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與祖摩(歷史小說連載)

第一章

一

西沉的太陽，熱量減去了許多。從山那邊樹林里，吹過來一陣清風，使得艱難步行了一天的兩個差人和他，終于有了涼爽的感覺，身上的疲憊似乎有所減輕。于是，他停下步來，抬頭看了一眼落日的余輝，言不由衷地說：“歇會兒吧!”

“看……先生……”高個子搖著頭，抬手指了指正前方，山林邊隱約可見的一座寺廟說，“只有趕到那里去借宿了，歇不得。”

先生聽了差人的話，看了一下距離，覺得差人說的有理，在自己心里長嘆了一口氣之后，只得加快腳步。

“先生，實在是對不住，沒辦法?！绷硪晃粋€子矮的口氣溫和。

“沒有的事……”先生淡淡的點頭回答，顯得通情達理。

是的，自從離開京都的囹圄，一路走來，這兩位既是受命的公差，而又自愿充當仆人，對先生倒是挺講仁義，從沒有把先生當成罪人看待。也許是先生的家人或者在位的好友，從中使了大把的銀子……先生不愿去多想，也沒有想的必要，心里非常明白，眼前的這條路，是一條不歸路，從已經讀到過的書中，從已經知道的事件中，從來還沒有哪位被朝廷貶謫到邊陲夷蠻之邦的人，曾經活著回來與親人團聚。別說面對那些言語不通，毫不開化的蠻夷苗人，就是兇山惡水，猛獸瘴癘，也會把人活生生的吞噬。先生感到不寒而栗。

當然，先生并不怕死，在給武宗皇帝雙手呈上奏折的那一刻，面對眼前劉瑾這幫當權的奸人，早把自己生死置之度外，那怕被廷杖四十，打得皮開肉綻，先生也沒有發出一聲求饒和哀嚎。只是在獄中緊咬牙關忍受著折磨，等待著有朝一日挺胸闊步走向刑場，用自己的鮮血，去擦亮世人的眼睛。誰知，這幫奸人，并不想讓先生痛快地死去，殺身以成仁，而是……每當想到這里，先生便感到莫名的悲哀和心寒，與其身陷異鄉被活活折磨而死，拋尸荒野，不如早日了此殘生，魂歸故里。

是的，離京城的路是越走越遠，離先生決意訣別人世的時間是越來越近。兩位好心的公差似乎對先生的心意時有察覺，直言也好，婉言也罷，都無話找話似的常對先生說：“先生，凡事都要想得開才好。常言說，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p>

先生聽了，總是莞爾一笑，算是回答。

二

夜幕還未完全拉開之前，他們終于來到了林山腳下的寺廟門口。這時廟門已關。側耳靜聽，廟里顯得非常寂靜，只有淡淡的歸巢的幾聲鳥叫聲，從院中那棵挺拔的樹上傳來。

“開門!開門!”高個子抬手敲門，而且越敲越重。

須臾，“嘎”的一聲響，一個小沙彌拉開門，伸出頭來問：“施主，你……?”

“小師傅，打擾了，借宿……”高個子力氣大，邊說邊把門順勢推開，三個人便魚貫而入進了廟門。

小沙彌慌了，伸開雙臂，把來人攔住，無可奈何地搖著頭說：“施主，你聽我說……”

“有甚么話好說，出家人行善為本，講的做好事嘛!”高個子大手一揮，把小沙彌推在一邊，拔腿就要往大殿里走。

先生這時來了力氣，伸手拉住高個子的衣襟說：“等一等。既然小師傅有話要說，就請說吧，不要強人所難?！?/p>

小沙彌一眼就看出，這個先生懂理。緩了口氣，明亮的雙眼盯住先生說：“施主，是這樣，每逢雙日傍晚，都要提前關閉山門，因為師祖要在日落之后靜心練習書法，打擾不得。三位施主如要借宿，請先生在這院里稍侯，待我前去向師祖稟告，如果師祖點頭，我再來請施主進去，并備齋飯此后?！?/p>

先生點頭說：“既然如此，也就不難為小師傅了?！闭f罷，便自個提起衣襟，往院中草地上坐去。

兩個差人也只好隨遇而安，挨著先生往毛茸茸的草地上四仰八叉倒去，用包袱當枕頭，不久便發出了重重的鼾聲。

先生隨著鼾聲掉過臉去，把目光停留在二人酣睡的身上，先是情不自禁地搖了搖頭，接著一聲發自肺腑的長嘆，閉目自言自語：“形為心生，生為心跡，乃常人之靜是也……”

“施主，請隨我來!”小沙彌來到先生面前發出熱情的邀請。

先生喚醒二位公差，踏著小沙彌的足跡，穿過大雄寶殿的迴廊，來到后院四合寬敞的禪房。那一幅幅橫的、豎的，懸掛在廊檐下面，還散發出陣陣墨香味的狂草和行書，筆法從容不迫，結構疏朗寬博，形有盡而意無窮，不由得把先生的目光緊緊吸引，把先生的心緊緊抓住，腳步便慢了下來，“有晉韻!”先生邊看，脫口而出。要不是小沙彌返身回來喊。先生不知還會在這陣陣墨香中陶醉多久，發出怎樣令人驚奇的贊嘆。

先生真有點兒失態了。從小沙彌的喊聲中清醒過來，先生為自己的一時失態，或多或少感到了內疚和不安。所以，當先生來到齋房，看到二位同伴狼吞虎咽般吃著齋飯的時候，自己雖然也感到了饑腸轆轆，卻反而沒有絲毫的食欲。

這時，小沙彌又走進屋來，請先生到師祖禪房去共進晚餐。

師祖原來是個耄耋之年的主持和尚，他剛才從不遠處的窗欞里，已把先生的失態，甚至先生那句發自內心的脫口而出，全都盡收眼底，曉得先生是個不凡之輩，是個自己應該結識之人。

飯后茶余，師祖開門見山說：“如果老衲沒有猜錯的話，施主應是浙江余姚人氏，書圣王羲之的后裔，當朝兵部主事王守仁是也?！?/p>

先生連忙起身離坐，躬身一拜說：“如今伯安已是罪人，被貶謫到夷蠻之地龍場任驛丞。生還者寥寥，死里求生萬不可能。只恨那幫奸佞小人，何時才遭報應，以使……”先生欲言又止，語氣里充滿了悲憤，也就露出絕望。

師祖淡然一笑說：“善者善，惡者惡，善惡必有循環。太祖朱元璋打下的天下，創立的基業，被這幫奸臣賊子糟蹋得真乃是千瘡百孔，血淚斑斑。施主以國家安危，朝廷興衰為己任，敢于冒死向皇上直諫，真乃是……”

“師祖不必再說了，過眼云煙，能在這世間留下多少遺痕(恨)……”先生打斷師祖的話，起身拱手告辭。

師祖也不便久留，只得吩咐小沙彌掌燈，送先生回房安息。

三

先生毫無睡意，凝視著桌上的孤燈，想起師祖剛才提起的話題，思緒又按不住的從心底里飄浮上來，前途渺茫，真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只聽得“嘎”的一聲門響，兩位公差推門進來，一個手里提著茶壺，一個手里捏著茶杯。

“天這么晚了，二位還沒有睡?”先生明知故問。

“等候先生呢!”兩位公差幾乎是異口同聲。

“等我……有事么?”先生立即睜大眼睛，感到有點兒迷惑。

兩個公差沒有正面回答，高個子把茶杯端擱在先生的面前，矮個子舉起茶壺倒滿了茶水說：“先生，這山里有錢也買不到酒，我們就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明日一早，我倆個就要向先生告辭了?！?/p>

“二位要返回京城?”

