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貝馬斯文化研究的邏輯

〔摘要〕哈貝馬斯的文化研究經歷了三個階段，實現了研究范式的不斷轉換，提出了不同的文化觀點。其一，哈貝馬斯在批判法蘭克福“文化工業”理論背景中展開的公共領域分析，揭示了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從文化批判到文化消費的轉型。其二，哈貝馬斯探討了功能主義文化，提出了社會文化與社會行為動機之間的功能主義關系。其三，哈貝馬斯引入了實踐-政治視角，在論說交往行動理論體系中提出了文化參與倫理和政治實踐的現實可能性。

〔關鍵詞〕哈貝馬斯，文化研究，理論邏輯

〔中圖分類號〕D61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10)04-0035-04

隨著我國學術界文化理論研究的不斷深化，德國學者尤爾根·哈貝馬斯的文化理論日益受到學者們的關注。合理理解哈貝馬斯的文化理論并揭示其現實意義，已成為重要的理論課題。本文依據哈貝馬斯文化思想發展的歷史邏輯，在解讀相關文化理論重要文本的基礎上，揭示其不同時期文化研究范式的理論轉換，以深化我國學術界文化理論的當代研究。

一、從文化批判到文化消費理論的邏輯轉換

20世紀50年代末，哈貝馬斯已經開始反思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物“文化工業”語境中的文化觀點，并著手修正和重建文化批判理論。1959年著手寫作、1962年出版的《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是哈貝馬斯早期文化研究階段的主要成果。在此，哈貝馬斯并不是一般地否定或肯定大眾文化，而是謹慎地對批判保持著政治的敏感性，這決定了其文化反思相對于阿多諾等人文化理論所具有的反叛性。這一反叛性源于洛文塔爾的大眾文化分析:“不管大眾文化在今天的現實當中發生了怎樣的功能轉變，它在西方現代性形成之初都是有著積極貢獻的，主要表現為大眾文化培養起了資產階級的個體認同和集體認同。” 〔1 〕 (P57)因此，我們看到，《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中有關文化批判的內容就是按此邏輯展開的。

哈貝馬斯認為，從文化批判到文化消費理論的邏輯轉換是與當代資本主義文化現實轉型相適應的。起初，文學是早期資本主義社會文化批判的主陣地，而且文學批判是與社會再生產領域區別開來的，即當人們去閱讀文學并展開對社會的文化批判時，并不是對生產領域的直接參與。到了晚期資本主義社會，市場規律控制著商品流通和社會勞動領域，原來的以文學為主陣地的文化批判逐漸喪失了它的純粹性，并在現實中轉化為消費意識，哈貝馬斯稱之為“批判意識”逐漸轉化為“消費觀念” 〔 2 〕 (P188)。

這里需要重點考察的是生產和消費過程與人們文化生活之間的現實關系。哈貝馬斯認為，只要人們的文化生活過程是圍繞著生產和消費來展開的，那么這里就不可能有純粹的文化批判性，因為人們的文化實踐參與了生產與消費的循環，就很難建立一個從直接生活需求中解放出來的自由的文化世界，這便是系統(經濟與行政系統)層面的活動對生活世界的入侵。就以文學為例，如今的文學作為文化樣式，是在文化工業公開的生產領域實現的，它通過大眾傳媒在消費者面前出現，消費者能夠做的只是以個人角色去接受它，并由此把自己打扮成消費個體。

但是，文化批判的現實合理性依舊存在，只是如今的批判已經被有效組織了。用哈貝馬斯的話說，文化批判如今是以被管制的形式出現的:文化批判或文化對話有了正式的組織形式并且成為成人教育的一個組成部分;宗教學院、政治論壇和文學組織對可討論的和需要評判的文化進行評論;電臺、出版社和協會舉辦公開的文化討論。但是，這種文化批判與文化對話本身就是一種現實的文化消費形式:“講臺上專業對話、公開討論和圓桌節目—私人的批判變成了電臺和電視上明星的節目，可以圈起來收門票，當作為會議出現，人人可以參加時，批判就已經具有了商品形式。” 〔2 〕 (P191)。而在以前，文化產品的商業化僅僅是批判的前提，即它提供批判文本，但批判本身卻根本不處于交換關系之中。

