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人力資本及其分割的立法構想

〔摘要〕家庭人力資本作為無形資產，是以夫妻共同財產投資而積累在夫妻一方或者雙方身上，能夠創造更多財富的能力和技能。在社會分工日益細化和知識的重要性日益凸顯的當今社會，婚姻法應當將家庭人力資本納入夫妻共同財產。家庭人力資本作為夫妻共同財產進行分割，在不同的夫妻財產所有制形式下，應當采取不同的方式，這是將家庭人力資本納入夫妻共同財產立法設計的價值所在。

〔關鍵詞〕婚姻法，家庭人力資本，夫妻共同財產，分別財產制，共同財產制

〔中圖分類號〕D923.9〔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10)04-0133-04

一、問題的提出

1998年，陳某(男)與余某(女)登記結婚。1999年，陳某考入大學，余某外出打工賺錢供其讀書。陳某畢業后，取得醫師職業資格，在一家醫院工作。雙方育有一個孩子，由余某在家撫養。2009年2月，陳某以雙方文化程度差距太大，無法交流，導致夫妻感情破裂為由，向法院起訴離婚。雙方僅有少量夫妻共同(有形)財產。余某認為，自己為了陳某上學，犧牲了大量時間，離婚時沒有多少夫妻共同財產分割，自己又沒有工作，故不同意離婚。本案經法官調解，陳某同意一次性支付被告余某經濟補償7萬元，雙方最終經調解離婚。

本案是通過調解結案的，如果陳某不同意補償，由法院按照現行法律判決，余某顯然得不到7萬元的經濟補償，而只能分割少量的夫妻共同財產，這對付出大量時間、精力和財產支持陳某的余某來說，顯然是不公平的。

我國婚姻法第17條規定，夫妻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所得工資、獎金，生產、經營的收益以及知識產權的收益歸夫妻共同所有。按照該條規定，夫妻共同財產有五種形式:第一種是現金，第二種是實物，第三種是債權，第四種是股權，第五種是知識產權。前述案例中，夫妻雙方的共同財產實際上大都已投資于男方的上學和進修上，轉化為能夠帶來經濟利益的知識技能這種無形財產了，夫妻雙方僅存有少量的現金、實物等有形財產。而婚姻法沒有將積累于人身的知識技能即家庭人力資本納入夫妻共同財產，從而導致在夫妻離婚分割共同財產時，無法體現公平性，使得付出較多一方處在無財產可以分割的尷尬境地。

類似的案例在美國則有不同結果。比如，1985年美國法院有這樣一則判例:奧布潤夫婦在結婚兩年零六個月后從紐約移居墨西哥，移居后，丈夫在醫學院學習三年。在其學習期間，主要靠妻子當教師和兼導游的收入維持雙方生活。然后他們又回到紐約，丈夫完成了最后兩學期在醫學院的學習和實習，而妻子仍回到以前教書的職位。丈夫在取得醫師執業執照兩個月后起訴離婚。一審法院判給妻子18.8萬美元，是丈夫醫生執照價值的40%，分11年支付。很顯然，美國法院的判例是將家庭人力資本作為夫妻共同財產進行分割，從而保護了妻子一方的權益，體現了公平性。

二、家庭人力資本的概念與特征

在經濟學中，人力資本是個復雜的概念，從社會分工以及職業勞動的角度來講，人力資本是指勞動者受到教育、培訓、實踐經驗、遷移、保健等方面的投資而獲得的知識和技能的積累，亦稱“非物力資本”。人力資本投資的效益包括:促進自身勞動能力的形成，獲得立足社會的資本;培養特定的職業技能，有利于個人的擇業和就業;為今后獲得進一步發展創造條件和機會;使受益者的學識、觀念、修養得到提高，有利于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可以獲得較高的經濟回報，一定時期的投入可以轉化為以后較高的工資收入。人力資本增加的典型情況是職業學位和執照的取得，以及職業聲望的提升。從經濟學的角度講，人力資本顯然是一種財產。