“不，回老家務農去。這里已是湖南邊界，翻過廟子后面的那座大山，就進入貴州境了。”高個子看著先生說。

“先生，這公差難當，這碗官飯難吃，還是回家務農的好。像先生這樣有學問的貴人，也要遭受……”矮個子顯得挺感慨。

高個子打斷矮個子的話說：“先生，這是文書和剩下的盤纏，擱在這里了。先生，你是個好人，是個清官，要多保重，恕不再遠送了。山遙路遠，多加小心吧!”言畢，二人手里各端一杯茶敬奉給先生。

先生把接過的茶呷了一口之后放在桌上，不由得嘆了一口氣說：“好……好……二位一路辛苦，陪伴到了這里，也是夠盡心的了。謝二位一片仁愛之心，余將終身不忘耳。”

“先生，明日一早，我二人就不再來打擾了，就此告辭。先生該睡上一個好覺了?！闭f完之后，二人向先生拱手一拜，返身離去。

雪上加霜。一種失魂落魄之感，突然向先生襲來，先生的雙腳像生了根似的佇立在桌邊，先生的雙手緊緊地撐在剛才還擱著茶杯的桌面上，似乎只有這樣，也惟有這樣，此刻此地，先生才擁有一個自己可以立足和依賴的方寸之地，否則，整個身軀似乎就會離地而飄，飄向那莫名的、不知去向的、深不可測的千古洪荒。

夜，死一般的沉寂，死一般的無奈。先生終于恢復了平靜，回到現實中來。一口深沉的怨氣，從先生的胸中噴出，似乎已把自己心中的滿腔積郁清除，一下子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輕松與舒暢。是的，人生苦短，是該結束一切的時候了。這本來是先生早就作出的選擇，給自己設計好的結局，只是沒有想到會來得這么突然，這樣令人措手不及。

霞光寺。這座寺的名字取得好，也取得妙。霞光，旭日之光，也是落日之輝。先生感到滿意，這寺里師祖的墨香，可以讓自己陶醉，這寺里師祖的憂思，可以讓自己得到一點撫慰。還有什么可奢望的呢?沒有了，有這樣的人生最后歸宿，比拋尸荒野，不知要強千倍、萬倍了……當然，先生也難免留下許多遺恨。

先生伸手從掛在墻上的袋里，取出自己平時喜愛的書，特別是隨著書包在一起的研究心學的記要，哪怕點點滴滴，都是先生的心血，被先生視為珍寶。先生把取出的書捂在自己的胸前，似乎是想讓自己身上的體溫把它溶化，又像是在向它作最后的訣別。時間的腳步走得太慢，又似乎走得太快。先生最后閉上眼睛，把手中翻開的書頁，遞到油燈閃閃發光的火焰上去……

四

隨著一聲“阿彌陀佛”，師祖大步跨進門來，伸手奪過還沒被燈焰點燃的卷本，說：“施主，這又何苦來著!”

先生感到無奈，也感到尷尬。人，走到這樣的地步，還會有什么秘密可保守。先生只好對師祖實言相告。

師祖勸道：“施主既然已對人生作出了最后的了斷，豈不使那幫奸佞心滿意足么?不知施主想過沒有，紅塵滾滾，不如皈依。佛門清靜，正是施主潛心研究學問的地方。”

先生果斷地搖了搖頭說：“師祖的好意，在下明白。如今奸佞當道，朝綱飄搖，茍且偷安的日子……”先生突然感到失言，面有愧色。

師祖哈哈一笑說：“施主既然決心已定，老衲自然不敢強求。其實，據老衲當年云游天下，那邊陲的蠻夷之地，并非施主想象的那般可怕。這樣吧，明日早課之后，請施主到大殿，在菩薩面前抽上一簽。菩薩渡眾生?？纯创巳垐?，是兇還是吉，然后施主再作定奪，如何?”

心學和佛學，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有著共通之處。先生終于被師祖的誠意所感動，點了點頭說：“好吧，聽從師祖的安排……”

有詩嘆日：曉行山徑樹高低，雨后春泥沒馬蹄。翠色絕云開遠嶂，寒聲隔竹隱晴溪。已聞南去艱舟楫，漫憶東歸沮杖藜。夜宿仙家見明月，清光還似鎰湖西。

第二章

一

明正德三年，也就是公元1508年，在貴州這塊地盤上，確實是個多事之秋。積壓在山頭的冰雪，還沒有來得及完全溶化，生活在香爐山一帶的苗民便發生了動亂，而且聲勢越來越大，終于驚動了巡撫衙門，也驚動了朝廷。于是武宗皇帝趕緊下詔，令貴州總兵官李昂派兵鎮壓，以保一方平安。李昂立即趕往巡撫衙門，找巡撫大人魏英商量，認為這件差事。非宣慰使安貴榮出兵不可。

安貴榮接到命令，開始的時候，確實有些猶豫不決，他倒不是擔心完不成平亂的任務，而是覺得自己屢屢出征助邊，立下戰功，雖然得到朝廷嘉獎，卻未得到朝廷信任，只消看一看朝廷設在水西地盤上的軍驛，心中就不是個滋味。這次又要他出征平息叛亂，明擺著是想借此機會削弱他的實力；如不聽令出兵，自然又會給他生出許多罪名。真是進也難，退也難。后來，還是在幾位麻舍(領兵將)和阿穆扯(外務總管)的勸說下，只得長嘆一口氣，下令鳴炮出兵了。

月余之后，得勝凱旋。雖然被朝廷加封為貴州布政司參政，但他心里卻怏怏不樂。這種結果，幾乎完全是在自己的預料之中，如此一個小小參政，真為那許多失去的生命感到傷心和難過，也為自己感到羞愧和臉紅。于是，從軍驛到參政，心中便不由得時時泛起陣陣攪得他心神不安的漣漪，這漣漪又漸漸演變成漩渦。安貴榮又一次處在進退兩難的境地，不知應該何去何從。

這時，正巧龍場慕魁(頭人)來報，龍場驛新任驛丞王守仁昨日已到。安貴榮突然像被注射了一支強心劑，從椅上撐起身來，大聲問道：“他可安好?何人相伴而來?”

慕魁說：“回祖摩(君長)的話，他水土不服，略有欠安。陪同來的是一個叫智清的和尚?！?/p>

“哦……”安貴榮沉思了一下，又問：“那個和尚?”

“回祖摩，今天一早就已經離去了?！?/p>

安貴榮對王守仁的到來，一點兒也沒有感到意外，一個多月前，當他從按察副使毛科的口中，知道這回事時，心中就有了幾分主意。雖然毛大人并沒有詳細告訴他有關王守仁的身世，但對于一貫仰慕中土文化，好讀書史的安貴榮來說，對書圣王羲之崇拜得五體投地，對王的世家自然也就有所了解，身為兵部主事的王守仁因冒死直諫，不僅被劉瑾等奸佞折磨得死去活來，還出了個毒主意貶謫到這里來當個驛丞，其目的可想而知……當時的安貴榮不愿想，也不愿多想，從毛大人熱情的款待和委婉的口氣中，不外乎是希望他的這個落難同鄉，來到龍場之后，得到宣慰使的一點關照，高抬貴手罷了。

當時，安貴榮對毛科的話笑而不答，如今朝廷黑暗，官場趨炎附勢，凡被貶謫者，幾乎都難有好下場。不過，對于這個出身不凡的王守仁，倒要看他是不是個人才，難得的為國為民的人才。

俗話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如果姓王的真是個不俗的棟梁，豈不是貴州邊陲，乃至水西的福焉!安貴榮拿定主意，是玉是金，只有擺到桌面上來才認識。于是，便連夜派人前往龍場傳話，告知地方慕魁，如此這般，靜候新驛丞的到來。因此，才有了前面龍場慕魁的來報。否則，一個小小驛丞的換班，無論如何也不該驚動宣慰使大人。

二

翻過霞光寺后面的山巒，便一腳踏進了貴州境地，山重山，山外山，山中有水，水邊有山，這重重疊疊，幾乎無邊無際的山和水，不僅使先生大開眼界，也使先生深感疲憊。說真的，要不是有智清大師的陪伴，一個人，先生恐怕早已魂歸故里。

先生永遠不會忘記，當然也不一定完全相信，那天早上，也是一個晴空萬里的日子，當自己在小沙彌的引領下，穿過迥廊，來到香煙裊裊的菩薩面前，雙膝下跪，在師祖“橐橐”的木魚聲中，當自己伸出微微顫抖的雙手，接過簽筒，從簽筒里抽出一簽之后，從那一刻始，先生似乎已把自己今后的命運，或者說是生是死，完全都交給菩薩去判斷了，并將會毫不遲疑的按照菩薩的旨意去行事。

其實，說穿了，當時真正從內心感動先生，從而使先生感到欣慰和信服的，并非完全是正襟危坐在寶塔上面，鍍滿舍身的菩薩……當師祖從先生的手里接過簽，瞇著老花眼仔細看了一會，親切地改口喊了一聲“先生”之后說：“好一支上上簽呀!先生前面的路途雖然艱險，但到了龍場之后，定會遇到貴人，得到貴人相助。先生，鍥而不舍，少則三年，多則五載，學將大成，重返仕途?！?/p>

師祖的話，先生明白，既是一種鼓勵，也是一種鞭策。正因為有了這樣的鼓勵和鞭策，才使先生徹底打消了輕生的念頭，重新振作起精神，開始有了活下去的勇氣。有了勇氣就好，哪怕開始時只有一點點，積少成多。就會變成汪洋大海。

師祖從先生的目光和臉色，既看到了先生的勇氣也看到了先生必然的憂慮，說：“先生，兩位差人的離去，應該說是件善事，誰不思親，誰愿離鄉背井。老衲已作了安排，由弟子智清護送先生到龍場驛。智清曾在貴州云游多年，不僅道路熟悉，對當地風俗民情也略知一二。先生放心跟著他去吧!”言畢，便喚出已經作好了上路準備的智清和尚。

先生一看，這是一位四十出頭，身瘦個高，從頭到腳充滿了活力，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靄可親的臉盤，使先生感到這是一個可靠可依賴之人，心中的憂慮不僅全消，而且勇氣倍增，更對師祖充滿了難言的感激之情。于是，便開口試探著問：

“師祖剛才言講，只需三年或五載，便可見甚么分曉……?”