從文化批判的效果與功能來看，首先，這種被組織的文化批判與文化討論具有重要的社會心理學功能，它作為文化激進分子現實行動的替代品實現其綏靖功能。其次，這種被組織的文化批判與文化討論具有文化經濟功能，文化批判與文化市場結合在一起，但并非文化批判主導文化市場，而是資本市場化邏輯主導了文化批判，在現實中，市場規律成為了文化創作的內在法則。這樣，文化不僅在形式上，而且在內容上都變成了商品，人人都可獲得并接受，但卻不需要批判。

在這一階段，哈貝馬斯希望知識分子能在大眾文化領域出現并引領文化消費。他說，以前知識分子是有文化身份的，他們引導著文化趣味與批判維度，但在大眾文化消費過程中，媒體對專家或知識分子的認同與大眾的認同并不一一對應。如今的文化商品化過程對知識分子本質上具有排斥性，于是，在大眾文化消費中，這些知識分子將自己日漸孤立起來，并從市民文化公眾中分離出來，自視為已經從消費社會解放出來。由此，為了公共使用而培植的文化階層所具有的共識基礎坍塌了，公眾分裂成沒有公開批判意識的少數專家和公共接受的消費大眾。這同時證實了大眾文化批判性的當代消解:“大眾文化這一可疑名稱之由來就在于，它試圖迎合教育水平較低的消費集體的娛樂和消閑需求，以增加銷售，而不是將廣大公眾導向一種實質未受損害的文化。” 〔2 〕 (P191)

在這一理論階段，哈貝馬斯文化反思的理論目的是為了開啟資本主義社會批判理論新的文化空間，但在法蘭克福學派大眾文化批判被否定之后，哈貝馬斯希望突破文化批判的單一否定維度。因此，我們看到，在第二個文化理論階段，哈貝馬斯在討論資本主義社會文化危機時，其理論重點已經轉移到資本主義社會的動機危機。

二、晚期資本主義文化的功能主義分析

從哈貝馬斯的思想自述來看，他對自己的早期文化理論并不完全滿意，因為這種批判或多或少包含了傳統意識哲學批判的痕跡，其理論建構性明顯不足。到了20世紀70年代，哈貝馬斯希望以功能主義分析視角打開文化研究的新場域，為此，他強調了文化的意義功能。正是在這個理論維度，哈貝馬斯提出了晚期資本主義的社會行為危機:資本主義社會的合法化危機是行政系統干預文化傳統所帶來的結果，它表現為，在普遍主義文化價值系統超載和對于維持生存非常重要的文化傳統遭到腐蝕的情況下，社會文化系統不能產生必要數量的行為動機及其意義。

哈貝馬斯斷定，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中，不僅在文化傳統的層面上(系統、世界觀等)，而且在兒童教育系統(學校、家庭和大眾傳媒等)的結構變化層面上，都存在著文化危機。雖然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的行政系統通過建立有效的公共領域，把人們的注意力吸引到一定的現實主題上來，使政治系統承擔規劃意識形態的任務，但是，這種做法并不能彌補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的合法性危機，因為“決定合法化危機的必然是一種動機危機，即國家、教育系統和就業系統所需要的動機與社會文化系統所能提供的動機之間所存在的差異?！?〔3 〕 (P97)這種差異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是客觀存在的，因為行政系統力求遵循目的理性的邏輯建立公共領域，試圖通過目的理性的途徑把人們的動機需要消解在社會過程中，以求有關輿論的形成，但是它忽視了一個事實，即文化系統特別能抵制行政控制，意義從來都不是用行政手段創造出來的。提供動機的文化傳統有著自己的再生產條件，這種條件與行政系統的控制是相異的，雖然看起來這種條件很脆弱，但它卻以各種途徑展開:傳統文化的自發延伸與形成，如一般生活習性的傳承;通過解釋學或意識形態批判這兩種具體的方法在反思意義上使得文化傳統得到延續。在很多情況下，文化傳統都是通過這幾種方式得到歷史的連續性的，個人和群體能夠在此基礎上確認自身和彼此的認同，而這種認同是行政系統施行的策略所無法企及的。