家庭人力資本是指夫妻雙方為了共同或者單獨的知識增加和技能提升而進行投資后，所形成的體現在夫妻雙方或一方身上的職業技能和知識的存量。它具有以下特征:

第一，家庭人力資本形成于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人力資本作為凝聚在勞動者身上的知識、技能及其所表現出來的能力，是通過學習、實踐和經歷獲得的，因此，其形成呈現出明顯的階段上的相繼性，即后期投資必須以先前的投資為基礎或前提條件。嚴格意義上說，人力資本投資是由幾個階段相繼完成的，典型的如小學教育、初中教育、高中教育(包括中等專業教育)、高等教育以及在職教育等，全部教育過程有著明顯的階段性及其相繼性。而家庭人力資本僅限定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所形成的知識、技能。

第二，家庭人力資本是由家庭以夫妻共同財產進行的投資。人力資本投資主體具有多元性，個人、企業以及國家都可以成為人力資本的投資主體。家庭作為社會的經濟結構體，也是當然的人力資本投資主體。家庭以夫妻共同財產為夫妻雙方或者一方提升職業技能、增加專業知識進行投資，在投資對象身上所形成知識和技能的增量，便構成了家庭人力資本。

第三，家庭人力資本的投資包括夫妻一方對另一方進行的非物質形態的投資這一方式。人力資本是一種時間密集型的資本，所以時間也就自然成為人力資本投資的重要方式。在夫妻關系中，基于男女分工的不同，女性把大量的時間花費到生育兒女、家務勞動上，而男性則更多地從事市場化勞動。這就形成了一方犧牲自己的時間成本和機會成本從事家務勞動，為對方增加知識和提升技能在經濟上和生活上予以支持的家庭人力資本投資方式。投資對象一方知識技能的增加即人力資本的提升包含有另一方時間成本和機會成本的投入。“機會成本(Opportunity cost)”是指由于將資源使用于某一方面而不能用于其他方面時所放棄的收益。家務勞動是一種經濟活動，盡管做家務的人是不接受金錢補償的配偶一方或雙方，但它仍然涉及成本——主要是做家務的時間的機會成本。

第四，家庭人力資本具有經濟價值，進行夫妻財產分割時應當考慮這一無形財產。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社會生產在廣泛而細致的社會分工體系中進行。家庭人力資本可以轉化為社會投資，能創造經濟價值。美國法經濟學家波斯納在研究家庭生產理論時說:家庭能作為一種社會機構保持下來，表明了它必然具有重要的經濟化效能。〔1 〕 (P181-184)家庭人力資本是以夫妻共同財產作為投入，給夫妻一方進行投資，以使獲得高等的學位或專業技術，或完成一項由一方享有人身權的無形財產，該技術或成果足以在今后為享有其人身權的一方賺取高額的利益。我國司法實踐中比較常見的情形是，夫妻一方工作，另一方繼續求學，家庭基本由工作一方供養和照顧;求學一方學成之后，由于種種原因，雙方感情破裂。在這種情況下離婚時，學成一方所獲得的碩士學位、博士學位或律師、醫生等資格證書實際上成為這個家庭的主要財富。

三、分割家庭人力資本的立法構想

婚姻法雖然對夫妻共同財產的范圍做出了明確具體的界定，但除規定知識產權的收益屬于夫妻共同財產外，對其他無形財產如文憑、執照、資格等存在的利益，配偶他方有否法定權利并未作明確規定。即便是將無形財產中的“知識產權”列入了夫妻共同財產的范圍，在最高人民法院的婚姻法解釋(二)中，還是將“知識產權的收益”作了限制性的解釋，認為“知識產權的收益”是指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實際取得或者已經明確可以取得的財產性收益。這大大縮小了實際生活中財產的范圍，造成了事實上的嚴重不公。

