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瓦土山脈綿延數百里,巍峨高聳的瓦土山主峰直插云霄。怪石突兀的山頂,在夕陽下顯得孤傲而冷峻。
山腳下空曠的慢坡地上,零星散布著好幾個村落,遠遠望去低矮的房舍就像冬天清晨被霜覆蓋的馬屎。其中,偏西南方向的村莊里一戶農家門前坐著一少婦,正神情專注地用竹篩子篩選黃豆。旁邊一兒一女兩小孩在母親身旁繞來繞去地追逐嬉鬧著,攪得母親不時地停下手中的活兒,大聲喝斥著:“一邊兒玩去,一邊兒玩去,別在這里耽擱我做活”。許是母親的喝斥起了作用,兩個小孩子停了一會兒,不過很快又相互追攆起來了。
眼看彝族年就要到來了。每年一進農歷十月間大小涼山的彝族人家,都在忙著準備過年。照規矩,殺年豬之前家家戶戶都要磨豆腐吃豆花,以示清清白白,平平安安迎接新年。這家女主人伍呷,此時就是在篩豆、選豆,要選出最好的黃豆準備磨豆腐。
伍呷外出打工的丈夫尼苦克達已經有三年沒有回家了。想起這事伍呷總是覺得惴惴不安,現在是和平年月,丈夫一沒有從軍征戰,二沒有關山阻隔,哪有連著三年不回家看看的道理呢?不錯,丈夫是經常往家里寄錢,而且數額還不小。但錢畢竟是紙做成的,不能代替丈夫的愛。就像錢面上雖然印有人像,但你再喊死它也不會應聲。年輕的伍呷需要的是丈夫的關愛。
村子里風傳尼苦克達在外面混發了,不僅住上了高樓,還養了一個嫩得一掐一股水的小老婆。甚至有鼻子有眼地傳村里有人親眼見到過。伍呷不相信,不但不相信,她還有些生氣。她認為這是一些不懷好意的人故意造她丈夫的謠言,損害她丈夫的名譽。她惱怒地說:“你們不要瞎說,我們家克達老實著呢!他看一眼別的女人也會臉紅?!彼f的是事實,克達確實是一個老實本分的人,在家里他少言寡語,從不跟任何人爭,也不跟任何人套近乎。當初伍呷家里不同意他倆的婚事,可伍呷就認準了克達的老實本分,她相信克達會一輩子對她好,所以才不顧家人的強烈反對嫁給了他。
“男人是會變的,你得當心呢?!编従右馕渡铋L地說完這句話后,徑自走了。
伍呷對著鄰居背影憤憤地吼道:“烏鴉嘴!你家男人才會變心呢,小心我撕爛你的嘴!”伍呷認為她的男人掙錢多,鄰居們眼紅了就胡說八道。她不愿相信那些傳言,但日子久了,心中還是有些嘀咕:倘若真的像別人風傳的那樣,丈夫在外面養了女人,我怎么辦?這種擔憂時時困擾著她的心。
說來說去,還不是怨自己的丈夫尼苦克達。要是他能經?;貋恚蛘呓洺4螂娫捇貋?,那些風言風語就會不攻自破的。然而三年了,整整三年丈夫非但人沒回家,連個電話也不打。那些傳言就更象不長腳的風,在她頭頂飛來飛去,她恨不能把人們的嘴巴都堵上,把人們的耳朵都堵上。但不管村里人說的是否屬實,她打定主意:只要丈夫能回家,她就決訃不去追究這些傳言是真還是假。
處于苦悶中的伍呷整天盼著丈夫的電話,有一天村長家的大喇叭突然響了:“老尼苦家的兒媳吉洛伍呷快來接電話!你老公來電話了——”老尼苦指的是公公尼苦伍達。聽到喊聲,伍呷“嚯——”地站起來,急匆匆地向村長家走去。