“阿彌陀佛!說長也長，說短也短，這要看先生的造化了。古人云，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必將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先生滿腹經綸，比老衲更懂得這其中的奧妙。先生可以起程上路了?！?/p>

三

一路走來，先生的耳朵邊，時不時都晌起師祖說的那些話。其實，這些話，從書本上自己早已讀過，甚至背得爛熟，講的道理也并非深奧難懂，但此刻從師祖的嘴里講出來，也許是佛的原因，卻深深打動了先生的心。因此，一路上不僅不感到特別的勞累，加上智清大師的幽默和風趣，總是把話匣子打開，喋喋不休地向先生介紹沿途的山光水色，民風民情，凡是先生沒見過的，凡是先生覺得有趣的，智清總是憑著自己的認識和智慧，向先生講得手舞足蹈，唾沫橫飛，有時競逗得先生忍不住放聲大笑，敞口道出一些智清聽不懂的之乎者也。

確實，先生受益匪淺。從智清的嘴里，從自己的眼里，先生懂得了好多過去在書本上學不到，在京城里看不到的東西。雖然滿目荒涼，但荒涼中使先生感受到了人的生氣，乃至林中的一聲鳥的啁啾，崖腳下傳來的野獸的嚎叫；這生氣，使先生開始對接觸的每一個人，田地里埋頭干活的，在山上砍柴燒荒的，在溪邊飲牛挑水的，在道上擦肩而過挑擔背篼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笑的哭的……從這些人的身上，臉上，都似乎找不到自己原來想象中的野蠻而感到輕松；先生如果說已被這些人所流露和表現出來的善良和勤勞所感動，不如說是被他們生存的艱難環境和貧窮所感動。然而，更讓先生激動不已的，是這些人哪怕如此的貧窮和生存的艱難，他們都顯得非常的安詳和知足。

先生開始感到內心的隱痛，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別人的一種隱痛，也深感不安和自責。有些時候，先生幾乎忘記了自己現在是一個失去了話語權的階下囚，曾經差一點兒放出令人可笑的狂言。每當這個時候，聰明的智清大師總是一陣哈哈大笑，接下來虔誠的一句“阿彌陀佛”，才使先生清醒過來，由不得也跟著自嘲似的咧嘴一笑。

在智清大師的眼里，先生開始變了，變得已經不再是夜宿霞光寺的那個焦頭爛額的先生，貴州山和水中的兇字惡字，看來已在先生的心目中慢慢淡化

是的，人活了，山也活了，水也活了。先生這時突然想到一首詩，宋代楊萬里寫的詩：莫言下嶺便無難，賺得行人錯喜歡。步入萬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攔。這首詩，先生從小就已經背得，但僅僅只是從簡單的字面上去體會那一層淺顯的含義，如今自己身處逆境，走進邊陲的層巒疊嶂之中，身同感受，終于悟出了這首詩的深刻含義和哲理，不得不對這位先人肅然起敬。是呀!人的一生，錯喜歡的東西太多、太多了，由于錯喜歡，自然會做出許多的荒唐事，得出許多錯誤的結論；人生的奮斗和成功，不正是步入萬山的圈子里嗎?千萬不要因為已經成功爬上一個山頭而得意，千萬不要因為走一時的下山路而意冷心灰。唯有戰勝和攻克一座又一座放出的攔山，而不是在一座又一座的攔山面前倒下去……

四

“先生，是先到貴陽府呢，還是直去龍場驛?”智清站在一條驛道岔路口問。

“直去龍場驛吧!”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又問，

“到龍場驛還有多遠?”

“不遠了，二十多里路程。走得快，太陽落坡前可到。”

“看來，你我二人又要分手了?！毕壬蝗婚g顯得有些依戀，依戀中又難免流露出幾分憂愁。這倒不是因為先生一個人害怕孤獨與寂寞，而是一路之上，智清對自己無微不至的關懷和照顧，使先生深感盛情難卻。

智清從先生的語氣中，似乎有所明白，便寬慰先生說：“先生盡可放心，貧僧早年曾到過這龍場，不僅認識驛丞吳路管(當地人對驛丞的稱呼)，也認識這龍場的頭人慕魁?！敝乔逵执蜷_了話匣子，邊走邊接著說，“龍場是水西管轄之地，屬貴州宣慰司，現在的宣慰使是安貴榮，世襲。此人不錯，文武全才，很受當地百姓的愛戴，都叫他祖摩。貧僧曾經到過安府化緣，見過一面?！?/p>

先生點頭稱“是”，突然想到，師祖所講之貴人，莫非就是指安貴榮么?難說。太祖朱元璋立國以來，水西安氏的情況，先生或多或少是有一些了解的，這龍場驛不就是當年安貴榮的先祖，靄翠之妻奢香夫人開建的嗎?龍場九驛，龍場驛是第一驛，接下去是六廣驛、谷里驛……連接了川滇驛道，便利了人員往來，也使水西地區得到了發展和繁榮。然而，對于這位世襲的宣慰大人，先生只是知其名而未見其人，而且對這些邊陲世襲的土官，在先生的心目中，實在是不敢恭維。

五

太陽的余輝還沒有完全散去，先生終于跟在智清大師的身后，來到了龍場驛那座低矮的木板屋前。門，虛掩著，智清伸手一推，門便開了，他倆只得低著腦殼鉆進屋去。屋里一股濕氣混合著馬的尿味撲鼻而來。雖然光線暗淡，還是可以看見，這間狹窄的屋里橫擺著兩張木床，床上睡著一個呻吟的女人。智清還沒來得及開口問，隔著門外傳來的狗吠，一個蓬頭垢面的中年人，牽扯著一個十多歲的小男孩從門里走進來，先是有些驚詫，最后認出智清大師，才松了口氣說：“原來是你呀，大師!這位先生是……?！?/p>

“新來的驛丞。”

“哦……曉得!曉得!慕魁大人已經來說過了，這幾天我都在收拾?！苯又鴩@了一口氣，說：“老天爺不睜眼。昨天，娃兒媽上山去砍柴，把腳桿摔斷了，哎……”中年人雙手捧住臉，欲哭無淚。片刻之后，這位即將離任的驛丞才似乎緩過氣來，走到先生面前，拱手一揖說：“先生從京城里來，見多識廣，心胸開闊，請寬限幾日，待我安排好了……”

“不忙!不忙!”先生連連搖手說，“病人緊要，你就安心吧!”語氣中充滿了理解和同情。

這時的智清大師，倒像一位郎中，掀開被子看了看女人摔傷的腳，說：“阿彌陀佛!施主有緣，待貧僧上山去找來幾味草藥，敷上十天最多半月，就可以下床走路了?！苯又终f，“常言道得好，傷筋動骨一百天，日后還得好好調養才是。”智清把話說完，洗過手之后，便從貼身的內衣兜里摸出一個藥瓶，倒出十幾粒丹丸遞給姓吳的驛丞說：“拿著，一早一晚，開水吞服一粒。”

這時，又是一陣狗的狂吠，兩個一老一少掀門進來。老人是龍場頭人慕魁，年輕的是老人的孫子，二十出頭，名叫阿熱洛嘎，濃眉大眼，熊腰虎背。老人一見是智清，兩人拉著手又說又笑，問長問短，幾乎把身邊來的客人忘得一干二凈。還是吳從中提醒，慕魁才轉過身來，一邊向先生拱手作揖，一邊說著先生只能聽懂一半的客套話。先生也只能連連點頭稱“是”。

幾個人滿滿的擠了一屋，而且隔壁馬廄里的屎尿味，熏得先生幾乎要打噴嚏。慕魁把先生和智清請了出來，在不遠處的小山坡下一處干燥平坦的地方，給先生已經搭好了一個茅草窩棚，暫為棲身之地，遮風擋雨倒也不妨。

“先生，你看，先住在這里……”慕魁把先生領進窩棚，窩棚雖然矮，里面還顯得寬敞，擺了一張四腳人地的木板床，靠門邊還有張可供看書寫字的藤編桌，坐的是兩個茅草繩編成的圓墩，著實顯得精巧可愛。先生沒有想到，在這低頭而進的草庵里，山民們竟有如此高超的手藝，把這些不起眼的枝、藤、草，變成了既可供使用又可欣賞的東西。當先生一屁股落坐在草墩上的時候，感到特別的柔軟而舒適，還有什么可奢求的呢?比起那驛屋來，先生覺得這里簡直稱得上天堂，充滿了浪漫和詩意。

先生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語言來向慕魁表達自己感激之情。其實，先生什么也用不著表達，正像先生對慕魁講的夾生漢語似懂非懂一樣，慕魁由于對先生毫無了解，只曉得按照祖摩的吩咐辦事，盡一點兒地主之誼罷了；甚至有時還捋著自己的胡須在發問，這個新來的驛丞，究竟有啥稀罕之處?……這些，先生自然是一時難以知道。

