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律與意象:在互動中同構

一

想著寫這樣一篇短文，是因為在倮伍拉且的博客上讀到他新近創作的一首抒情詩《因為我頌揚，青海湖的水不僅僅屬于青海湖》。讀罷這首詩，我感覺到，美麗深情的青海湖真的是把詩人的心打動了；詩人又通過這首詩傳達出了這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動，又來感動了我這個遠在千里之外的讀者。

當時，我的目光像凝同了一樣地停留在電腦的屏幕，我有些血液沸騰的手指不停地來回轉動著鼠標的小滾輪，我在一次又一次地觀看，我在一次又一次地誦讀。詩的微觀意義和宏觀意義是比較容易認識的，但是，我反復地問自己，這首詩是依靠什么路徑、是乘坐什么交通工具抵達讀者內心的呢?是怎樣來引起讀者心靈共鳴的呢?我仿佛明白，但又有些茫然，我不知道怎樣來給自己一個比較滿意的答案，我感覺到面對著了一個需要努力追問與探索的課題。

為了回答這個課題，現在，我首先把這首詩全錄如下，我們共同來品味：

把藍天洗得藍藍的你的水

把白云洗得白白的你的水

把綠地洗得綠綠的你的水

你的水藍藍的水白白的水綠綠的水

咸咸的水

血水一樣咸咸的水

汗水一樣咸咸的水

淚水一樣咸咸的水

咸咸的水

洋溢著生命的咸咸的水

閃耀著智慧的咸咸的水

包含著情感的咸咸的水

浸透遙遠歷史的你的水

滋養廣闊現實的你的水

擁抱無限未來的你的水

你的水你的水你的水你的水

母腹中溫暖寧靜的水

你的水一樣的水

你的水你的水你的水你的水

乳房中甜蜜芬芳的水

你的水一樣的水

我渴望你的水

把我心靈世界的藍天洗得藍藍的你的水

我渴望你的水

把我心靈世界的白天洗得白白的你的水

我渴望你的水

把我心靈世界的綠地洗得綠綠的你的水

你的水藍藍的水白白的水綠綠的水

清清的水滋養青稞青稞籽粒飽滿的清清的水

清清的水蕩滌靈魂靈魂纖塵不染的清清的水

清清的水灌溉家園家園繁花似錦的清清的水

清清的水

旗幟一樣在高高的地方高高招展的清清的水

星光一樣在高高的地方高高啟示的清清的水

母親一樣在高高的地方高高眺望的清清的水

昭示詩歌意境的你的水

蘊藏命運謎語的你的水

知曉輪回道路的你的水

你的水你的水你的水你的水

傳說中吉祥幸福的水

你的水一樣的水

你的水你的水你的水你的水

故事中起死回生的水

你的水一樣的水

我頌揚你的水因為我頌揚你的水

青海湖的水不僅僅屬于物質世界的水

青海湖的水不僅僅屬于青海湖里的水

我頌揚你的水因為我頌揚你的水

你的水也成為了我的水

你的水我心靈世界流淌的我的水

你看，神秘的高原湖?白——青海湖真的是把詩人倮伍拉且迷住了，感動了。詩一開頭，詩人就一聲接一聲地發出了長長的長長的感嘆。這一聲聲感嘆，每一聲既是眼前景也是胸中景，既是景語也是情語。就是這一聲聲的感嘆，為全詩巧妙地定下這首詩的節奏、旋律和情調。

接著往下讀，每一次感嘆句式的重現——注意，這里說的重現，不是簡單的重復，是動態的、變化中的重復；即使是一字不變的重復，在詩歌的意境里，也會有感情力度的變化——這種重現，帶動出了一層辭象，帶動出了一層意象，帶動出了一層詩化了的理念，在音律與意象互動中。如雙人舞般地，螺旋地攀上一個詩的高地。當我閱讀完全詩，我也仿佛“躍上蔥蘢四百旋。”我仿佛站上了一個詩意的高峰，我從每一個方向，我從每一個角度，都可以眺望到新的奇的景色，都有覽不盡的風光。

無疑，倮伍拉且新近創作的這首詩，既是非常現代的，又是朗朗上口，音韻鏗鏘，節奏感強烈的，讀來令人蕩氣回腸。

倮伍拉且新近創作的這首詩，別具一種抒情方式，別具一種詩歌形式，別具一種境界。詩中的音律，有別于中國古典詩歌的聲律，它沒有囿于五言、七言、詞牌的束縛，沒有囿于平仄、對仗的限制，沒有囿于韻腳。它是一種現代人情感、情緒的抑揚頓挫，在詩中與意象互動、同構，而化為一種節奏，一種情調，一種旋律。