“伍呷,你老公終于來電話了?”鄰居阿庫阿支怪怪的表情一下提醒了伍呷:“讓那些風言風語見鬼去吧!我要慢慢走過去,好讓村長多叫我幾遍,讓村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克達往家打電話了!”這樣想著,伍呷慢吞吞地走到村長家時,村長在門口責備她說:“唉,我說伍呷你聾了,還是不想接你老公的電話?走路就跟蝸牛爬似的,電話費貴著呢。”伍呷毫不理會村長的責備,慢悠悠地走到電話旁邊,由于激動拿起話筒的手在發抖。
三年了,頭一回在電話里聽到丈夫久違的聲音,激動、委屈的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兒“嗯嗯”地應著。直到丈夫在那頭掛了電話,電話里傳出了“嘟嘟嘟”的掛斷聲,她還緊攥著話筒愣在那兒,全然聽不清丈夫都說了些什么,只記住了一句:“……今年過彝族年,我一定回家?!边@句話讓伍呷激動著,盼望著,期待著丈夫回家過團團圓圓的年,然后一家人在鄰居羨慕的神情中去娘家拜年。
2
好不容易捱過一個月,掰著指頭算,再過三天丈夫就該到家了。
夜晚,孩子們都睡下了,伍呷坐在火塘邊。邊擰羊毛邊想心事,公公串門回來了。公公身上散發著濃烈的酒精味兒,他搖搖晃晃徑自走到倆小孩的床頭看了一眼,然后坐到伍呷的對面,“吧嗒、吧嗒”地抽起自制的蘭花煙來。
準又上鄰居家喝酒了!伍呷心里有些煩沒搭理公公。鄉下的村莊,到了夜里就格外的安靜。哪怕是再細小聲音,也能聽得清清楚楚。公公從懷里裝蘭花煙的麂皮肚兜里,“嘩啦”掏出五張百元大鈔,理好皺褶遞給伍呷,說:“要過年了,拿去買點年貨吧!”伍呷看了公公一眼,也沒推辭,默默接過錢裝進衣兜,又繼續手中的活兒。
這個家,兩個字——靜默。一家人都不太愛說話,公公本身就是一個少言寡語的人,婆婆死了之后,就更加沉默了,也變得愛喝酒。丈夫外出打工,家里就更加冷清!
“克達也該回來了吧?”還是公公打破了沉默。
“誰知道?他那天在電話里倒是這么說了的?!闭f到丈夫,伍呷搭了一句。
“他最喜歡吃豆花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及時趕到?”
“是啊,我已把豆子篩選好了。倆孩子夢里都在念爸爸回來吃豆花呢?!边@個家所有的人都在盼著尼苦克達回來。作為家里唯一的兒子,父親有三年沒見兒子了;作為丈夫,妻子有三年沒見男人了,作為父親,孩子也想爸爸。特別是小女兒阿佳嫫,克達出去那年還未滿周歲呢!如今都已經能說會道了。幾句話后。翁媳倆人便沒了話題,便又陷入了靜默。老人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就回他的房中休息去了。
三年沒見的丈夫就要回來了,小別勝新婚,心中充滿喜悅的伍呷年貨比往年辦得更多,她買了許多煙,許多酒,還買了許多水果糕點,還有各種各樣準備拜年用的禮品。
一切準備停當,忽然又想起,應該去幾里外的阿牛家洗個澡。阿牛家新近安了一個太陽能熱水器對外營業,洗澡間從里面把門一插,一個人或兩口子,想怎么洗就怎么洗。村里不少人都去洗過了,她還一次也沒去過。她洗澡都是在家用澡盆洗,水總是很快就冰冷了,洗得不過癮,不舒服。她對自己說,今兒個咱也去舒服它一把,于是收拾換洗衣服到阿牛家去洗澡。
