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17日,趁著到臺北參加學術會議的機會,經鄭文惠老師介紹,我有幸與幾位朋友一起到金觀濤、劉青峰教授的寓所進行了一次訪談。在整個訪談中,他們非常有默契地盡量把我們帶回歷史現場。
一、反思的起步與啟蒙的準備
我們從他們那本的成名著作《興盛與危機——論中國封建社會的超穩定結構》聊起。金觀濤回憶說,書中的想法他們早在“文革”時期就已經醞釀了,甚至已經有一些文章的初稿了。“文革”時,他們兩人都是北京大學的學生。北京大學當時是全國“造反”的中心。“文革”中,直接沖擊了他們對于馬列主義的信仰。他們曾經認為中國主要的社會問題都解決了,接受了馬列主義,剩下的就是做好專業,發展科技。但是,“文革”現實對他們的沖擊非常之大。看到一個個“造反派”組織的破產,看到各種權力斗爭,看到中國社會里最黑暗的一面,他們有很多不解。更大的困惑在于:這個現實背后是有其意識形態正當性的。金觀濤認為,這個正當性來源于兩個方面:一是西方對于資本主義的批判,或者說馬克思主義傳統;還有一個是中國現代歷史和實踐賦予其的正當性。正是這樣的現實刺激他們進行反思。于是在“文革”武斗最嚴重的時候,他們兩人都開始了思想的反抗,雖然當時他們還不認識。
金觀濤當時是化學系的學生,又是北大美術隊的成員。他們曾畫過毛澤東的油畫像。“我們分成幾等,一等的畫臉,二等的畫手,我是三等,只能畫扣子。”當時美術隊里有一個很有名的地下讀書會,金老師也參與其中,他們讀了很多著作,包括《馬克思全集》。“我基本上是對毛澤東發生懷疑,回到馬克思。對馬克思發生懷疑,回到黑格爾。”在金觀濤的哲學自傳里,有一節“我心中的馬克思:對思想解放的渴望”,他說當年自己對馬克思主義的想象就是這樣,著眼于思想解放。1968年北大“武斗”最厲害的時候,金觀濤跑回家,在家里讀黑格爾的《大邏輯》和《小邏輯》。讀完后就覺得這里面有問題。他當時的基本看法就是,黑格爾跟現代科學矛盾。黑格爾把整個自然界放在他的注解里面。在1969年前后,他產生了用系統論來反思黑格爾和馬克思主義的想法,斷斷續續地把這些思考寫成了哲學筆記。“這份筆記在美術隊我的幾個好友中流傳,正是通過它我和青峰認識了,并開始了我們的戀愛。”也許,讀者可以在劉青峰以靳凡為筆名的《公開的情書》中的男主人公身上,看到金觀濤年輕思考者的形象。
劉青峰在北大讀書時,先是物理系學生,后來轉到中文系。她說自己對于“文革”首先是情緒上的反抗。在“文革”中看到了很多不合理的現象,包括對人性的扭曲和殘酷的迫害,以及在很高尚的名義下做最壞的事情。她原來是比較優秀的學生,“文革”前就參與北大中文系學生文藝刊物《紅湖》編輯,也兼北大校刊實習編輯。“文革”開始后,整個理想坍塌,她在精神上非常痛苦,有點像小說中牛虻被騙的那種感受——不滿又沒有可以依托的東西。她在“文革”中也幾次受到批判。“最大的感受是一個人內心如果想堅持一點東西,是很難的。”她回憶起有一次在北大大飯廳聽孫蓬一的演講時的經歷。“場面很宏大熱烈。我不同意他的講話,不鼓掌,我就發現周圍人看你的眼光就像要把你殺了一樣。在群眾運動中,你如不同意潮流,這個潮流就可以把你吞沒。我覺得這很可怕。”她堅持認為不能因為外在的壓力改變人的內心世界。這情緒上的不滿,后來也促使她比較理性化地考慮一些問題。
除了讀書,劉青峰還和清華的一些學長跑到大江南北去做一些調查,看看到底中國發生了什么事情。他們也親歷了一些“武斗”的場面。“記得一次上廬山,被人家用槍指著押下山來。還有一晚坐在九江長江邊聊天,兩派在打派仗,子彈呼嘯從耳邊而過。這些事對我們是有震撼的。”