這樣的詩，走出了模仿歐美翻譯詩的怪圈，它有了自己的產地——現代漢語；它有了獨立走向世界詩歌的屬于自己的品牌——中國現代詩。它既是口語的又是經過提煉的意象的；它既是現代漢語的又是可供翻譯的；它既是現代的又是源于傳統的；它既是屬于中華民族的又是屬于全世界的。

我以為這首詩歌對中國新詩的發展方向提供了一種可能的道路——音律與意象互動同構之路。

寫出一首詩，常常是靈感的降臨，可以有很大的偶然性。但是，實行音律與意象互動同構這樣的創作實踐，絕對不可能是簡單的偶然為之，必然有著一種思想與理念的支撐，是反復深思熟慮之后的寫作行為。

必然性必然隱藏期間。為了弄明白這個問題，需要弄清楚問題的源頭與發展的經緯，我需要回過頭來，看一看倮伍拉且在詩歌創作上留下的一個個有深度的腳印。

二

1991年，青年詩人倮伍拉且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詩集《繞山的游云》，在詩歌創作的道路上留下了第一個腳印。這部詩集囊括了他1983年發表第一首詩《輕輕的風》以來的主要詩作，讀這本詩集，我感覺到，詩人是唱著山地歌謠走進中國詩壇的。

認真想來，倮伍拉且的詩是山地歌謠，又不僅僅是山地歌謠，《繞山的游云》中的詩非常現代，具有現代詩的內核，具有現代詩的詩藝技巧，具有現代詩的抒情方式，卻又不失山地歌謠的情調與風味。

下面，我們來細讀他的《等待一頭熊》：

等待一頭熊

等待一種未知的結局

興奮與不安

把時間

扭得彎彎曲曲

等待一頭熊

等待一種可能的歸宿

要么熊把我帶走

要么我把熊高舉過頭

作為人生的禮物

等待一頭熊

等待一種漫長的等待

最終也沒有熊來

也許早已來了

就一直站在你的身后

《等待一頭熊》，省略了主語，是誰在等待，開始讀的時候，好像“我”是主語，是詩人在等待，讀到最后又結尾在“就一直站在你的身后”，點明是“你在等待”。其實，這是一種現代詩的技巧，模糊了“你、我、他”，誰都可以直接進入詩的意境。

《等待一頭熊》，熊是什么?是人類的朋友?是吃人的猛獸?是希望中的絕望?是絕望中的希望?是現實的殘酷?還是未來不可預知的虹影?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

這首詩無疑體現出現代、先鋒的現代詩歌意識，但是，詩人倮伍拉且沒有用眼花繚亂的形容詞、飾語去抓讀者的眼球。沒有用密集的意象去炮轟讀者的心靈，沒有用“讀不懂”去引誘讀者進入一座“空城”，也沒有用“零度情感”去換取讀者的空泛的同情，詩人是將這種現代人的情感化作一種有調式的歌謠的節奏，化作一種音樂的律動，讓這種神韻進入人的心靈，引發讀者的思索與共鳴。

“等待一頭熊／等待一種未知的結局”，是起興，仿佛是一首樂曲的“引曲”，仿佛是一首歌開唱之前的“過門”。也就是說，詩人倮伍拉且的現代詩創作一開始，就注意了感發起興，這是把古典詩詞和民歌中“興”的手法，在漢語現代詩創作上的嘗試和運用。

短詩《等待一頭熊》，只有三個小節，每一個小節的開頭，都是這感發起興的有一定變化的重現，從而帶出三組意象句群。三組意象句群，是并置的，是對舉的，是照應的，或者是相悖的，或者是相反相成的，如第三節詩之于第二節詩。三個小節的詩，組成三段式的復唱歌謠，在音律與意象的互動之中一層比一層更深的表達出濤的意境。

這樣能夠吟唱的詩，在詩集《繞山的游云》中比比皆是，如《遠山的雪》、《我們》、《穿越漫長的峽谷》、《我的水》、《等待》、《在金沙江邊》等等，詩人倮伍拉且仿佛是一位行吟詩人，他懷抱月琴，邊走邊彈邊唱，穿行在大小涼山的高山峽谷。

由此，我可以說，倮伍拉且的詩，一開始就帶著音律與意象互動同構的基因。

1992年，倮伍拉且出版了抒情長詩《大自然與我們》，這是他詩歌創作道路上的第二個腳印。倮伍拉且詩歌創作的第二個腳印，是散文詩。

《大自然與我們》是當今世界和未來世界都要面對的重要課題。詩的現代性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越來越突顯。然而，這不是本文要探尋的方向，本文要叩問的是音律與意象互動同構的問題。在散文詩的創作里，還存在這樣的問題嗎?回答顯然是肯定的。