當晚，慕魁硬是要請智清大師到家里去吃頓飯，以謝當年大師用丹丸救活兒子的命。智清婉言謝絕，一來自己要最后陪伴先生一宿，二來還要為那個躺在床上呻吟的女人上山采藥，時間緊得很哪!慕魁也不強求，最后向先生抬手一指說：“我家就住在對面的山背后，有事來喊一聲。”

夜幕降臨，山風徐來，絲絲寒意，襲人肌膚。火塘里的柴火剛被智清點燃，慕魁已打發孫子阿熱洛嘎送來了一袋糧食和瓜菜。后來，先生才知道，如今這偏僻的龍場驛，除了一名驛丞外，并無其他固定人員，主要是由安氏設館田三十余畝以供給，其余雜役，均由當地夷目仡佬，八寨苗民承擔。這樣一來，衣食無愁，倒也顯得清閑，與先生在中土時的想象卻有很大的差別。

當先生靜下心來，穩穩地，雖然還顯得呆滯的坐在舒適溫暖的草墩上，雙目凝視著火塘里熊熊燃燒而又跳動的火苗，倏然間，先生的心里感到一動，那噼叭燃燒的柴禾，不正是在經受痛苦、磨礪、凈化……只有一個人的身軀，經過這樣的燃燒之后，靈魂才有可能會得到升華，只有升華了的靈魂，才有可能會創造出人間奇跡……先生終于像得到了什么啟迪似的，由不得自言自語：“人心不古，心之于心，心之于行……”先生似乎還有甚么一時想不通之處，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智清放下手中的柴禾，掉臉問：“先生，你在說些甚么?”

“我……沒說……沒弄明白……”先生莞爾一笑，這是他思考問題時的習慣。

智清笑了，“先生，你會慢慢明白。生活、燒火、洗菜、做飯、上山砍柴、下地種莊稼，和大人擺龍門陣，和娃兒捏泥巴……這山里的苦生活，教會我當年不明白的好多東西，最后不得不離家出走，皈依佛門?！敝乔逡豢跉庹f出了似乎早就想向先生說的內心話。

“智清大師，你說得對。但愿……”先生點頭笑了，笑得坦然。

圓圓的月亮，從山林后面升了起來，似乎有著好多、好多的悄悄話，要對他二人述說。

先生一夜難眠，激情中寫下了一首題為《初至龍場無所止結草庵居之》的詩：草庵不及肩，旅倦體方適。開棘自成籬，土階漫無級。迎風亦蕭疏，漏雨易補緝。靈瀨響朝湍，深林凝暮色。群僚環聚訊。語龐意頗質。鹿豕且同游，茲類猶人屬。污樽映瓦豆，盡醉不知文。

第三章

一

翌日，天空陰云密布，如綿似霧的雨絲，輕輕飄蕩在山巒之間。

智清向先生告別而去。給先生留下他身上剩下的半瓶丹丸，說：

“雖然不能保醫百病，但對于一般常見疾病，可以說是藥到病除?！?/p>

先生佇立在半山腰上，手里緊緊握著還散發出智清體溫的藥瓶，一直凝望著智清大師高大的背影，在很遠的林間小徑上消失。要不是慕魁的孫子阿熱洛嘎帶著吳路管的兒子小毛頭前來喊，先生不知道還要在這雨絲中呆站多久呢!

回到草庵，原來是慕魁領著兩個人前來給先生送吃的和用的東西，一個是公差打扮，一個是廚人，還對先生說：“這些油肉，先生盡量享用，日后我們還會不斷的送來?！?/p>

先生感之不盡，沒想到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異地他鄉，或者說蠻夷之幫，真是處處遇到好人。而這些一個個慓悍的山民，臉上流露出來的都是善意，對自己所表現出來的都是友好和親切。從智清大師的嘴里，從阿熱洛嘎的口中，先生開始有些明白，雖然慕魁一直守口如瓶。于是，送走了送東西的人之后，先生便拉著慕魁的手說：“請你老千萬要轉告宣慰使大人，如此關愛，罪人心中有愧呀!日后定當盡心而報?！?/p>

二

慕魁說：“日子還長著呢!先生的話，我不會忘記向祖摩稟報的?！?/p>

送走慕魁之后，先生開始做家務。首先是清理好送來的東西，他決心要把這間簡陋的草庵，按順序清理好后，擺放出一個樣子，不讓人家看笑話。是的，這是先生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為家務事而動手動腳，昨日還可以依賴智清。具體的說來，也就是如何管理好自己的吃和穿。

然而，先生畢竟與眾不同。他雖然出身世家，書香門第，過慣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但先生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對于這樣的人，不僅不會被日常生活小事所難倒，而且，還不愿完全依賴別人生存，只要有手有腳，應該盡量自食其力。眼前的這一切，僅僅是個開始，良好的開始，善的開始。如何把這個“良好”和“善”的開始做到善始善終，依靠他人是遠遠不夠的，也是行不通的，更是不可取的。一切，惟有自己，自覺而不是強迫，融合在這“良好”和“善”的當中去，成為他們的知己，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

于是，先生下定決心，消除一切顧慮，或者說是人與人之間的障礙。先生相信，通過自己的真誠與汗水，這里的山，這里的水，這里的人，都會成為自己的風景，而自己也會成為他們的風景，只有這樣的風景，才是心的呼應，才是情的組合，才具有不朽的生命力。

別無選擇。

先生上門去找到慕魁，慕魁不僅給先生指了一塊熟地，還特意送給先生一把輕便的鋤頭和一把小巧的砍刀。阿熱洛嘎還篼著種子，小小年紀竟在爸爸的授意下，當起了先生在地里開始勞作的老師。

迎著落日，先生回到草庵，放下手中的鋤頭。頭上流淌的汗水，確實漸漸地洗去了積壓在心上的塵埃。塵埃漸去，露出的是一線在人生失落甚至絕望的途中的希望之光，這一線希望之光哪怕還顯得遙遠，顯得暗淡。先生堅信，只要堅持，鍥而不舍。當先生用涼水抹了一把臉，把身子落坐在軟綿綿的草墩上時，只見太陽的一束光輝從門里飄進屋，像在先生面前的地上灑滿了碎金細銀。悠然問，先生詩興大發，走到桌前，寫下了一首題為《觀稼》的五言古詩：下田既宜稌，高田亦宜稷。種蔬須土疏，種蕷須土濕。寒多不實秀，署多有瞑膳。去草不厭頻，耕禾不厭密。物理既可玩，化機還默識。即是參贊功，毋為輕稼穡。

三

龍場慕魁來到宣慰府，向安貴榮一一轉述了先生的謝意。安貴榮說：“做得好。我這里還特意備辦了一份禮物，你回去時順便代我給先生送去?！苯又肓艘粫?，又說，“先生現在住的是茅草棚，轉眼到了冬天，恐怕擋不住冰雪，是不是應該……”

“回祖摩的話，我們已經想好了，待收割完莊稼之后，再給先生找個實在的住處?！?/p>

“要得。你要把先生的事擱在心上。你說，吳老丞的女人不幸摔傷了腳桿，一時間沒處可去。那就讓他留下來吧，照管路事，并要他抽時間伺侯先生?！?/p>

慕魁點頭答應，懸在心里的一樁事有了結果，好高興。然后隨下人來到后院，祖摩送給先生的是份厚禮，除了兩條腿的雞鵝，還有一匹四條腿配好鞍子的駿馬以及金帛，外加兩背篼青杠木炭。領下這些東西，慕魁不得不被祖摩的盛情所感動，當了十多年的頭人，從來還沒有看見祖摩像今天這樣慷慨，厚待一個從中土來的驛丞，而且聽說還是一個犯了罪的人。當然，從智清大師對他說的悄悄話中，從他兩三次與先生的接觸，這個先生確實有點兒與過去來的不同?？磥?，這個先生是難中有福。不過，話又說回來，今天祖摩送這些東西給先生，他實在是不敢茍同，吃的燒的當然無話可說，金帛駿馬在深山野箐又有何用。

慕魁陡地明白，這是祖摩的一番難得的好意，好讓這位一時落難的京官，在難中得到一種撫慰。如果天菩薩保佑，一旦官復原職，甚至青云直上，絕不會忘記自己在難中的恩人。古人說得好，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到那個時候，祖摩今天送的這些東西，難道會白送了么?想到這里，慕魁由不得咧嘴笑了，還是祖摩有眼光，站得高，看得遠。

快馬加鞭，翻過蜈蚣嶺，拐過吉莫彎，前面不遠處，便出現了先生住的茅棚。慕魁從馬背上跳了下來，牽著馬，引著肩挑背篼的下人來到門前，門緊閉，不知先生去了何處，喊了幾聲也沒回音。