隨著對“財產”這一概念認識的發展和轉變，無形財產的重要性日益凸顯。現代各國的婚姻財產立法，通常都明確“財產”的范圍既包括有形財產，也包括無形財產。在傳統的財產法律中，文憑、執照、資格等無形財產并不屬于財產之列。在家庭共同生活中，往往是妻子為了家庭的整體利益和對方事業的發展，在對方學習、培訓期間承擔全部或主要的家務勞動，犧牲自己的發展機會，為對方的發展提供沒有后顧之憂的家庭保障甚至是承擔全部的生活費用和學習費用，幫助對方獲得文憑、執照或資格。對此類文憑、執照、資格等無形財產，目前我國婚姻法及司法解釋均未視為夫妻共同財產。其結果是，夫妻雙方除丈夫的文憑、執照、資格外，幾乎沒有其他財產，離婚時夫妻可供分割的共同財產微乎其微，這顯然不利于保護女方的利益。鑒于此，十分有必要將家庭人力資本納入夫妻共同財產范疇，以便于離婚進行財產分割時，真正體現出公平正義。

(一)在分別財產制下實行家庭人力資本的經濟補償制度。2001年修訂的婚姻法第40條明確規定:“夫妻書面約定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所得的財產歸各自所有，一方因撫育子女、照料老人、協助另一方工作等付出較多義務的，離婚時有權向另一方請求補償，另一方應當予以補償。”這是我國關于家庭人力資本經濟補償制度的具體規定。根據該條規定，我國的家庭人力資本經濟補償制度有以下特征:一是夫妻曾以書面形式約定在夫妻財產制問題上采用分別財產制，這是適用該制度的前提;二是以一方在諸如撫育子女、照料老人、協助另一方工作等方面付出的義務較多為成立要件;三是離婚經濟補償請求權是一項獨立的訴訟請求權，不是離婚時財產分割適用的原則;四是該請求權只能在離婚時行使，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不得提出請求，離婚后該請求權也不復存在。

分別財產制下家庭人力資本經濟補償制度的實質，在于解決離婚時一方的家庭人力資本價值被另一方無償占有問題。按照本文前面的分析，基于家庭性別分工(常見形態為“女主內、男主外”)基礎上積累形成的家庭人力資本，應當歸夫妻雙方共同享有。即使是在契約約定分別財產制的情況下，仍改變不了家庭人力資本共同所有的性質。為此，立法應當對家庭人力資本投入較多、所獲較少一方給予相應的經濟補償，以便使家庭人力資本在夫妻雙方之間的分配達到相對平衡。

(二)在共同財產制下直接將家庭人力資本納入夫妻共同財產進行分割。婚姻法自1950年頒布以來，歷經60年，雖歷經修改，不斷補充完善，但婚后所得共同所有制一直為我國的法定夫妻財產制度，在實踐中也為絕大多數夫妻所采用。所以，2001年4月28日修訂的我國婚姻法繼續肯定了這一財產制度。根據我國現行的夫妻共同財產制，夫妻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所得的財產，除夫妻雙方約定和法律規定歸各自所有的以外，歸夫妻共同所有，夫妻對共同所有的財產，有平等的處理權。對夫妻共同所有的財產，離婚時適用均等分割原則，以及照顧子女和女方權益等原則。依此，無論夫妻是否均承擔社會工作，是否均有經濟收入，雙方對家庭財產積累的貢獻被視為相同，離婚時可以均等分割夫妻共同所有的財產。也正基于此，在關于我國的離婚經濟補償制度如何完善的爭論中，有的學者認為，“既然夫妻財產制已經體現出了對家務勞動的承認，那么，再將離婚經濟補償制度的適用范圍擴張到這一領域，也就失去了其意義。” 〔2 〕 (P234-235)還有的學者認為，“實行共同財產制的家庭離婚析產時‘一人一半’，已足以體現家事勞動的價值。” 〔3 〕