從洗澡間出來后,在門口的大鏡子上伍呷看見自己洗得發紅的臉,發紅的脖頸和耳朵,還有濕漉漉黑漆漆的長頭發。伍呷挺挺高聳的乳房,心里涌起一陣從未有過的輕松。等克達回來她頭件事就是告訴克達,用太陽能熱水器洗澡水不冷不燙真的很舒服。她還要邀他一起來洗澡。聽阿牛說,現在有一種比這個更舒服的太陽能熱水器,管子多,水流量大,在澡室配上大大的浴缸,能容得下兩個人在里面共洗,那更舒服。等克達一回來,自家也安裝那種太陽能熱水器,再買一個大浴缸,這樣她和克達就可一起在里面洗。嘻嘻,想到此,伍呷的臉上泛起了紅暈。
要過年了,最高興的還數孩子們。他們早早地就掰起指頭數還有幾天就過年。雖然如今這年代,豬肉已經不是什么稀奇的東西??稍谶@個并不富裕的山村里,它仍然是最上等的佳肴。伍呷家今年一共養了兩頭豬,一頭母豬,一頭大肥豬,肥豬是準備過年時宰殺的,母豬是這個家里重要的經濟來源。
一大早,兩個孩子就擠在豬圈門口,看著那頭肥豬,嘴里還念念有詞的唱著:“過年了,過年了,彝族人家過年了。背著豬肉上舅舅家,舅舅要給好多壓歲錢……”
年前的幾天,伍呷顯得更加忙碌,她把屋里屋外的旮旮旯旯都徹底清掃了一遍,把家里該洗該縫該補的舊衣物一一清理出來,洗了補了;把過年用的柴塊堆成一長列,在一片繁忙中迎來了彝族年。過年的頭一天,伍呷早早地就起了床,做了點飯菜簡單地吃過,就系上圍裙,搬來石磨開始磨豆腐。公公呢,編竹笆、磨刀、削砧板,倆孩子也不閑著,他倆背上小背篼上山捋回青松毛備用。
伍呷掐算丈夫今天該到家了,他說了要趕在晚飯前回來的。想著三年不見的丈夫就要回來,她心里有股莫名的興奮。伍呷磨漿燒漿點上石膏時,太陽已經偏西。她這才覺著有些累,抹抹額角沁出的細汗,站到大門外,翹首盼望丈夫那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現在村口。望一陣丈夫還沒回來,她有些失望,蔫蔫地回到廚房繼續干活。
山里的天氣,太陽落坡后就有些冷。她給自己加了件衣裳,揭開鍋蓋看豆腐點得如何,石磨豆花的醉人清香,霎時在整個屋子和院落里飄開來,讓人垂涎。據說,豆腐點得好,預示著這家人新的一年里將平安無事。見筷子插下去穩穩地立在豆腐中,表明豆腐點得很成功,“好兆頭!”伍呷滿臉幸福地笑了。
傍晚時分,在外面玩了一天的兩個孩子蹦蹦跳跳地回來了,每人手里還捧著一大捧糖果。起初,伍呷還以為是丈夫回來了。沒等她開口,小女兒就用稚嫩的聲音問:“媽媽,媽媽,我爸爸回來沒有?阿庫木剛的爸爸都回來了,還帶了好多好多的糖果呢。你瞧,還給我們分了一些!”孩子把糖果高高地舉起,在媽媽的眼前晃了幾下。面對孩子的提問,伍呷沒有回答。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丈夫仍然沒有回來。孩子們不住地問爸爸為什么還不回來,還直喊餓,攪得伍呷有點心煩,早晨的那點興奮勁也一下子一掃而光。難道,丈夫真的又回不來了?伍呷不愿再想,也不敢再想下去。