原本社會文化系統與社會行為動機一貫互為表里，但如果社會文化系統發生徹底變化，以至于其動機輸出無法滿足國家和社會勞動系統的功能要求，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的動機危機便隨之出現。即是說，晚期資本主義社會出現動機危機是由于社會文化系統的變遷所造成的，同時，動機危機表征著社會文化系統的變動。哈貝馬斯通過對社會行為動機的分析展示了晚期資本主義文化矛盾，在他那里，社會行為動機的理論分析是理解晚期資本主義社會文化系統的理論中介，這使他的文化分析不同于經濟基礎—上層建筑模式中的文化理解。

從晚期資本主義的行為動機來看，公民私人性和家庭職業私人性是最為重要的動機趨向。公民私人性指公民關心行政系統的控制和維持活動，它與逐漸失去政治意義的公共領域相互指涉;家庭職業私人性是對公民私人性的補充，它由兩個因素組成，一是經過訓練而培養起來的關心消費和休閑的家庭取向，二是適應地位競爭的職業取向，它與社會教育系統和職業系統結構相對應。通過分析可以得出的結論是，晚期資本主義社會文化系統的不適應癥可以歸納為“不能長久地再生產出對于系統生存具有重要意義的一系列私人性” 〔3 〕 (P103)。

具體地講，這種不適應癥表現為多個方面。第一，作為資產階級意識形態背景和補充內容的傳統主義世界觀的瓦解:文化傳統的支配因素逐漸喪失其世界觀的性質，對世界的總體解釋屈服于各種對科學信息的一般綜合和失去理想特征的藝術;信仰立場脫離宗教活動并轉化為私人事情，實踐問題逃離真理與價值理性;道德觀點脫離理論的解釋系統，自我主義變成普遍性功利主義世俗倫理，傳統烏托邦內容受到威脅，哲學放棄形而上學要求。第二，隨著社會轉型，與私人性趨向直接相關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要素喪失了自己的基礎:教育系統與就業系統的不協調發展，即教育系統的擴張越來越獨立于就業系統的變化，正規學校教育與職業成功之間的聯系變得越來越松散;在許多領域里，生產結構和勞動過程并非按照個人取得的成就得到評價，工資收入在福利國家不能充分地刺激成就動機，因為低薪群體和非就業居民之間并不存在足夠的收入差異。第三，在傳統動機模式被破壞的同時，資產階級文化傳統不能再生產出公民私人性和家庭職業私人性的規范結構;文化要素圍繞著科學主義、現代機械復制藝術和普遍主義道德而定型，而科學主義、現代機械復制藝術和普遍主義至今缺乏重組規范結構的能力。

值得注意的是，晚期資本主義文化的功能主義分析是哈貝馬斯重建文化研究范式的一種理論探索，當他的交往理論日趨完善后，文化的功能主義分析也同樣受到了自我批評 〔4 〕 (P286)。這主要是因為，文化的功能主義分析把文化因素當作是社會物質結構的反思類型，從而人為限制了文化作用的內在空間。因此，哈貝馬斯最后引入了實踐-政治視角，在論說交往行動理論體系的過程中論證了文化參與倫理、政治實踐的現實可能性。

三、交往倫理實踐中的文化救贖

自20世紀70年代中期開始，哈貝馬斯便把文化問題納入交往理論中來理解。通過對文化問題的重新審視，哈貝馬斯很快發現，曾遭遇法蘭克福學派主要代表人物激烈批判的大眾文化，在交往理論的闡釋中并不缺乏政治張力。文化理解的這一價值預設與英國伯明翰學派是一致的，正因為此，哈貝馬斯多次在肯定的意義上提及雷蒙德·威廉斯、斯圖亞特·霍爾等人的文化理論，稱他們的研究“很有啟發意義”。 〔2 〕 (P4)

相關文本表明，哈貝馬斯是在后來才意識到“大眾文化(Volkskultur)的內在動力”的，為此，他在《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1990年版“序言”中對自己以往消極的觀點進行了深刻反思。哈貝馬斯說，在寫作《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的年代里，自己過分消極地判斷了大眾的抵制能力和批判潛能，其實現實多元化的大眾文化習慣已經從其階級局限中擺脫出來，而且內部也發生了嚴重的分化。因此，“大眾文化顯然絕不僅僅是背景，也就是說，絕不是主流文化的消極框架，而是定期出現、反抗等級世界的顛覆力量，具有自身的正式慶典和日常規范。” 〔2 〕 (P7)這與帶有伯明翰學派血統的約翰·費斯克在《理解大眾文化》中的理論表述相差無幾，區別僅在于理論討論的具體方式:費斯克傾向于社會理論的微觀范式，而哈貝馬斯訴諸另一種宏大敘事，即交往理論。

