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小商販父親,就不得不說說馬這種人類的幫手,因為父親當初決定做這一行是從馬身上萌發的,而且沒有馬他就干不成這行。
父親從小愛馬,但馬對于他來說一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民主改革時我的祖父祖母因積極響應改革而遭到謀害,那時才九個月大的父親是被他的一個伯父和幾個姑姑共同撫養成人的。和我母親結婚前,他輪流住在他的伯父和幾個姑姑家里。結婚時,他的伯父在自家的房子旁邊搭了個小偏房作他倆的新家,并給他倆買了一口鐵鍋,一把砍刀。這把刀后來被我視為傳家寶,帶到城里,掛在廚房的刀架上,充當眾刀之父,見證我家的家史,另外幾樣用竹編制的廚具,也都是親人們送的。搞合作化時,馬之類的大牲口全折價進社了,包干到戶以后,只有少數人手多的人家才養得起馬,像父親那樣的人只有欣賞別人策馬揚鞭的份。但父親和母親是一對勤勞的夫妻,有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侍弄后,我們家的日子就越來越像樣了,等手中積攢了一點錢后,父親決定買馬了。
我至今還記得父親買馬的事。那是在二十多年前,父親和他的一位表弟出一趟遠門回來時,牽來了一匹額上有塊白斑的瘦弱小馬駒,鄰居們聽說我家買了匹馬,都跑來看熱鬧。父親樂不可支地牽著小馬在屋外的場壩遛了幾大圈,完了,他把我抱上馬背,牽著馬走了一圈。頭一回騎馬的我心頭美滋滋的,別提有多高興。母親卻板著臉問父親怎么買這么瘦弱的小馬駒,不能馱也不能騎的。父親不以為然地說小馬駒的父親是一匹高大健壯,年年火把節拿第一的賽馬,小馬駒長大后也必定是匹駿馬。母親冷冷地嘲諷說不僅能跑而且還會飛吧。父親便罵母親目光短淺不識馬相。
父親認為馬同貓狗一樣富有靈性,但又和貓狗不同,貓狗的靈性是顯露在外面的,馬的靈性則是蘊藏在內里,一般人看不出來的。他把小馬駒視為家庭成員,給它取了個名字叫“花頭”。無論如何,馬再小,也是我們家最值錢的家畜。父親一開始就用上好的飼料喂馬,隔三岔五地給它梳毛修鬃,下地勞動也不忘牽去絆在田邊地角讓它吃最鮮嫩的草,每天傍晚還要牽到河邊去飲水溜達。由于父親無微不至的精心飼養,一年后小馬駒的毛從以前的棕色變成了油光水滑的烏黑色。父親說,花頭成年了,該是調教它的時候了。
于是,父親又花上很長時間要把花頭調教成一匹能同風賽跑的駿馬,像它父親一樣在火把節中奪冠,還專為比賽特制了馬鞍和鈴鐺。可是,花頭并非如父親所想的那樣,完全傳承它父親的優秀基因。它有發達的四肢卻沒有奔騰的天賦,跑起來像匹母馬似的束手束腳,即使你抽斷一百條皮鞭也無濟于事。大失所望的父親,最終只有放棄初衷,把它當成普通馬匹不再在它身上費心思。可是,父親歷來認為能擁有一匹奪魁的賽馬是一種財富和名望的象征,他說“閨秀出自名門,優秀的賽馬也不會出自平庸之家”。沖著這種虛榮,他鐵了心無論付出多少代價也要調馴出一匹令人羨慕的賽馬。他把花頭賣掉后,又叫上自己的表弟買馬去了。
這回,他們買來了一匹名叫“風之子”的賽馬。這是一匹調馴有素、久經賽場、一身榮耀的駿馬,有了“風之子”,父親把全部心思放在養馬上。功夫不負有心人,“風之子”在當年的火把節里輕而易舉地奪得了冠軍,為父親實現了蘊藏心底的夙愿。雖然獎品只是幾米綢布,但父親夢想成真的心情是物質所不能衡量的。記得當時他把一匹草綠色的綢布披在“風之子”的背上,牽著它在人群中驕傲地走來走去。有了名馬,父親也就出名了。人們只要說馬,自然會提到父親和他的“風之子”。雖然“風之子”僅為父親爭得兩年的榮譽,就因衰老退役了。但這不影響父親養馬的興趣,繼“風之子”之后的十多年間,他養過十多匹賽馬,每一匹他都取了好聽的名字,比如“紅頭”、“飄飄”、“花腰”、“白云”等,有匹賽馬干脆就叫“飛馬”。這些賽馬曾都為他奪過獎,給過他自信,給過他樂趣,給過他力龜。
父親告別賽馬之樂是在我讀初中的時候,他說,現在,該為兒子的前途著想了。于是,他的心思從馬身上轉移到我身上。一天,父親牽馬到山下的小鎮趕集,回來的路上他突發奇想,萌生了用馬馱貨到山上來銷售的想法。到家后跟母親合計了一番,幾天后他便雇人在村子的大路旁開始修房子,不到一個月,一間小商店落成并開始營業了。從此,父親和他的馬更加形影不離,一年四季做著人背馬馱的小買賣,十年如一日從未中斷過。從我們村到山下小鎮的幾十公里山路上,不管烈日炎炎,還是寒風刺骨,父親和他的馬隔三岔五就會走上一個來回,住在路旁的人能從漸遠漸近的馬鈴聲中聽出父親和馬到了哪兒。那時我放假回家或返校,走的也是這條山路,路上遇到熟人時,總有人勉勵我說:“千萬不要學壞了,要好好讀書,想想你父親是怎樣掙錢供你讀書的。”這些話我至今牢牢記在心間,更不敢忘記父親自己汗流浹背地負重的同時,吃力地趕著同樣負重的馬爬山的情景。
父親現在的馬叫“花腳”,“花腳”是一匹高大老實能跑能馱的馬,它像個老實巴交的人。馱物不需人在前面牽繩,也不用在后面揮鞭催趕。花腳的任務就是做父親的好伙伴,幫助主人自食其力,一起度過晚年。其實,小鎮到村子如今已經通公路,那些富裕起來的村民都騎摩托車趕集了,父親卻因為年老體弱趕不起這種時髦,還是和他的“花腳”悠哉游哉地行進在山路上。每當摩托車塵土飛揚地從他和他的“花腳”身邊呼嘯而過時,他總是小心翼翼地牽著“花腳”避讓到路旁,然后開心地笑著,繼續趕馬上路。而我呢,每每穿行在城市的車水馬龍中,被一片煩躁的汽笛聲包圍時,山間的馬鈴聲就會沖破城市的喧囂,穿過四季,在我的耳邊悠然回蕩,仿佛又看見父親和馬正走在山間小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