公公老尼苦出去看了好幾遍。等到天全黑下來,尼苦克達還是沒見回來,一家老小這才開始慢條斯理地吃飯。飯吃得很慢很慢。特別是兩個大人,誰也沒有多說一句話。等吃完了飯,孩子們都已經在大人懷里睡著了,丈夫最終還是沒回來。彝族年的前一夜,尼苦家的大人小孩就這樣帶著滿腹的失望睡下了。
那一夜,村里的狗叫得異常兇。半夜里,老是睡不著的伍呷還起來過好幾次。直到雞叫幾遍,天要蒙蒙亮了才迷迷糊糊瞇了一下眼,天就亮了。
太陽剛爬上山頭,寨子里的男人們便成群結隊,按長幼順序,開始挨家挨戶地殺豬。豬的哀嚎聲在村寨的院落里此起彼伏,整個山寨充滿了節日的喜慶和熱鬧。輪到老尼苦家殺豬時已值午時,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喝過“殺豬酒”后,帶著微醺三下五除二就把伍呷家的過年豬“拿下”了。血從豬脖頸殺口、豬鼻孔里汩汩地流出,看著剛才還在活蹦亂跳的豬,頃刻間便沒了氣息,伍呷突然間感到人的殘忍和無情。
男人們把豬燒刮好開膛剖肚之后,便撒手不管了。都自顧自挨家挨戶地喝酒唱歌去了,女人們在過彝族年這三天里,更是忙碌勞累。她們洗菜、煮飯、灌香腸、煮凍肉,都忙得團團轉。因為忙,伍呷暫時忘記了丈夫沒回來的深深失落,但一停下手中的活,心里總覺得空落落的,像是缺少了點什么似的。
3
三天的彝族年,都第二天了,丈夫仍沒回來。
過完彝族年送過祖妣的早上,公公老尼苦還處在醉酒狀態。伍呷帶著兩個孩子,背上禮品準備回娘家拜年的時候,出乎意料之外,丈夫卻回來了,一家四口在大門口撞了個滿懷。
尼苦克達一身筆挺的西裝,大背頭梳得油光可鑒。皮鞋擦得锃亮照人,看見丈夫這般瀟灑的模樣,伍呷先是一愣,緊接著別過臉去。她不想理他!三年了,伍呷一個人起早貪黑,一泡屎一泡尿地拉扯著兩個年幼孩子不說,還有做不完的農活,為支撐這個家,她吃盡了苦頭,他卻不把家放在心上。這換成誰誰心里都會有氣。
伍呷氣乎乎地拉著兩個孩子,就要往外走時,卻被丈夫擋住去路,伍呷恨了丈夫一眼。丈夫卻嬉皮笑臉地拉過兒子,叫孩子喊爸爸。孩子們也聽話,抓住父親的手就不放,伍呷也就只好跟著回到屋里把背上的東西放下來。
坐下后,丈夫像個陌生客人環顧察看四周,見家里被伍呷收拾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臉上閃過一絲別人不易察覺的笑。然后,從夾在腋下的老板包中抓出一把糖果,分給兩個孩子。伍呷忍住氣從碗柜里找了些吃的端到丈夫跟前。
“我吃過了。”丈夫說。
“再吃點嘛?!蔽檫瘸林樥f。
“不吃了,早上在鎮上吃過,剛才又在村長家吃了一些?!闭煞蛞贿呎f,一邊去抱女兒,但孩子怕生,怯怯地躲開了。兒子卻一下子竄上去,抱住父親的脖子:“爸爸抱我,爸爸抱我!我要坐你腿上!”
見哥哥搶著要爸爸抱,小女兒也不再認生了?!鞍职?,爸爸”地叫個不停。畢竟是骨肉相連啊!看著爺兒仨玩得那么開心,伍呷陰沉的臉也漸漸露出了笑容。山里女人容易滿足!