這時，正好有一個小孩給先生送柴禾。一問，才知道先生一早就陪著吳路管上山采藥。慕魁看了看天色，把馬拴好，吩咐了下人幾句之后，自己便急匆匆往驛所走去。到了院子門口，一匹瘦馬正在低頭吃草，那只守家的大黃狗，抬頭看見是熟人，叫了兩聲表示招呼之后就埋頭睡了。屋里很靜。慕魁邊喊邊推門進屋，原來先生正在聚精會神地給躺在床上的女人換藥，吳在一旁當幫手。小男孩蹲在火塘邊添柴燒水?？磥?，女人的傷勢已經好多了，人也有了精神。換好藥后，可以拄著拐棍，扶著墻壁在屋里慢慢走動了。

今天一早，先生偶然想到病中的女人需要營養，便把一塊還沒洗凈的煙燻肉送了過來，正好碰到吳路管扛著鋤頭要上山采藥。

回到茅棚，慕魁向先生一一交待祖摩送來的東西。先生被感動得熱淚盈眶，沉默了片刻之后，才說：“使君之高誼，罪人何可以辱守土之大夫，懼不敢當也!禮益隆，情益至?！?/p>

慕魁搖頭，聽不懂先生說些甚么。

先生抓住慕魁的手說：“宣慰大人的一番好意，我領受了。金帛和鞍馬，實在是用不著，還要勞煩你老人再跑一趟，如數給宣慰大人送回。”

“這個……”慕魁面有難色，他怕祖摩怪罪。

“無論如何，你老人要跑這一趟……”先生突然想到，恐怕老人有為難之處，接著說，“我這里就給宣慰大人寫封信，把話說清楚?！?/p>

“好吧……”慕魁這才點頭。

須臾間，先生把寫好的信遞到慕魁的手上，動情地說：“老人家，全都拜托了!”言畢，深深拱手一揖。

“哈哈……看來，這匹駿馬，還得再騎它一回了。先生放心?！蹦娇Ш眯?，跳上馬背揚鞭策馬而去。

四

先生伏案沉思。智清離去時的背影，還清晰的留在眼前，智清說的那幾句話，還清晰的回響在耳邊。是的，生活，看似簡單而又不凡的生活，是會教會一個人懂得很多過去并不明白的東西，只要你不回避它，正視它，用心去感受它。這幾天，短短的幾天，先生所看到的，自己親手去做的，每一件都充滿了激情，令人感動。

先生從緊捆著的布包里，把他心愛得幾乎視如生命的經卷取了出來，一本一本擱在簡陋的桌面上，像將軍出征前檢閱自己的千軍萬馬，像饑餓的牛羊突然闖進肥美的草原，像雄鷹掙脫牢籠飛向了藍天……先生從激動中平靜下來。自己能夠做些什么，應該去做些什么，既然生命之火已被點燃，那就讓它燃起通天大火，那就讓它燃起熊熊烈焰……

先生現在已經明白，更懂得絕處逢生之后，應該怎樣去對待生活，去回報生活中的人，去回報生活中的事，只有這樣，也唯有這樣，才是自己活下來的目的，才是自己應該做的事，才有可能使自己不被社會所拋棄，成為一個既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他人，能夠頂天立地的大寫的人。想到這里，先生的腦海里，便立即浮現出在霞光寺的白天和夜晚，想到師祖說的那些話，是師祖有意的安排也好，是菩薩真的顯靈也罷，對今天的先生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如何把面前的這條路走好，走到光明的盡頭。

籠子里的雄雞，伸長脖子一聲長鳴，打破了先生的沉思默想，使得這寂靜的草庵里，顯得來既有了生氣也有了活力，那只吳路管叫小毛頭送來給先生看家做伴的小花狗，先生給它取名叫“嘯虎”，正趴在先生的腳邊，仰著個小腦袋望著先生，時不時發出一聲嬌恬的叫喚。先生伸手拍了拍“嘯虎”的小腦袋，它便伸出粉紅的舌頭舔著先生的手背，癢而酥心，一種難以言狀的親情感立即傳遍了先生的全身，由不得雙手把它從地上抱了起來，說：“小家伙。時不待我呀!”然后才又把它放回地上，站起身來，伸開雙臂，活動了一下筋骨。是的，人生新的一頁，應該說從現在翻開。于是手提羊毫，以《秋夜》為題，寫下了這樣一首詩：

樹暝棲翼喧，螢飛夜堂靜。遙穹出晴月，低籍入峰影。山泉豈無適，離人懷故境。安得駕云鴻，高飛越南景。

第四章

一

如果說，宣慰使安貴榮對王守仁的關照，完全是出于對一個落難官員的同情，恐怕也不盡然，因為這樣的人畢竟太多。老實講，安氏從前不曾有過這樣的先例，慕魁老人就深有同感。當然，應該說同情也是有的，因為他知道，朝中劉瑾等奸佞專權，自然要發生許多的冤案。而應該說敬慕是主要的，因為他知道王守仁所犯之罪，而且王又是書法世家出身，特別是自己對書法的喜愛和對王羲之這位書圣的崇拜。常言雖說龍生龍、鳳生鳳，恐怕也非全是，就他從書本上知道的古人也好，親眼看到的今人也罷，一代不如一代者還少了嗎?因此，對這位敢于直言犯諫的兵部主事，名聲在外的世襲書家，他安貴榮沒有領教過，一時間自然沒法得出結論。于是在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鐘的復雜感情驅動下，才做了一些顯得言不由衷的事。曾經有好心的摩史(軍師)從旁提醒，如此厚待一個被貶謫下來之罪人的消息一旦被別有用心之人傳到劉瑾等奸侫的耳朵里，不怕不被他們添油加醋向皇上奏上一本，到那時不僅跳進黃河洗不清，吃不完只得兜著走了。安貴榮對這種提醒倒不在乎，天高皇帝遠，太陽照在九龍山頂。陰影不是常常落在六廣河邊嗎?他在乎的倒是這位不遠千里而來的新驛丞，究竟稱職不稱職，如果稱職的話，真像自己希望的那樣，不僅是貴州的福，更是水西的福呀!

空閑下來，正當安貴榮在閉目思索，自問自答的時候，龍場慕魁不等通報便推門進來，雙手將先生寫的書信呈上，說：“祖摩，先生送來的信。鞍馬和金帛他不要，原物奉還，已交給前院管事?！?/p>

“哦……”安貴榮接過信，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立刻把信展開，還沒看完一句，就被先生的書法吸引住了，筆與筆之間的牽聯顧盼，首部與首部之間的映帶超脫，以及波磔等之搖曳多姿，顯示出一種難以言表之氣象，有天然雅淡之致，欣賞得不停地搖頭晃腦，贊嘆道：“真乃祖傳之晉韻也!”好一陣之后，才從書法上回過神來，認真讀信：

某得罪朝廷而來，惟鼠伏陰壓幽谷之中以御魍魎，則其所宜。故雖夙聞使君之高誼，經旬月而不敢見，若甚簡伉者。然省愆內訟，痛自削責，不敢比數于冠裳，則亦逐臣之禮也。使君不以為過，使廩人饋粟，庖人饋肉，園人代薪水之勞，亦寧不責使君之義而諒其為情乎!自惟罪人何可以辱守土之大夫，懼不敢當，輒以禮辭。使君復不以為罪，昨者又重之以金帛。副之以鞍馬，禮益隆，情益至，某益用震悚。是重使君之辱而甚逐臣之罪也，愈有所不敢當矣!使者堅不可卻，求其說而不得。無已其周之乎?周之亦可受也。敬受米二石，柴炭雞鵝悉受如來數。其諸金帛鞍馬，使君所以交于卿士大夫者，施之逐臣，殊駭觀聽，敢固以辭。伏惟使君處人以禮，恕物以情，再至再辱，則可矣。

安貴榮把這封信一連看了三遍，與其說是信上的每一句真誠的謝意感動了他，不如說是寫信的書法在感動他。信上既沒有常見的肉麻捧場獻媚，更沒有不值錢的眼淚和哀傷，表現了一個有氣節的君子坦蕩情懷。

“妙!太妙了!簡直是一篇好文章。”擊掌夸贊聲中，安貴榮感到興奮，也感到滿意，對寫信人的書法，對信的內容，真乃是一位難得的人才，有學識，有情操，有遠見的人才，自己的一片心思，終于沒有白費。于是乎，一個大膽的設想，便開始在他的腦海里漸漸形成，從此便和先生書信往來，建立了深厚的友誼。這是后話。

二

先生找上門來。

阿熱洛嘎把狗攆開，把先生請進屋。剛落坐，慕魁就雙手端著一個刻有花紋的木碗，從內屋走出來，恭敬地遞給先生，微笑著說：“先生，走路累了，先潤潤喉嚨吧!”

