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士流水疏沙與藏經洞的發現

內容摘要：本文通過考證，認為王道士《墓志》所記在“流水疏沙”過程中發現藏經洞的事或為信史，應有一定的可信度。

關鍵詞：王道士；流水疏沙；藏經洞

中圖分類號：K87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0)02-0120-05

長期以來，對于敦煌藏經洞的研究，學者們著力于其封閉時間、封閉原因和性質的探討。王道士發現藏經洞的相關歷史，由于涉及的人物單一、時間等比較清楚，因此多一筆帶過。發現藏經洞的具體過程，由于文獻記載紛亂，而本身學術價值與意義相對較低，因此沒有引起人們過多的關注。

對于藏經洞發現的過程，馬世長先生已做過詳細的考證，可供參考。在此基礎上，劉進寶先生做了更為詳實的考證說明。

綜合前人研究，對于王道士發現藏經洞的過程主要有以下幾種說法：

一、光緒三十二年(1906)立于藏經洞對面、第16窟甬道南壁的《重修千佛洞三層樓功德碑記》記載：

而鄂省羽流圓箓，又能宏樂善之心，不辭勞瘁，不避星霜，旋睹迤北佛洞寂寥，多為流沙所掩沒，因設愿披沙開洞。庚子孟夏，新開洞壁偏北，復掘得復洞，內藏釋典充宇，銅佛銀座……

這里只提及王道士“設愿披沙開洞”，而清沙的具體方法未加說明。

二、王道士寫于1910年藏經洞劫余文物運京后不久的《催募經款草丹》(又名《王道士薦疏》)記：

至貳拾陸年伍月貳拾陸日清晨，忽有天炮響震，忽然山裂一縫，貧道同工人用鋤挖之，欣出閃佛洞壹所，內有石碑一爪……

這種說法雖然出自王道士之口，但是牽強附會，顯然不可信。

三、立于民國二十年(1931)的王道士墓志《太清宮大方丈道會司王師法真墓志》記：追后，云游敦煌……于是建修太清官，以為棲鶴伏龍之所。又復苦口勸募，急力經營，以流水疏通三層洞沙，沙出壁裂一孔，仿佛有光。破壁，則有小洞，豁然開朗，內藏唐經萬卷，古物多名。手段清楚，是以流水疏沙而發現藏經洞，當為一說。

四、20世紀40年代來莫高窟的謝稚柳先生、張大千先生記載，王道士清沙后，雇一楊某于第16窟甬道抄經收香火錢，一日楊某把點煙用的芨芨草插入墻壁小縫內，沒想到長長的草桿竟似插入了洞穴中一樣，楊某心疑，于是晚上王道士和楊某破壁，從而發現了這個復洞。

對于以上四種說法，除《催募經款草丹》所記“天炮響震……山裂一縫”之說完全不可信外，其他均值得玩味。

距藏經洞發現僅有6年撰寫《重修千佛洞三層樓功德碑記》，王道士參與了三層樓的工程，其說應最為可信，只可惜其中沒有對發現藏經洞的過程做詳細記載，加上《催募經款草丹》記載荒誕不經，因此留下謎團。

王道士墓志是其徒弟趙明玉和徒孫方至福在藏經洞發現30年后所撰，其中所記載的以流水疏沙發現藏經洞之事，考慮到若以流水疏通洞窟中的積沙，對洞窟會有較大的破壞，有學者們認為不太可能，鮮有人同意此說。

就目前的研究而言，學界較多認可綜合謝稚柳、張大千所記楊某與王道士破壁之事，其代表者如榮新江先生。此說的確可信度高，因為：一則他們兩人在敦煌呆的時間長，同在藏經洞發現僅40余年后；另外，由于張大千的身份地位等關系，他在當時可能會打聽到更多具體的有關藏經洞發現的信息，加上謝稚柳非常用心敦煌藝術和文物，因此所記當屬民間流傳最廣的說法。若再考慮到謝氏所記藏經洞發現時洞內文物堆積狀況合乎科學性，因此學者們多沿用此說。