“狗子他爸。”狗子是兒子的乳名?!澳悄銈儬攦贺碓诩依锏戎?,我趕緊把肉和禮品送到他外婆家,下午回來。”伍呷試探著問丈夫。
伍呷心里是希望丈夫回答:我們全家一起去!畢竟三年沒見過岳父岳母了,回去看看老人是天經地義的事,也是起碼的禮節。但尼苦克達卻只顧著跟倆孩子玩耍,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伍呷有些失望,但還是獨自背著禮品和拜年肉去了娘家。伍呷的娘家在約摸十里外的一個叫克惹拉達的山溝里,翻過一道嶺就到。走得快的人,來回也就一頓飯的功夫。一樣是一個貧困的小村莊。這些年,村里稍微年輕的男男女女都紛紛走出家門,去外面打工掙錢,因此逢年過節時沒了往日的熱鬧。伍呷家一共四兄妹,伍呷是老三。兩個哥哥也像丈夫一樣長年在外面打工,今年過年都沒回來。妹妹讀過書,去年剛結的婚,婚后夫妻雙雙都搬到縣城里做生意去了,現在還沒前來拜年。跟父母寒暄一番后,伍呷以孩子在家等她為由,匆匆往家里趕。
剛走到大門口,就聽見院內有人在爭吵。她停下腳步側耳細聽時,還隱約聽見爭吵聲中夾雜著摔壞東西的聲音。她以為是倆孩子又在調皮了,于是想都沒想就推門而入。只見丈夫跟公公兩人正吵得面紅耳赤,而且像是剛動過手似的,見伍呷進來,倆人都愣在那兒。從公公鐵青的臉和地上摔得粉碎的酒杯,就可以斷定尼苦克達肯定作了什么缺德事,才惹得老尼苦發那么大脾氣。老尼苦是那種安份守己、正直善良、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也是出了名的好面子,犟脾氣之人。只要是他認準的理兒,認定的事兒,哪怕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當初伍呷婆婆死后,好多人都說他還年輕,勸他另續一房。他怕后娘虧待兒子,死活不答應就是最好的例子。
伍呷一面拾起杯子碎片,一面對丈夫說:“狗子他爸,你這是干什么?才回家就把老人惹得這么生氣?”
丈夫氣哼哼地別過臉不理她。
老人呢,也“哼”了一聲,氣沖沖地出了門。
煮好晚飯伍呷去老人屋子里喊他吃飯時,屋里卻不見人。丈夫仍沉著臉,好像誰欠了他好大一筆債似的。伍呷把飯端到他面前,他也不吃,只是一個勁兒地抽煙!
父子倆都在賭氣,伍呷請這個也不是,請那個也不是,心里覺得很委屈,便對著丈夫喊道:“尼苦克達,你給我說清楚,你們父子倆做臉做色給誰看?我哪點對不起你們尼苦家了?你們都這樣對我?”
丈夫還是沒搭理她,不但不搭理,還輕蔑地斜了她一眼。正是這滿含譏誚的乜斜惹怒了伍呷,她轉身把所有的飯菜統統倒進了潲水桶里,然后說:“不吃,往后誰都不要再吃了,全家一塊兒死吧!”說著沖上去“啪——啪”地給了丈夫兩耳光
尼苦克達沒想到他的老婆居然還敢動手打他。挨了一耳光的他先是一怔,然后“嚯——”地一下站起來,揪住伍呷的頭發就往梁柱上撞。伍呷不知道挨了尼苦克達多少拳,也不知道頭被撞了多少下,反正等伍呷醒過來的時候,額頭上隆起了好大幾塊青包,左鄰右舍的人們已經擠滿了屋子!
鄰居們有的指責尼苦克達的不對,有的勸伍呷夫妻吵架打架是常有的事,不要往心里去。只有老尼苦一語不發地坐在火塘邊一杯接一杯地喝悶酒。
第二天,“三年不回家的尼苦克達一回家就差點把老婆打死”的話,傳遍了村里村外。當然,也傳到了伍呷娘家人的耳中,先就為尼苦克達冷落了伍呷心懷不滿的伍呷弟兄姐妹們,一下子就聚集了幾十人到尼苦家來討說法。可伍呷娘家人還在路上,尼苦克達就嚇得趕忙躲進了村長家,只剩下老尼苦一人,一面不停地向伍呷娘家人道歉,一而從鄰居家買了一頭九十多斤重的架子豬來招待伍呷娘家人,后來在村長和村里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者的勸解和老尼苦的保證下,才將事態平息了。