詩人倮伍拉且面對《大自然與我們》的問題，為什么要用散文詩的抒情方式來表達?是因為想進行新的嘗試?還是以為散文詩這種分段不分行的形式更自由?更能展開自由的聯想?我不能妄加臆斷和推測。但是，文本在那里，我們可以通過解讀文本，看詩的音律是怎樣在散文詩中推動自由聯想和約束規范自由聯想的。

下面，我們來閱讀《大自然與我們》中的第三十節，文字如下：

可以告訴你們，在不幸的日子，最能安慰我的是一片樹林。

躺在它的懷里，

聽陽光或雨水與它交談。閉上眼睛，讓星空般寧靜的它的氣息浸透我的身軀，就能理解古老而簡單的傳說里最深刻的隱喻。

像一條魚，

在水中自然地游動。

一切不幸都必然，而且

微不足道。

那一片樹林平平常常。可以告訴

你們。它是我已經死去了的親人種下的。每棵樹都印有與我的手指親密聯系的指紋，不可更改的天生圖案。

很難告訴你們，

那片樹林的具體形狀。

好像一列長長的墻，

勁急的風

在它身上刺滿洞孔；

好像一座矮矮的房，

厚厚的木門

已經被盜：

好像一輛馬車，

拉車的馬匹

去了山坡上吃草。可以告訴你們，我已經找不到那片樹林，

忘記了它在什么地方。

在不幸的日子，

只好獨自哀傷。

在這首散文詩中，我們分明看得見文與詩的相互爭斗留下的種種痕跡。文的要求是線性的分段的，詩的要求是跳躍的分行的。細讀全詩，從頭至尾，我們都感覺得到，也能從文本中看得見，那種分行分段的矛盾與爭斗。當詩意濃郁之時，音律會堅定不移地站出來，要求詩人進行分行排列，以留出空白和弦外之音，讓讀者自己去思索、去填補。比如在文字敘述中，就跳出了這樣四行詩：“像一條魚／在水中自然地游動。／一切不幸都必然，而且／微不足道。”又比如，在全詩的結尾，升華出這樣三行詩：“忘記了它在什么地方。／在不幸的日子，／只好獨自哀傷。”

在這首散文詩中，我們還分明可見，當一種有意味、有韻味的句式出現，就會引發詩人開動自由聯想的機器，爆發出相同句式的聯想，把詩思引向縱深。如散文詩中對“那片樹林”的聯想，由“刺滿孔”的“長長的墻”，聯想到“木門”“被盜”了的“一座矮矮的房”進而聯想到“像一輛馬車”，“拉車的馬匹，去了山坡吃草。”這三組并置的意象，其實是有機地組織在“對舉、對應、對照”的音律之中。

我看到，詩人倮伍拉且通過《大自然與我們》的創作實踐，一步一步更加自覺地踏上了音律與意象互動同構的詩歌創作之路。

四

1997年，詩人倮伍拉且出版了他的詩集《詩歌圖騰》，2004年，他又出版了《倮伍拉且詩歌選》。這部詩選，除選有前三部詩集的詩歌，主要收入了在《詩歌圖騰》之后，詩人新創作的詩歌。這是詩人倮伍拉且在詩歌創作道路上，留下的第三個和第四個堅實的腳印。由于詩歌審美標準的日漸完善，我注意到，自《詩歌圖騰》以后，詩人倮伍拉且所創作的詩歌，幾乎首首都做到了音律與意象的互動、同構。

現在，我們來共同欣賞幾首這樣的詩歌，看在音律與意象互動、同構中究竟對我們有些什么啟示和借鑒。首先，我們來閱讀《有刺的土地》全詩如下：

每當我離開我生長的地方

胸膛就會

隱隱疼痛

因為有刺

深深扎進我的心房

故鄉的土地是有刺的土地

那些刺是樹木的根

那些刺是莊稼的根

那些刺是牧草的根

那些刺

是故鄉土地上的母親

遙望著遠方的眼睛里

含著的深深的情

每當我回到我生長的地方

胸膛里的刺

就紛紛脫落

深深扎進

我腳下的土地

故鄉的土地是有刺的土地

那些刺是我命運的根

那些刺是我愛情的根

那些刺是我詩歌的根

那些刺

是我對故鄉土地

無法擺脫的比大海還要深的

深深的情

《有刺的土地》既是“故鄉的土地”的現實，又是詩人倮伍拉且用詩歌創作營造出的一個屬于他個人的精神世界，以表達對這片土地，對故鄉，對家園深深的愛。這有著深愛，有著隱痛的感情，是那么眷戀、纏綿，是那么刻骨銘心。從根到刺是一個情感的回環，從刺到根是一個情感的回環，從離開“故鄉的土地”到回到“故鄉的土地”又是一個情感的回環，三重回環交錯纏繞在同一首詩里，唯有音律與意象互動、同構才背負得起這樣深沉的感情。通讀全詩，我注意到，詩人不是“舊瓶裝新酒”，不是依循固定的七言、五言的節奏來寫詩，也不是填詞。詩人的音韻、節奏、旋律是從詩的感發中獲得的，是靈感的產物，是“無中生有”。有了這個天籟之音以后，音律便會追隨意象自成聲調，而意象又會沿著音律的河道，翻起一波又一波的浪花。