就哈貝馬斯的交往理論來說，這里最需要解構的是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工業理論:現實生活中存在的是意識形態對文化領域的占據，大眾在資本主義社會文化里的角色是接受意識形態而不可能制造反抗意識，大眾始終是受眾，這就是所謂的文化支配或文化霸權。而現實又告訴我們，大眾文化就是在與傳統型文化批判的關系中為資本主義文化整體發展開辟道路的。嚴格地說，“通俗文化(Trivialkultur)和高雅文化(Hochkultur)之間相互滲透，因而界限變得模糊不清” 〔2 〕 (P17)。

更為重要的是，文化和政治之間新的緊密關系同樣也模糊不清，而這直接為晚期資本主義社會文化的政治張力提供了實踐空間，為政治意向的交往倫理實踐提供了現實前提。在哈貝馬斯看來，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已經超出了傳統意識形態批判，因為，面對當下政治權力與經濟體系之間的滲透性關系，我們已經很難通過有計劃的立法，以自我調控的方式為所有生活領域及其經濟再生產安排秩序。傳統的意識形態觀點以為，社會應當依靠有主權的民眾的政治意愿來加以整合，但實際上，對于晚期資本主義社會這是不現實的。即便如此，晚期資本主義文化危機并非不可救贖，只要我們能夠阻擋系統對生活世界的殖民式干預，我們就有可能守護好資本主義文化，并使之為資本主義合法性提供足夠的文化動機。

在哈貝馬斯看來，這種阻擋力量就是黑格爾所說的“德行”整合力，這種力量首先存在于特殊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世界中，它們擁有各自的傳統和利益，準確地講，它存在于不同傳統和利益之間的協調過程中。而正是在這個過程中，哈貝馬斯發現，道德—實踐問題與政治問題是完全聯系在一起的，因為政治問題的解決最終將有賴于道德規范的確立:“政治原則問題幾乎總是會觸及道德層面……政治問題領域中的分化并不否認道德思考的重要性，也不否認整個政治交往的辯論形式……作為某一集體的成員，我們打算如何生活，有關與此的倫理—政治的自我理解，至少必須與道德規范相一致。協商必須以相互交換意見為基礎。協商是否達成公平的妥協，主要由協商程序的條件來決定，這些條件必須受到道德的裁決。” 〔2 〕 (P25)

在這一理論維度上，哈貝馬斯與約翰·羅爾斯等人的觀點是一致的:利益普遍化以及對代表普遍利益的規范的適當使用具有堅實的社會基礎。這為哈貝馬斯的交往倫理學提供了理論前提，即普遍利益及其規范的實現有待普遍道德準則的提出，而這一要求在后傳統社會里只有通過控制公共辯論的實踐機制才能得到滿足:在涉及政治問題的道德內核時，對這些問題的解釋就依賴于公共辯論的實踐機制。在此，法律也有其重要的現實作用:“法律必須保障話語方式，根據這一話語方式，必須在辯論的前提下制定和使用法律條款?！?〔2 〕 (P26)

由此可見，在不同的理論時期，哈貝馬斯是在不同的研究范式中展開文化分析的，文化的功能主義分析既是對法蘭克福學派大眾文化批判范式的否定，同時也為交往倫理學提出了新的理論切入。對于哈貝馬斯來說，交往倫理學并非一種理想的烏托邦模式，在他的理解中，文化、道德規范和政治實踐之間，事實與規范之間都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我們認為，這也是哈貝馬斯在《交往行動理論》之后，把理論關注點轉向交往倫理學與法哲學的理論邏輯。

參考文獻:

〔1〕曹衛東.文化的剩余價值——哈貝馬斯的大眾文化批判〔J〕. 文學評論，2002，(5).

〔2〕 〔德〕尤爾根·哈貝馬斯. 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M〕. 曹衛東， 等，譯. 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

〔3〕 〔德〕尤爾根·哈貝馬斯. 合法化危機〔M〕. 劉北成，曹衛東，譯.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4〕 〔德〕尤爾根·哈貝馬斯.交往行動理論:第2卷——論功能主義理性批判〔M〕. 洪佩郁，等，譯. 重慶:重慶出版社，1994.

責任編輯王小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