等伍呷娘家人走后,尼苦克達才回到家。伍呷肉體的傷可以醫,可是心里的傷誰能愈合它呢?伍呷覺得她把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都給了尼苦克達,把全部精力都奉獻給了這個家庭,卻遭受到這般冷落,太值不得了。這些年來的所有委屈全涌上心頭,躺在床上的伍呷淚水打濕了枕頭。丈夫和公公輪換著給她端湯送飯,她一口不沾。倆孩子見三個大人都揪著臉互不搭理,也就不敢再調皮了。
4
兒子這般不懂事,老尼苦覺得太愧對兒媳了。他以為這場風波過后,兒子會悄悄痛改前非,然而,沒過幾天,尼苦克達又消失了。老尼苦四處尋不著,才不得不向兒媳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那天父子倆吵架,是因為尼苦克達向父親表明自己的確在外面有了女人,他這次回來是準備跟伍呷離婚的。聽到公公這樣說的時候,伍呷一點也不覺得突然,因為這已經在她的預料之中了。她不是很聰明的女人,但也不笨。從丈夫回家的穿著打扮,從丈夫進門那一瞬間不敢正視她的眼神,她就知道尼苦克達不再是她以前那個老實巴交的丈夫了。只是,她不愿意相信罷了。
老尼苦講完了事情的大致經過后,流著淚說:“我們尼苦家從來都是老實人,如今出了這么一個逆子,是我的不幸。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他找回來!我決不讓他得逞的!”被伍呷撞見摔杯子的那一幕原來是因為老尼苦死活不答應兒子無恥的離婚請求,還大罵兒子無情無義,狼心狗肺,兩人才發生了拉扯。這是伍呷沒有料到的。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可憐的老尼苦出門了找兒子去。家里就剩下伍呷和兩個孩子,她已經習慣了孤獨。但自己犟著要嫁的人,如今卻背棄了自己,這苦處能向誰訴說?之前聽說過別人因為種種原因離婚,可她做夢也沒想到這種事會攤到自己身上。環顧這個家,她覺著看哪兒都不再溫馨,都冰如冷窖。難道自己這些年辛辛苦苦經營的這個家,真的就這么散了?她不知道自己作錯了什么才讓丈夫做出如此絕情的背叛。人活著到底有什么意義……痛苦煩惱使伍呷臨近崩潰的邊緣。
“與其這樣悲哀地活著,還不如一死了之!”絕望占滿頭腦的伍呷不覺間找了一根麻繩,系在房梁上結了扣正準備往里伸脖子時,神使鬼差似的倆孩子突然撞進來哭著喊著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腳,使伍呷終究沒有走上這條不歸路。接下來的兩天里,伍呷仍舊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說。偶爾見著鄰居,她借口說不舒服,很少與之寒暄。
公公在出門后的第三天下午果真把尼苦克達揪回來了。至于公公是在哪里如何找到尼苦克達的,伍呷沒問,也不想問。
見父親尼苦克達回來,倆孩子高興得一下子撲上去,爭著叫著要爸爸抱。尼苦克達抱起小女兒,在她臉上親了幾口。然而,這并不能改變什么,伍呷的心已經死了,如一堆熄滅了的火,不會再燃起任何希望的火苗。其實這場家庭風波中,除了伍呷,被深深傷害了的還有一個人,就是老尼苦。他為了這個家,為了兒孫能幸福美滿,已竭盡了全力,就是現在這把年紀了都還跟在十幾只羊后面滿山轉。這幾天更是為撮合兒子兒媳重歸于好身心交瘁。
晚上,一家人又終于圍坐到了一起。在熊熊燃燒的火堆旁,幾天來不言不語的伍呷不再沉默。她連死都不怕,還怕什么?
她首先向尼苦克達攤牌:“尼苦克達,離婚可以,但你不能帶走家里一分一厘。你的父親你自己帶走,兩個孩子你我一人一個,家里的房子、土地,所有的牲畜都是我掙來的,沒你的分!另外,你還得補償我三萬塊錢。否則休想離婚!”
尼苦克達沒說話,只是撇撇嘴輕蔑一笑,好像這不屑一顧的表情已成了他的一種習慣。
聽到兒媳這么說,老尼苦說話了!“讓嫫(彝話對兒媳的尊稱),你也別再賭氣了,事情還沒到這種地步呢。我把尼苦克達找回來的目的,就是要讓他回來好好跟你過的!”