下面，我們來欣賞詩歌《明天你就要走》，全詩如下：

明天早上

你就要走

月亮躲在了云的背后

夜色躲在你的眼睛背后

風躲在樹的背后

唯有我的嘆息

清清楚楚

在你的眼睛里飄拂

明天早上

你就要走

每當夜色降臨之后

我會耐心等待月亮

在月亮里尋找你的眼睛

在你的眼睛里尋找

我嘆息背后的情愁

明天早上

你就要走

我的柔情從此

被茫茫夜色

所擁有

這首詩只有三節，每小節前兩行都是以“明天早上／你就要走”開頭。是一字不變的重現。如在數學上，便可提出一個共同的因子，將多余的略去；或者，用公約數的法則，將其除去。但是，這是詩歌創作，重復、復現是詩中不可或缺的音樂要素，一次重現是一次離情別意的加重。前兩節詩，用環環相扣的句型，傳達出一層比一層深的情緒，融意象于音律之中。最后一節，像音樂的休止符，戛然而止，給讀者留下諸多想象的空間。讀罷，感覺余音繞心，終日不絕。

下面，我們再來欣賞《戀人》這首詩，全詩如下：

如同星星和月亮

輝映著黑暗

黑暗的天空

就洋溢著

迷人的光彩

我的戀人

就輝映著我

生命的夜晚

我生命的夜晚

是遼闊的原野

我的戀人

就是原野上

奔馳的駿馬

我生命的夜晚

是奔馳的駿馬

我的戀人

就是馬背上

快樂的騎手

我生命的夜晚

是快樂的騎手

我的戀人

就是騎手的手指上

純銀的戒指

我生命的夜晚

是純銀的戒指

我的戀人

就是戒指上

璀璨的珍珠和瑪瑙

星星和月亮

如同珍珠和瑪瑙

輝映著黑暗的天空，

輝映著我

生命的夜晚

這首詩，是獻給戀人的用音樂將文字編織成的一個花環。詩的首尾照應，構成一個大的回環。在這個大的回環之中，上一節詩又同下一節詩回環句連，相互纏繞，一環一環地在意象由大到小、由小到大的變化中抒發情感。其間，伴隨的樂感也是由激情到舒緩，由舒緩到昂揚，仿佛時間在空間曲曲折折地向前流淌。

五

回顧詩人倮伍拉且的創作歷程，我在新詩的音律與意象互動、同構上，有了如下思考：

首先，中國現代詩歌應該注意音律與意象的同構，實現音律與意象在詩中的互動。音律與意象是詩的情感的雙翼，一個是情感的發音，或日情聲；一個是情感的內涵，或日情意。在詩歌的創作中，有時一聲感嘆可以帶出一首詩來；有時音律從意象中來，而意象又在音律中生根發芽，開花結果，以音律構建詩歌和以意象構建詩歌一樣重要。音律和意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應當互動，應當攜手同構。意象如果離開了音律，是蒼白的、貧血的，是沒有生命力的。

其次，實現音律與意象互動、同構的途徑。(1)讓具有強烈情感色彩的感嘆句，或者感悟句、感發句，在詩中反復復現，一次一次加深情感的深度、廣度和濃度，并帶出一組組意象群，螺旋式攀升，上升到一個詩意的高峰。(2)讓詩中因幻想、聯想而誕生的意象群，形成有深度的意象句群。這些意象句群，在詩中并置、對舉、對應、對稱。每一個意象句群，在詩中都構筑成一個詩的臺階，它們或彼此照應，或意義遞進，或相反相成。(3)讓感嘆句的重現復現與意象句群的并置對應，在詩中相互交錯，相互連環，同步互動，形成跌宕起伏的流動的詩意。

實現了音律與意象的互動、同構，全詩就成為一個有生命活力的整體，詩中的每一個實詞，每一個虛字，每一個意象，都成為生命的一個有機的部分。詞、句、意象，離開了這個生命的整體，必然會凋謝、枯萎。

“音律與意象的互動、同構”是我在詩歌寫作和閱讀過程中提出的一個觀點，一種理念。在今后的寫作和閱讀過程中，我將就這一個觀點，這一種理念進行更廣泛、更深入的思考、研究，我希望并相信它會上升成為系統的理論，貢獻給中國現代漢語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