70年代初他們畢業了。分配工作時,金分到杭州當工人,劉青峰則分配到貴州清鎮中學當教員。劉青峰說這分配都有點像“發配”。 當時年輕人在最苦悶的時候,情緒無處發泄。劉青峰記得分配前的一個下雪的夜晚,一幫朋友跑到頤和園佛香閣山頂,坐在那里喝啤酒,“喝完后把酒瓶扔到山下琉璃瓦上,聽到乒乓響”。而金觀濤也補充了一個他們破壞公物的例子。“當時我在美術隊,沒有暖氣,冬天很冷。要讀書,墨水瓶都結冰;很多人就把宿舍的床劈開燒了取暖。什么是‘造反’?就是反抗所有的束縛。這是從譚嗣同開始的中國近代思想里一個思路。這個東西影響到毛澤東。我們當時還沒有意識到這點。”
到杭州后,金觀濤開始系統地學習現代科學,包括數學、物理、量子力學等,完全是自修。當時雖然工作很辛苦,但他還是很勤奮,很少出去玩。連上班時間,有時都在看數學書自學。他當時想用系統論來批判黑格爾理論存在的問題。1972年左右,他們兩人就在通信中討論這個問題。后來他們調到鄭州大學任教,決定把這個反思性的想法形成文字。先寫出了一個四萬字的提綱,這就是《興盛與危機》的雛形。
劉青峰強調當時寫這些東西,是很危險的。“一旦被人發現,就要坐牢。但我們還是要寫。每當放假要離開鄭州時,我們就把寫的東西放到小旅行袋里,托給一個北大同學賈漢,放到他在農村的家里去藏著。1975年暑假河南發大水,當時我們很擔心寫好的東西被洪水淹了。好在他把旅行袋藏在一個米缸里。我們研究的心血逃過一劫。”
“文革”后期,青年們私下的思想討論也日漸展開。他們經常聊天,形成一個個小團體。金觀濤回憶說,“1976年北京‘四五運動’被宣布為‘反革命事件’時,青峰正好回了北京家。我很擔心。當時一個杭州朋友,也是后來一起辦‘走向未來’叢書的陳越光,他是先到北京的,青峰叫他趕快離開。他就來鄭州看我。我帶他在黃河邊上散步,就跟他談到中國的大變局到了。這都是為80年代思想啟蒙運動做準備。”當時常有各地朋友來鄭州大學和他們聊天。可以說,80年代從事思想啟蒙運動的人,那個時候很多已經秘密地聚集在一起了。
70年代后期,毛去世,華國鋒上臺后,出現一個獎勵和發展科技的潮流。金觀濤科研做得好,在全國性刊物發表過兩篇純科學的論文。當時發表文章,先要征得單位同意。《物理》雜志征求鄭州大學化學系的意見,單位回復說,這個人“批鄧”不積極,論文不能發。金觀濤很氣憤,在“文革”沒有寫過“大字報”的他,寫的第一張大字報是罵這件事的。不過,后來還是用筆名發表了。當時在全國性刊物上發論文的年輕人不多,金觀濤這時面臨一個選擇:是繼續搞自然科學呢,還是搞社會科學?“這時剛剛要開放,當時很多人鼓勵我繼續做自然科學,也有人建議出國留學,學科技。我思考后,還是決定搞人文。我確信中國的思想啟蒙運動要來了。”
1977年冬金觀濤參加了全國科學技術規劃大會。當時于光遠要成立《自然辯證法通訊》雜志社,他被選中參與籌備該刊。他和劉青峰就這樣被調到北京的中國科學院,在《自然辯證法通訊》雜志社做編輯。到北京以后,兩人就算是徹底轉向人文方面,開始從事思想啟蒙運動了。
二、認知中國社會的“超穩定結構”
劉青峰認為他們在1980年之所以一下子引起關注,是因為兩件事情。一件是《公開的情書》1980年在《十月》第一期上發表,影響很大。另一件就是同年《中國封建社會的結構:一個超穩定系統》長篇論文的發表,分兩期發在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貴陽師范學院學報》上。在1979年,《中國社會科學》總編黎澍想把文章發在創刊號上,但由于阻力,沒有發出來。作為中國近代史專家的黎澍把他們叫到他家,對他們說:“這篇文章沒有發出來,不過,你們要記住,從來只有好文章給雜志撐臺面的,而不是因為雜志好文章就一定好。我始終認為這篇文章有創見,你們拿到其他地方去發吧。”黎澍給他們很多鼓勵。這樣的情況下,文章后來在貴陽發表了。出來后,就在全國引起注意了。