但事實也許并非如此。王冀青先生最新公布的研究表明，張大千和謝稚柳先生所記并非真實客觀，其中對王道士與廷棟交往的時間等的記述，就出現了嚴重的時間錯誤。那么，他們記載的藏經洞發現經過，是否完全可信，也就大打折扣了。

另一方面，謝氏與張氏所記只是楊某抄經抽煙用芨芨草時發現問題，按照他們的記載，當是王道士雇人把第16窟甬道的積沙清掉之后的事情。事實上，對于藏經洞的發現，清除第16窟甬道的積沙才是問題的關鍵。在積沙所形成的壓力作用下，第16窟甬道北壁后藏經洞的存在，必然使得有壁畫的泥土墻面產生裂縫，而積沙的清除，壓力的解除，則又加劇了本已形成的裂縫擴大。這種積沙所形成的裂縫的形狀，很有可能就是藏經洞封門的長方形。

對此，筆者走訪仍健在的敦煌研究院老工人范華師傅。他是敦煌本地人，生于1925年5月，1944年就到莫高窟工作。據他回憶，當時敦煌民間流傳王道士發現藏經洞的過程是這樣的：王道士雇人清沙，在清沙的過程中墻壁有了裂縫，有人好奇，用芨芨草試著往里插，深不可測。于是王道士和工人們一道破壁，發現了藏經洞。其所述與王道士《墓志》所記“沙出壁裂一孔”正相吻合。

范師傅對謝稚柳、張大千所記楊某發現之事，斷然否認。范師傅來莫高窟工作時已是19歲的成年人，作為在敦煌莫高窟工作的當地人，想必會對與莫高窟有關的事多有留意的，對當地有關王道士與藏經洞的傳聞也應略有所聞，因此他的講述值得信賴。

王道士發現藏經洞有多種相互出入的說法，是王道士一手造成的。《重修千佛洞三層樓功德碑記》沒有記載發現藏經洞的經過，《催募經款草丹》之說就更是離譜，而這都是王道士所親為，有故弄玄虛之嫌。

至于后來張大千與謝稚柳所記，很可能是王道士編造的又一種說法。

王道士為什么要這樣做?

他自己在《催募經款草丹》中所說“天炮”“山裂”之辭，顯然是在有意神話藏經洞發現的過程，是向外界表示他發現藏經洞當屬“天意”，應受到足夠的重視，借此抬高自己的社會地位與影響力。

另一方面，王道士一開始就把藏經洞的文物分送當時的敦煌縣令汪宗瀚、酒泉肅州道臺及當地官員和士紳名流等事實，證明王道士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些古物的價值。正如榮新江先生指出的那樣：“王道士雖然沒有讀過多少書，但面對這么多古代的經本和畫卷，當然也知道它們的‘價值’。”在這樣的情景下，王道士很有可能就對藏經洞發現的具體過程開始保密了，因為1904年蘭州的藩臺曾命令敦煌縣令汪宗瀚把這些經卷畫像檢點后原地封存，交由王道士保管，而事實上是王道士監守自盜。

在這樣的情況下，王道士在神化他發現藏經洞的同時，又極力混淆事實，為的是方便自己對寶藏的隨意處理。

而由其徒子趙明玉和徒孫方至福所立王道士墓志所記“以流水疏通三層洞沙”，“沙出壁裂一孔”，“仿佛有光”，因此才“破壁”，“則有小洞”，從邏輯上來講也是清晰的。

人們之所以認為流水疏沙不足為信的原因，主要是認為若以流水疏通洞窟中的積沙，會使洞窟壁畫等受到損壞。

但流水疏沙之事的確曾經有過。

1943年，剛到莫高窟的常書鴻先生著手清理洞窟中的積沙：

我和大家商量，流沙是保護石窟的大敵，一定要首先制服它。眼前首先是這些積沙如何清理，但沒有經費雇民工，怎么辦?雖然生活工作條件異常艱苦，但是大家的工作情緒都很高漲，大家想了不少主意。后來，我們從王道士那里聽說他就用過流水沖沙的辦法。于是我們便試著干起來。我們雇了少量民工，加上我們自己，用了兩個春秋，從南到北，終于把下層洞窟的積沙用水推送到0.5公里外的戈壁灘上，這些沙又在春天河水化冰季節被大水沖走了。

