助,更有助于研究隋及唐初地論師佛學思想的實際狀況。除此之外,佛教檄魔文還具有非常重要的宗教文化價值,限于篇幅,擬另撰文考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