先生以為是茶，接過一看，是酒，是當地人們用養麥釀造的酒，叫咂酒，又稱為水花酒。先生面有難色，喝吧，自己不勝酒力，不喝吧，主人盛情難卻。

“先生盡興，能喝多少算多少?！蹦娇呎f邊點燃手里的蘭花煙，問：“先生來，是不是有事?”他清楚像先生這樣的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

先生于是把自己心中的打算說了出來。

慕魁邊聽，由不得邊皺眉頭，小小的茅棚，住兩三個人還能將就，要辦學、講學，恐怕還得找一個……慕魁想著自己的心事，先生接下去講了些什么，他幾乎一句也沒有聽進心去。

先生一口氣講了許多，當然講得慢，有些話還重復了一兩遍，怕的是慕魁聽不明白，聽不清楚。誰知，慕魁咂著煙，聽得是那樣的專心專意，一句話也沒打岔。

先生好高興。講完了，慕魁也不說話，一時間相對沉默。好一陣之后，先生才打破沉默說：“這樣行么?”

“行!一定行!”慕魁高興得只顧點頭。

“這件事，說小也小，說大也大，是不是還應該向宣慰使大人稟報?”先生想到辦事的程序，他怕給這位好心的頭人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當然!當然!先生放心，祖摩只會高興的?！?/p>

這一點，先生是知道也想到，從太祖始，安氏就曾多次派出子弟，到京城國子監去學習，水西地區也開辦了儒學，中土文化便開始傳人。

常言道酒從寬處落。先生高興，碗中的咂酒自然多喝了幾口，一路昏昏然回到草庵，感到今日之草庵在陽光照耀下特別生輝。這時，守家的“嘯虎”突然從旁邊的林子里躥出來，追著一只野兔從先生的面前經過，繞了一圈，跑到側面山下的一叢荊棘里不見了。先生趁著酒興，也跑到那荊棘林里去尋找野兔。誰知，野兔沒尋著，卻意外發現了一個溶洞，可容納三五個人坐下，沒有其他穿洞而光滑又平坦的溶洞。先生四周觀察了一下，既滿意又喜歡，把這里作為自己靜坐、思考而又養身的僻靜之處，實在是得天獨厚，再理想不過了。后來，先生帶著小毛頭把洞里清掃干凈，自己又從山上割來茅草，曬干，打絨，然后學著小毛頭的樣子，把茅草搓成一根根長繩，先生終于自己親手編織出了一個圓圓的草墩。

先生把這個草墩搬去擱在小洞的正中，盤著腿往上面坐去，舒適和柔軟，使得他閉著眼睛靜坐著久久不愿離去。先生就給這個專供自己靜坐、思考、養身的小洞，取了一個詼諧的名字“玩易窩”，效法周文王拘而演《周易》的故事，潛心讀《易經》中“陰陽文化”的真實含義，懂得萬事萬物變化無窮，古往今來生生不息，使自己研究之心學得到了突破。先生寫下的《玩易窩記》就是最好的證明。

三

日月如梭。轉眼寒冬將至。

先生住的草庵人氣旺，從白天到晚上，擠得難找一個坐位，天不落雨，門口的草地上就坐滿了人，先生幾乎忘記了一日三餐，講得有時口干舌燥。

老驛丞吳路管，既愛管事又會管事，不僅把驛事管得依舊如初，不讓先生分心，隨著女人能操持家務，他就把好多時間花在先生的飲食起居上，按祖摩的吩咐伺侯好先生。一早一晚，還特意打發兒子小毛頭前來向先生請安。開初的時候，先生似乎感到不便，甚至還會面露慍色，有時顯得無情地讓愛管事的吳路管吃上“閉門羹”。漸漸，隨著時間的推移，吳路管的耐心與真誠以及童真的笑臉，終于敲開了先生的心扉，使他們融為一體，成了一家人。讓先生能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花在前來求學聽講的學子身上。

確實，是知識使人類有了共通的語言；哪怕開始的時候，這知識還顯得粗淺，還顯得不夠成熟，還具有一定的局限，甚至在某些方面還有商榷的余地。先生本身的自強不息，對他人付出的心血，在這寒冬快要來臨的時候，已經開始在人們沉寂了幾百上千年的心田里，播下了希望和幸福的種子；雖然他們還不知道，也似乎并不完全需要知道，這種子何時才能發芽，發芽后又將如何成長，最后會開出什么顏色的花，結出什么樣的果……這一切，對他們的現狀來說，都似乎顯得遙遠，太渺茫。只要他們認定了，遙遠和渺茫的將來，是美的、善的、真的，再艱苦再困難他們都會一步一步一如既往，毫不猶豫的朝著這個遙遠而渺茫的將來走去，無怨無悔地走到終點……

先生從前來向他求教的學子身上，或者前來湊熱鬧聽稀奇的山民身上，終于看到了他想看到的那種希望，又從這種希望中認識到了過去并不完全認識到的璞玉渾金，以及自己過去居于高堂，對這些可琢可煉的璞玉渾金所得出的謬誤，這種片面而又主觀的謬誤，幾乎斷送了自己的一生。

是的，生活，雖然人生處處有生活，但并非處處的生活都能打開人的心扉，啟迪人的智慧。先生的耳朵邊，似乎又響起了智清的話，這山里的苦生活。教會一個人明白了很多過去不明白的東西，看破紅塵，皈依佛門。要是自己也明白了過去不明白的東西，能夠把紅塵看破，皈依佛門嗎?先生這樣自問，不由得搖著頭在心里說，身不由己呀!況且……于是便莞爾笑了，笑意里充滿了玄機和奧秘。

四

慕魁正在為先生尋找一處新居犯愁。

阿熱洛嘎卻胸有成竹，喊了一聲“阿甫(爺爺)，請跟我來”之后，手提砍刀，走在前面帶路。

原來在離先生現在住的草庵不遠處，有一座并不太高的山叫龍崗，山上林密草茂，半山腰恰好有一個叫東洞的天然溶洞，里面很寬敞。這個洞慕魁自己小時候不知鉆過多少回，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凈。于是留下孫兒在那里砍出一條路來，自己去找先生商量：

先生聽了慕魁的話，連連點頭答應，這草庵一來顯得狹窄，二來也難以抵擋冰雪，就隨著慕魁前往，一桿煙還沒咂完就能走到，很近。順著剛砍出來的毛路，鉆進洞去一看，確實不錯，這洞前后相通，深寬約十余丈，既寬敞又通風。

“先生，你看如何?”

“可以!可以!天然之大課堂也。”

“那就這樣定了。我去喊人來清理一下，并把這進洞的路砌好，砌扎實?！?/p>

幾天之后，慕魁選了個大晴天，一聲吆喝，十幾雙手腳，就把先生搬進了新居，而且這里離先生的“玩易窩”不但近了，路也好走。等先生的學子們第二天趕來的時候，在草庵門前恭侯他們的，竟是先生親筆留下的一塊指路牌：往前走，拐左彎，上坡，“陽明小洞天?！?/p>

先生把龍崗新居東洞，改名為“陽明小洞天”，并寫有詩三首，題為《始得東洞遂改為陽明小洞天》，其中一首詩云：古洞閨荒僻，虛設疑相待。披萊歷風蹬，移居快幽塏。營炊就崖寶，放榻依石壘。穹窒旋薰塞，夷坎仍灑掃。卷帙漫堆列，樽壺動光彩。夷居信何陋，恬淡意方在。豈不桑梓懷，素位聊無悔。

五

貴陽府衙因為都御史王質的到來，處處張燈結彩。王質見了，心中高興。他是個虛榮心極強，善于趨炎附勢之人。當面夸贊了一番各方官員會辦事之后，終于問起龍場驛丞王守仁的情況。按他的想法，這個不會在京城里享福，自找苦吃的罪人，落到這邊陲蠻夷之鄉，恐怕早已被苦難的生活環境，折磨得只剩皮包骨頭，求生不能，早已暴尸荒野，最多留下黃土一堆。

誰知，當王質聽了有關官員的回稟，當然這回稟是如實的，甚至可以說，還刪去了某些牽涉到宣慰使安貴榮的細節，這倒不是這位官員有意要為安氏開脫。要保護姓安的，而是他懂得、安氏在水西地盤上的重要性，在水西百姓中的不可取代性，多栽花少栽刺，對自己總會有好處。因此，便掐頭去尾，如此這般向御史大人回稟了。

王質聽了，由不得火冒三丈，這還了得!竟敢把個朝廷罪人待為上賓，尊敬如神。如不嚴加懲罰，天下還有王法乎!王質說的懲罰，從字面上看，應該是指當地百姓，是他們把王待為上賓，尊敬如神，而不是指王守仁。其實不然，王質這個人善于說反話，因為他并不是傻瓜，這邊陲的蠻夷并不好惹，過去或是今天，教訓多得很，真把這些人惹怒了，惹翻了臉，他們什么手段都使得出來，有時為了一方平安，皇帝都只得讓他們三分。

因此，冒火歸冒火。龍場驛丞畢竟是個小官，哪怕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官，也是由朝廷派下來的，如要懲罰他，總得找一個合法的借口，也就是說，找一個能堵住嘴的借口。王質思索了一個晚上，終于有了。當然，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次日，公堂之上，王質便當著眾官之面，宣布王守仁的罪狀說：“龍場驛新任驛丞王守仁者，乃朝廷之罪人也，因不服王法，傲視朝廷及地方官府，不務正業，向蠻夷苗等眾，公然宣講邪說異道，蠱惑人心，斯可忍孰不可忍嚅派差人前往，嚴懲不殆?！?/p>

“御史大人，王守仁既然犯下如此之大罪，定當捉拿歸案，公堂審問，論罪處罪?！庇泄賳T提出異議，而且話中有話。

“大可不必!”王質把大手一揮說，“對這等不知悔改的罪人，就地八十大板!”