大家赤著腳，用自制的“拉沙排”一個人在前邊拉，一個人在后邊推，把洞中積沙一排排推到水渠邊，然后提閘放水，把沙沖走。

常書鴻先生用流水疏沙，并不是把流水引進洞窟沖沙，而是在窟前離洞窟有一定距離的地方開一條由南而北的水渠，從莫高窟南側接通大泉河水，設閘，人們用“拉沙排”把洞窟里邊和周圍的積沙拉到渠邊，然后上面開閘放水，人們陸續把沙子推到渠中，流水便把沙子沖走了。

王道士用流水疏通洞窟積沙的辦法，常書鴻先生不僅聽說過，而且還采用這個辦法，效果也非常好。事實上，這也是常先生一行在經過各種的嘗試后得出的可行的辦法之一。對此，我們敦煌研究院老職工范華師傅(大家都這樣稱呼他)也證實當年曾隨常先生用水沖沙。1947年到莫高窟與常先生一同工作的孫儒侗先生的記載，再次印證了王道士流水疏沙的可信度。

對于流水清沙的方法，孫儒僴先生所記略有區別：

有人提出用水沖沙，這種辦法就是把大泉的水引到窟前，并用土堆筑幾十厘米高的小壩，等水聚高以后，然后突然放水沖沙，沙堆可以削去一些，但是沙并沒有流去多遠，只是把它平攤到大范圍的樹林中了。這個辦法用了一段時間發現作用不大就停止了。

而據當時參與清沙的老工人范華師傅回憶，當時是把沙子從洞窟中清出來，然后在洞前面堆起來，再用離洞窟不遠的窟前林子中小河道的河水沖到河壩中。

在王道士和常先生時代，莫高窟下層洞窟多半被流沙淹沒。常書鴻先生初到莫高窟時就請敦煌縣的工程師估算，積沙有10萬立方米之多，清除積沙的雇用民工費大概需要300萬元法幣。最后由于經費短缺，常先生自己動手，雇了少量民工，為此花了他們整整10個多月時間才全部清除了洞窟中的流沙。流沙清除后，發現了一些被流沙淹沒的洞窟，如第51、53、54、277、279、280等窟。

莫高窟的清沙工作一直持續了很長時間。到了1954年又有過一次大規模的清沙活動，當時雇用了幾十輛農民的大轱轆牛車，共清除流沙3340立方米，幾年內共清沙六七千立方米。過了20多年，到20世紀60年代，為了進行莫高窟的崖面加固工程，又清除了大量的歷史積沙，同時發現了一些早已被流沙淹埋了不知多少年的洞窟，集中在第57窟下層和第85窟南側。而第130窟一帶的積沙一直到上世紀80年代才完全清除。

對于當時莫高窟下層洞窟積沙的情況，孫儒僴先生有詳細的記載：

上世紀40、50年代時，石窟前堆積了很多流沙，南區從第131窟到第153窟流沙堆積五六米高，直到石窟的底部，第129窟到第109窟流沙堆積到了石窟門口，第108窟到第100窟流沙已經封堵了窟門，從第79窟到第21窟流沙普遍比下層石窟高，這一段石窟中的多數石窟特別是大型石窟如第76、61、55、53等窟的窟門都被流沙封堵了，第71－46窟一段還有不少的大沙堆比下層石窟的窟門高。經常要用人工把窟門外的沙子清開，否則下層石窟都進不去。