“現在即使他想好好跟我過,我也不想跟他過了!”伍呷冷冷地說。
“讓嫫,天下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你們的娃娃都這么大了,就算是為了孩子,你們也應該擯棄前嫌,好好過下去的啊……”老尼苦苦口婆心地勸慰伍呷時,尼苦克達還是那副傲慢得不屑一顧的樣子,見兒子這副樣子,見兒媳不聽他的勸,老尼苦氣不打一處來:“尼苦克達。你在外面打了三年工,你以為你就成城里人了?你就長見識了,是不?我告訴你,這婚啊,你壓根兒就甭想離!如果你真要離,除非你先把我殺了!”老尼苦罵兒子的同時,意在也使兒媳明白:這婚誰也別想離!
“不!即使他不離我也要離!”伍呷接過公公的話茬?!笆裁礀|西都可以縫補,唯有人的真心真情被傷害了,是沒法縫補了,他已經傷透了我的心,我們不可能重歸于好了。”
聽了翁媳倆的對話,尼苦克達騰地一下子站起來,憤憤地指著老尼苦的鼻子說:“好啊!你們翁媳倆一唱一和的……”不等克達說完,老尼苦就操起身邊的火鉗,“啪——”地砸在兒子身上。“什么叫一唱一和?有你這么說話的嗎?哦,按你的意思,你外面找了野女人還都是我們的錯不成?不要臉!”老尼苦憤憤地罵道:“我說了,你要離婚,就從我的尸體上爬過去再離!你在外邊飄游浪蕩這些年,都是你媳婦在家苦苦撐持這個家,你倒好,居然還想離婚!沒門!”
遭臭罵不說還挨了一火鉗,從小受慣了父親嬌寵的尼苦克達無法接受,他大聲回罵道:“你死吧,你這就去死吧!從小到大,我的什么事情都是你作主,結婚生子是你安排的,出去打工也是你安排的。我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家,你還是把我當小孩子一樣管……”還沒等尼苦克達把話說完,老尼苦又掄起了火鉗。
換成平時,伍呷一定會把他們勸開的??涩F在,她什么都不想說了。只是搶過公公手里的火鉗,把它丟到一邊去。
隨著火鉗著地的“咣當”聲,一陣沉默之后,老尼苦又數起兒子的不是來。尼苦克達不耐煩地說:“爸,你別再說了。就算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這個家,行不行?可是,你們知道外面人家是怎么說你們的嗎?大家都說我的老婆跟我的父親已經成一家人了!我在人前抬不起頭啊!我沒臉再在這里呆下去了啊!”
尼苦克達的話猶如晴天霹靂,頓時把空氣凝固了。老尼苦沒想到兒子為了另尋新歡,居然還朝伍呷他倆身上潑污水。他按捺不住一腔的怒火:“說!這到底是誰說的?”說著奮力沖上去,揪著兒子的衣領,一邊往墻角上推一邊逼問:“這到底是誰說的?!”彝人蒙受恥辱是件了不得的事,眼看一場大戰即將發生,伍呷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想把倆人拉開。可是老尼苦青筋臌凸的雙手死死掐住了尼苦克達的脖頸,伍呷怎么掰也掰不開。慌亂中,伍呷只好用力咬住公公的手,也許是看在兒媳的面子上,也許是忍不住疼痛。老尼苦這才松開了手。趁著父親松手當兒,尼苦克達失魂落魄般拼命往外跑。
“回來!你給我回來!”老尼苦幾乎氣瘋了。一輩子視名聲為第一生命的他哪能容得這樣的污辱?他奮力一推,把伍呷推倒在地上,抄了把菜刀追尼苦克達去了。伍呷的后腦勺正好碰在了鍋莊石上,昏了過去。
第二天清晨,人們在山里發現并找到他們父子的時候,只見老尼苦手里握著一把菜刀癱坐在地上,旁邊躺著他渾身是血的兒子尼苦克達。老尼苦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語著:“我怎么會養了這么個忤逆不孝的兒子呢?我,怎么會養了這么個狼心狗肺的兒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