這不是要把人活活地打死嗎。

“這……恐怕……”

“恐怕什么?大不了，看在他祖宗的分上，賞他一口薄棺材足矣!”

一錘定音。誰也無話可說，也不敢說。

幾個橫眉豎眼的公差領命之后，磨拳擦掌，匆匆向龍場驛趕去。用他們的話來說，天黑也要趕回來，好向御史大人領賞錢。

六

說來也巧，龍崗周圍居住著幾十戶農家。這天有一戶名叫尼扎普的人家，正好是娃兒滿百日，請來山前山后的三親六戚，殺雞宰羊，辦了幾桌酒席，要為娃兒“麻嘎哩”(意為剃胎頭)。當然，先生在他們的眼里，已被視為有學問的貴人，不僅要請來坐上席，還要求先生為這個來到人間百日的娃兒捉刀剃頭(當然是做個樣子，剪下幾根頭發即可)，以表示對娃兒今后衣食不愁的祝福。

有道是天有不測風云。先生雖然已在小洞天收拾停當，穿上從京城帶來還不曾穿過的新衣，眼看太陽還在高掛，便安下心，坐在桌邊看書。突然，臥在先生腳邊的“嘯虎”，翻身躥到洞口，大聲狂吠。

“嘯虎——回來!”先生喊了一聲，“嘯虎”不但不聽。反而越發地狂吠。先生放下書本，正要走出去，只聽得“乒乒乓乓”幾聲碎響之后，洞口便隨之傳來惡狠狠的喊聲：“罪人王守仁!罪人王守仁，快滾出來!”

先生陡然明白：禍從天降了。但深深吸了一口氣，略站片刻，終于平靜，邁步走出去。原來是那幾個奉命前來的公差，經過一番打聽才找到這個隱蔽在樹林中的東洞，看見洞口掛著“陽明小洞天”的木牌，便伸手取將下來，往石頭上砸得稀爛。齜牙咧嘴狂吠的“嘯虎”，象個把門將軍，誰敢上前它就要咬誰。

差人不得不停下腳步，站在洞外的平臺上喊了起來。在他們的眼中，一個小小驛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墨人，自然會束手就擒，聽從發落。當然，在途中，他們已經心照不宣，只要姓王的曉事，肯把從京城里帶來的黃金白銀珠寶玉器拿出來，他們不僅可以手下留情，還可以讓姓王的死里逃生，然后再裝模做樣地給御史大人布上一個迷魂陣。

先生來到洞口，“嘯虎”依偎在先生腳邊，雖然齜牙咧嘴，卻停止了狂吠。

“你就是罪人王守仁?”

先生沒有回答，只是微微點了一下頭。

“你可知罪?還不趕快下跪!”

先生怒目而視，搖了搖頭。

“憑你不在驛里喂馬做事，跑到這洞中來過神仙日子，就該打你的板子!去，把他給拖下來!”一個小頭目在指手劃腳地發威。

先生儼然不動。欲上前捉拿先生的公差被“嘯虎”逼退。

“這家伙還真有點兒硬勁，不吃板子是不會曉得疼!”于是交頭接耳商量對策。

這時，一群狗狂吠著從四面把公差圍?。灰苍S是這些狗從“嘯虎”發出的特殊叫聲里，得到了信號。而且，隨著這群狗到來的，還有尼扎普家今天請來的三親六戚，他們的手里并不閑著，不是提著鋤頭，就是捏著扁擔，有的手里還有砍柴用的彎刀。這當中的阿熱洛嘎，最恨這些貴陽府里的公差，常聽爺爺說，這些外地人經常打著官家的旗號，出來欺侮老百姓和找野食吃。

被幾十條狗圍著已經顯得無奈，再看到狗背后虎氣兇兇的一幫子人，幾個公差不能不感到膽怯。小頭目壯著膽子大聲說：“本公差是奉命前來懲罰罪人王守仁的，與你們無關，快滾回去!妨礙老子做公事，一同捉去問罪!”

“你敢!該滾回去的是你們這些吃肉不吐骨頭的野狗!”人們大聲吼起來，揚了揚手中的家什。

“你們這些毫不開化的蠻子，想造反?”

“誰是蠻子?誰想造反?你今天得一五一十給老子把話講清楚，講不清楚一個都別想走。”說這話的是尼扎普，他家今天正在辦好事被這幫差人攪亂了，正在氣頭上。

這個時候，只見阿熱洛嘎出現在差人頭頂的那塊偏巖石上，手里提著一只糞桶，居高臨下，說時遲那時快，一桶臭氣熏天的糞水像瀑布似的全潑在了幾個差人的身上。人們捂住鼻子笑著四散開去，狗反而被臭氣吸引，撲向了滿身糞水的幾個差人。

被狗咬傷的差人，一路哼著摸黑回到衙門，自然要添油加醋去回報?？磥恚粓鰹碾y又要降臨龍崗了。

第五章

一

幾個差人雖然把事件講得嚴重，但一驗傷痕全都是被狗咬的牙齒印。王質大人雖然氣得七竅生煙，但仔細一想，這里面有蹊蹺。正感到不知從何再下手的時候，按察副使毛科，這個王守仁的同鄉出面來打圓場，找個臺階給御史大人下。

毛科對王質說：

“大人，這件事的起因，全都在于王守仁的身上，只要他前來向大人當面磕頭請罪就算了。對于那些蠻民，只能慢慢教化，如果用強，多有不服，事情一旦鬧大，就要扯到宣慰使司，到頭來對誰都不會有好處?！?/p>

王質也是個有心計的人，曉得安貴榮不久前因平叛有功還升了參政。聽了毛副使講的話，也是個下臺的機會，只是擔心姓王的會不會得寸進尺，不給自己這個面子，但又不便開口。

毛科見說動了王質，當即就給王守仁寫了一封信，曉以利害得失，連夜派差人送去。

先生讀了毛科的來信，不僅沒有被信中指出的禍所嚇倒，也沒有被信中帶來的福所感動，于是立即伏案疾書，讓差人帶回一封給毛大人的回信。

毛副使沒有料到，他的這位落難同鄉，一點兒面子也不給，寫來的竟是一封堅持正義，剛直不阿，不畏權貴，講理講節的信，全文如下：

咋承遣人喻以禍福利害，且令勉赴太府請謝，此非道誼深情，決不至此，感激之至，言無所容。但差人至龍場陵侮，此自差人挾勢擅威，非太府使之也。龍場諸夷與之爭斗，此自諸夷憤慍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則太守固未嘗辱某，某亦未嘗傲太府，何以得罪而遽請謝乎?跪拜之禮，亦小官常分，不足以為辱，然亦不當無故而行之。不當行而行，與當行而不行，其為取辱一也。廢逐小臣，所守以待死者，忠信禮義而已，又棄此而不守，禍莫大焉!凡禍福利害之說，某亦嘗講之。君子以忠信為利，禮義為福。茍忠信禮義之不存，雖祿之萬鐘，爵以侯王之責。君子猶謂之禍與害，如其忠信禮義之所在，雖剖心碎首。君子利而行之，自以為福也，況于流離竄逐之微乎?某之居此，蓋瘴癘蠱毒之興處，魑魅魍魎之興游，日有三死焉，然而居之泰然，未嘗以動其中者，誠知生死之有命，不以一朝之患而忘其終身之憂也。太府茍欲加害，而在我誠有以取之，則不可謂無憾，使吾無有以取之而橫罹焉，則亦瘴癘而已爾，蠱毒而已爾。魑魅魍魎而已爾，吾豈以是而動吾心哉!執事之喻，雖有所不敢承，然因是而益知所以自勵，不敢茍有所墮，則某也受教多矣，敢不頓首以謝!