20世紀中期經過常書鴻等組織人力進行了部分的清理，莫高窟流沙堆積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在王道士清理洞窟積沙的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莫高窟底層洞窟被流沙淹沒的情況就更是嚴重了。我們從斯坦因、伯希和、鄂登堡等探險隊在上世紀初所拍攝的莫高窟洞窟外景圖片中可知，下層洞窟的前室多半只剩下小半部，從甬道已不能進入洞子里去。需要挖去洞口的積沙才能進去。

王道士初到莫高窟時，位于莫高窟南區北頭的第16窟也基本為流沙所淹沒，這一點也可以由現仍留存于洞窟甬道北壁的流沙沖刷形成的一道道殘痕得到印證。從甬道沙痕來看，前室流沙堆積的高度已過了甬道口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王道士或聽從了當地人的建議，或學習別人的做法，或自創一路，運用流水疏沙，最終較為省時省力地清理掉了這一帶的積沙。我們從斯坦因1907年所拍的照片中可以看到，當時第16窟內已經是干干凈凈的了。

第16窟一帶當時用流水沖沙，有一個比其他地段更為有利的天然條件。我們從伯希和1908年所拍的照片可以看到，當時的大泉河床就在三層樓前面，河床離洞窟非常近，而且其水平面也大致和洞窟前的地面相當，很容易引河水把積沙沖到河床中去。因此，常書鴻等有此做法，王道士《墓志》所記“流水疏沙”而發現藏經洞之事當為可信。

事實上，我們從近年陸續公布的20世紀初國內外有志之士考察莫高窟時所拍圖像資料可知，當時的莫高窟窟前離洞窟很近就有一條小水渠，主要用于澆灌窟前樹木的。

至于王道士當時用水沖沙的具體做法則不得而知，也許和常先生等的做法相當。從第16窟的現狀來看，沒有流水入洞的痕跡。如果要讓河水人窟，就要將水面提升，頗費周折，且會影響到上游洞窟的安全，基本不太可行。

王道士《墓志》，是由其徒子趙明玉和徒孫方至福所立。《重修千佛洞三層樓功德碑記》中在“住持王圓祿”后跟隨“徒”“王明發”“趙明裕”兩人。

該趙明裕，另見于莫高窟下寺“三清官”匾牌。匾額原刻文字，正中間從右至左橫寫“三清官”三個大刻書墨字，左右兩側豎寫小楷字，右側為：

楚北云游沐浴住持王園祿創修弟子

左側為：

光緒戊申蕤宸月新修郭維德 學書

1906、1908年時跟隨王道士的弟子趙明裕，即是1931年時王道士《募志》中的“趙明玉”。“(趙明玉)跟隨王道士從整修三層樓到創建三清官，一直到王道士死后為其師樹碑立傳，是王道士十分忠實的徒弟，也頗得王道士的賞識與喜歡。”

從藏經洞發現的時間上來看，《墓志》“光緒廿五年五月”與《重修千佛洞三層樓功德碑記》“庚子孟夏”、《催募經款草丹》“貳拾陸年伍月貳拾陸日”所記雖然相差一年，但三者都在五月間。這個時候正是春天，與常先生所說的“春天河水化冰季節”用水沖沙相吻合。另外，《催募經款草丹》所記載的“貳拾陸年伍月貳拾陸日”，用兩個貳拾陸來強調“天意”，與文中的“天炮響震，忽然山裂一縫”一樣，都有神化事件之嫌。兩個“貳拾陸”顯然不可信。

據有關研究，1899年夏，時任玉門縣令的傅大愷因公詣敦煌，得到出自藏經洞的《大般涅槃經卷第二十五》一件，如此說可信，則可成為1899年發現藏經洞說的又一佐證。另據日本人編撰的《新修支那省別全志》記載：“第一百六十三窟(即第16窟)中，還藏有很多古寫本和文獻。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五月二十六日，被主持王道士所發現。”這條記載在上世紀40年代就在日本出現了，比國內的相關記載要早，并與《墓志》的記載幾乎相同。但似乎不是出自《墓志》，因為《墓志》并沒有具體日期。此第一百六十三窟為伯希和所做的編號，應為今第16窟。

這也證明《墓志》內容具有相當的可信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