但采取這種方法在司法實踐中仍然存在這樣兩個問題:一是共同財產不足以補償一方的家庭人力資本投入;二是無共同財產來補償一方的家庭人力資本投入。如何解決這些問題?筆者認為，將家庭人力資本納入夫妻共同財產，就是一種有效解決辦法。因為在婚姻家庭生活中，承擔家事勞動較多的一方，往往職業發展受到很大牽制，而承擔家事勞動較少或不承擔家事勞動的另一方，往往有更多學習深造和發展事業的機會。如果夫妻雙方都到市場上去工作，則會雇一個家庭保姆。這個保姆就可以近似地體現主婦的勞動價值，但她不能替代主婦，因為主婦能合法生兒育女。夫妻雙方應根據各自經濟能力共同承擔家庭的經濟責任。實行共同財產制的夫妻以共同財產承擔家庭經濟責任，共同財產不足時，以個人財產承擔責任。從事家務勞動、照料子女、撫養老人或協助對方工作等，應視為承擔了家庭的經濟責任。

在將家庭人力資本納入夫妻共同財產進行分割時，應注意兩個問題:第一，對家庭人力資本投入較大而自身人力資本提升較小一方，是通過對人力資本提升較大的另一方的無形財產進行公平分割的。第二，在離婚訴訟中，對家庭人力資本投入的夫妻雙方，共同享有投入形成后的家庭人力資本，應當按照夫妻共同財產進行公平合理分割，不能用家庭人力資本經濟補償的辦法代替共同財產的分割。

(三)家庭人力資本作為夫妻共同財產進行分割的方法。家庭人力資本本身無法分割，可以分割的是家庭人力資本的財產價值。家庭人力資本財產價值的確定，通常是根據社會一般標準評估增加的人力資本將會帶來的收益，該收益的現值就是人力資本的財產價值。擁有增加的人力資本的一方應依據增加的人力資本未來收益的現值對另一方作出補償。

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所取得的家庭人力資本是夫妻雙方共同努力的結果。因此，離婚時作為夫妻共同財產進行分割的家庭人力資本收益既包括實際實現的收益，也包括尚未實現的收益(可期待收益)。關于尚未實現的收益的分割，司法實踐中可以采取兩種方式:一是根據尚未實現的收益進行補償。由專業人員對家庭人力資本尚未實現的收益進行估價，根據此估價，由享有家庭人力資本的一方給予另一方相應的補償。例如:在美國In reMarriage of Graham一案中，初審法院根據專家認定丈夫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取得了工商管理碩士，由此，其一生中將比只擁有本科學位的人多賺取178，000美元，178，000美元的現值為82，836美元，以此為基礎，法院要求丈夫采用分期付款的方式對妻子進行補償。〔4〕 二是暫不分割，而將家庭人力資本的財產收益歸雙方共有，在離婚后實際取得家庭人力資本收益時，對實際取得的家庭人力資本收益進行分割。

我國現有法律框架為人力資本納入夫妻共同財產提供了空間。從我國婚姻法規定來看，婚姻法在界定夫妻共同財產范圍時，規定了“其他應當歸共同所有的財產”這樣的彈性條款，這為適應社會發展、承認新的夫妻共同財產種類創造了條件。而且婚姻法已經確認知識產權收益為夫妻共同財產。此外，我國現有的一些法律法規也已經確認了人力資本的價值，并對人力資本減損的補償做出了規定。例如，關于工傷損害賠償，職工因工致殘要按照勞動功能障礙評定傷殘等級，根據本人工資水平取得一次性傷殘補助金和按月傷殘津貼。關于人身損害賠償，受害人如果因傷致殘，殘疾賠償金可以根據受害人喪失勞動能力程度，按照受訴法院所在地上一年度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或者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標準，自定殘之日起按20年計算。這也為家庭人力資本以夫妻共同財產進行分割提供了重要參照。

參考文獻:

〔1〕〔美〕理查德·A·波斯納.法律的經濟分析(上)〔M〕.蔣兆康，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3.

〔2〕李俊.離婚救濟制度研究〔M〕.重慶:西南政法大學出版社，2006.

〔3〕阿計.圍城法則〔J〕.檢察縱橫，2001，(12).

〔4〕Supreme Court of Colorado，1978，574 P. 2d 75.

責任編輯楊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