毛科把信讀完，仔細一想，不得不對自己的這位同鄉肅然起敬，自慚形穢呀!于是，只得謊稱王守仁已病臥在床，暫時不能領命前來向御史大人當面謝罪。

王質是個久混官場的人，曉得這當中的微妙，也就順水推舟了。

后來這件事就不了了之。用慕魁的話來說，先生命大。又逃過一劫。先生呢，自然明白，自己憑什么能夠逃過這一劫，在信中已有暗示。

二

王質派差人羞辱王守仁，或者說要把王守仁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消息，當時是毛科派他身邊的一位親信前去報告安貴榮，意思非常明白。

安貴榮聽了之后，先是感到驚詫，想不到這官場里面還有如此歹毒心狠之人。不過，這也說明王守仁在王質心目中所占地位，討好劉瑾等奸佞也罷，另有圖謀也好，否則，一個無權無勢的邊陲小驛丞，竟會讓堂堂前來巡撫的御史大人念念不忘。于是對來人說：“回去告訴毛大人，請他放心。”安貴榮心中有數，他相信自己管轄下的這些山民，他更相信慕魁辦事，出于公，出于私，他們都會挺身站出來保護好先生的安全。當然，他也相信，但現在還不敢完全肯定，先生會不會在權威的面前倒下去，是寧愿站著死呢，還是寧愿跪著生。如果是這樣，安貴榮自信應該會是這樣，那么，王質如果敢于對百姓動手，敢于把事態擴大，就會有他的好戲看了，好果子吃了。

次日，慕魁來報，繪聲繪色地向祖摩講了當時的情況，特別把毛大人如何寫信來勸先生前去向御史大人磕頭謝罪，先生如何剛直不阿，大義稟然，回信拒絕。安貴榮聽了，深受感動，自己慧眼識英雄，沒有把人看錯，這樣有學識有骨氣的人值得敬慕，值得信賴。于是叫管事的立即備辦了一些吃的東西，讓慕魁帶去給先生滋補身體，向慕魁交待說：“回去告知先生，請他安心無慮，照講學照干事，天不會塌下來。過幾天，我會再派人前來，有事向先生求教?！?/p>

慕魁走后，安貴榮便閉門思索，把自己的思緒從頭到尾地重新梳理了一遍后歸結為二：一為撤除軍驛，二為請賞升職。這兩件不大也不小的事，像石塊一樣擱在心里頭，有時幾乎壓得他氣都喘不過來，何去何從，自己又一時拿不定主意，開弓沒有回頭箭。這倒不是他膽小怕事，而是事關全局，自己作為這方土地的世襲祖摩，世襲宣慰使，舉手投足，都可能引起山洪暴發，都可能燃起森林大火，實在是不敢輕舉妄動。既要面對自己和祖宗，又要面對水西各族百姓，還要面對高高在上的朝廷。心中困惑向誰訴?向誰說?安貴榮把它擱在自己的心里，像腹中的胎兒，隨著時光的腳步，一天天在成長，攪得他夜難入眠，食而無味。先生的到來，應該說是個天賜的機遇，他希望能從先生的手里，得到一把真正能夠打開自己心扉的鑰匙。然而，先生真的能回答這兩個問題嗎?他的手里有這把解惑的鑰匙嗎?開初的時候，安貴榮不敢貿然點頭，也不敢貿然搖頭。現在看清楚了。時機成熟了，也是時候了，如果說從前從先生的身上看到的僅僅是一線朦朧的曙光，現在已經變成了熊熊燃燒的大火，把他的心徹底照亮了，照透了。

于是，三日之后，安貴榮便派了一個心腹阿穆扯(外務總管)前去龍場，向先生求教，討那把盼望已久的“鑰匙”。

三

一場風雨過后，深空又是藍天白云。這年的冬天雖然來得晚，寒風畢竟襲人。“陽明小洞天”冬暖夏涼，但卻陰暗潮濕，使不適應的先生小疾不斷，天長日久也易患風濕。人們看在眼里，急在心頭，慕魁已安排下去，該砍樹的砍樹，該鋸木的鋸木，該去石整地的去石整地，要為先生在龍崗腳下的平地上，重新建造寬敞而又舒適的木屋。

這時，阿穆扯奉命前來，使龍場人感到興奮和鼓舞，說明他們對先生的保護，得到了祖摩的肯定，自然也就要得到祖摩的獎勵。不是么，跟在阿穆扯屁股后頭的一群翹著尾巴的山羊和綿羊，不正是祖摩送來的獎品嗎?是的，按照祖摩的吩咐，阿穆扯把羊點交給了慕魁，慕魁把羊按人頭分了下去。

慕魁拉著阿穆扯的手說：“去我家，宰羊子下酒。”

“不了，改天來，把羊兒喂肥。祖摩有事，我要去找先生呢!”接著掉臉對大家說，“加把勁，早日把新房子修好，先生搬進來的時候，敲頭牛煨湯喝!”

慕魁領著阿穆扯來到先生的住址?！皣[虎”守在洞口看見生人，立起身來正要發威，被慕魁吼了一聲止住了。先生在洞里聞聲走了出來。

慕魁向先生介紹了阿穆扯說：“你們進去談吧!隔會我叫小毛頭送酒菜來，先生就不要自己動手了?！?/p>

進到洞里，阿穆扯從身上取下一個布包，雙手遞給先生說：“這是祖摩送給先生御寒的一件羊裘。山里冬天冷，先生要多加保重?！?/p>

盛情難卻。先生只得伸手接了，說：“請向宣慰大人致謝?！?/p>

這位外務總管的突然到來，絕非是專為了給自己送件羊裘吧?樹欲靜而風不止。經過這段時間的磨煉，先生已經開始變得堅強，來吧，吹什么風，下什么雨，先生再也不會感到害怕，好象從這許多被自己原先視為“蠻”的人們身上，學到了什么東西，看到了什么東西，這些一時間還說不清楚的看到和學到的東西，給自己不僅增加了生活下去的勇氣，也增加了一股挺起胸膛做人的力量。

先生把事情想遠了。

阿穆扯是個直性子，開門見山，一五一十把祖摩交待的兩樁事，向先生一句不漏地講了出來。

先生聚精會神地聽著一言不發，聽完了阿穆扯的話，被感動得心潮起伏，兩眼潮濕。這倒并非是安貴榮提出的兩件事的本身，而是安貴榮對先生的信任，唯有信任，而且是絕對信任，才會把這樣的心事合盤托出。先生沉默了好大一陣，說真話，他先是沒有想到，安氏竟會萌生出如此的念頭，但回心一想，依所處的地位和環境也在情理之中。

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師。何況從阿穆扯的話中，先生已看出這個外務總管也是個讀書之人，又是安氏信得過的心腹，應該首先聽聽他的意見，他的意見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代表性。

“先生，我就不打擾了。明日一早，再來向先生討封回信。”阿穆扯想起身告辭。

“你要去哪里?你就在這里委屈一宿吧。我還有話要問呢!”

“先生請問，我聽著呢!好長一段時間沒到這里來了，尼扎普是我親戚，該去看他一眼?！卑⒛鲁蹲拢炊?。

“這水西的軍驛，你說，是該撤還是不該撤?”先生開門見山把第一個問題說出。

“先生，你問我?”阿穆扯感到不解。

先生點頭：“是呀!你說說，大膽說……”

“我……不好說，這些事是官家的事……”

“說吧，這里又沒別人，你怎么想，就怎么說。”

阿穆扯笑了笑，“先生，你真會開玩笑，這等事情，祖摩都要求教于先生呢，哪容得我等下人張嘴亂說。先生不怕，我怕?！边@話只能是半真半假。

先生于是顯得嚴肅，說：“你若不開金口，我就不放你走。這洞里有的是歇處，油鹽柴米，盡夠你我兩人吃上兩三個月?！?/p>

“看來，先生是要逼牯牛下崽了。恭敬不如從命。好吧，我若是講得不對，先生盡管教訓。說起這軍驛，是該撤也不該撤?！?/p>

“哦……有意思。為什么該撤又不該撤?”先生的興趣來了，眨著明亮的眼睛問。

“該撤，是看著不順眼，像顆釘子，明擺著是對人不放心?！卑⒛鲁痘卮鸶纱嗝靼?，顯得有幾分無奈。

“那不該撤又為了甚么?”

“既然歸皇上管，就得服從朝廷的綱制，按皇上的旨意辦事?；噬险镜酶?，看得遠，統管天下事。這軍驛又不僅僅是設在貴州，設在水西。只要不做讓皇上不放心的事，怕他干啥?看慣了，也就習慣了，習慣了就成自然。”阿穆扯說的全是心里話。

“你說，如果宣慰使大人離開了水西，到京城或其他地方去做官，好不好?”先生提出了第二個問題，盯住阿穆扯的眼睛問。

“不好!不好!真的不好!”阿穆扯不假思索。

“為什么?”

“先生，你應該比我明白，他走了，就不是祖摩了，不是祖摩的官，再大也不管用，對他對我們水西的百姓，都不會有好處。”

“妙……妙……說得太對了!”先生連連擊掌，興奮得趕緊斟滿了一杯酒，雙手奉遞給阿穆扯說：“你真算得上是我的老師呀，喝!”

阿穆扯連聲“不敢”接過先生敬的酒，一飲而盡之后，拱手向先生告辭說：

“胡說八道，先生不要擱在心上?！?/p>

送走客人，撥亮油燈，先生要展紙寫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