這一年夏天,湖南人民出版社編輯胡凡找到他們,希望他們寫成專著。他們花了一年多時間,在原來思考的基礎上,就寫出了《興盛與危機——論中國封建社會的超穩定結構》。這本書探討了中國封建社會的結構、封建王朝的修復機制以及意識形態結構等多重問題。書是1981年寫好的,1984年才出版。“為什么?出版社內部的阻力很大,湖南省宣傳部也干預,胡凡為了這本書不屈不撓,付出了很多心血。最后還是加了一個‘出版說明’,書才出來。胡凡后來調離了湖南。我講這個過程,是要說明,除了我們作為作者,一本書要出版,其實還有很多幕后的人付出了努力和代價。”劉青峰說。
他們當時生活條件很差,住在很小的地震棚里,冬天透風。“寫書的過程中,有一次我和兩個孩子都發高燒,觀濤為照顧我們,有兩天兩夜沒睡覺。有個《公開的情書》讀者來找我們,看到這情況,就主動幫我們做點事情,洗被子、做午飯。令我們至今難忘。”他們寫這本書,根本沒考慮外在條件——職稱啊什么的。想去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的動力,鼓勵著他們。“我后來想,我們這本書是完成了系統論對馬克思典范的改造。因為馬克思主義典范里最核心的是經濟決定論,但關鍵是經濟、政治和觀念三者之間是如何互動的。”金觀濤現在這樣評價這本書。
金觀濤坦承,當時他們對國外東西并不是很了解,后來才發現,在社會科學里,直接用系統論來完成典范改造的,在德國是哈貝馬斯。70年代,很多社會學家都受到系統論影響。甚至最初,帕森斯的理論也受到系統論影響。他曾一度懷疑他們提出的模式太片面,經過一年多掙扎后,發現原來那個分析還是站得住的。“在90年代初,我們比較廣泛地接觸了韋伯典范,重新思考中國近代問題。我覺得韋伯典范并不能解釋中國近現代的歷史。我們完成的東西是從中國本身的角度出發的,特別是中國科學主義傳統。這本書1992年修訂再版了。經過和西方理論對話,今天我回頭來看,覺得這個東西還是對的。”
《興盛與危機》出版后,影響力很快輻射到大陸以外的華人世界。臺灣很快就有各種盜印本,在臺灣影響頗大。金觀濤說:“不久前跟一個人吃飯,他當年就讀過我們書的盜印本。他覺得文筆老辣,原先以為我們的年紀很老了,是跟胡適或稍晚時代的人。”1993年他們合著的《開放中的變遷:再論中國社會超穩定結構》在香港出版。此書力圖繼續把“超穩定結構”這個理論范式延伸到對近代中國的分析上。作者不同意海內外的流行見解,即把中國近現代社會變遷視為傳統社會的斷裂。作者企圖用大量史料,重新勾勒1840—1956百多年間中國近現代發展的線索,并證明傳統深層結構如何左右中國現代化進程,中國近現代社會變遷其實是超穩定結構在對外開放條件下的行為模式。
應該說,《興盛與危機》和《開放中的變遷》主要是探討中國社會的“結構”。這種獨特的結構,制約著中國社會的現代轉型。兩位老師都強調,各種社會理論,馬克思典范也好,韋伯典范也好,都是想把社會問題搞清楚。但中國人就很少有這種認知的想法。“我們兩人恰恰是認知型的。”
三、在80年代的新啟蒙運動中
近年來討論80年代“文化熱”的文章,很多都談到當時的三派知識分子。作為“走向未來”叢書的代表,當時為什么想要編這一套叢書呢?我問起他們的初衷。
金觀濤說,他們的啟蒙運動意識非常之強。“我們到北京去,就想做這件事情。”“叢書”形式就是他們想出來的。當時他們考慮的最大問題,就是如何突破體制,像“三審制”,行政官僚干預啊。“后來我們就繞開體制,建立一個社外編委會,我們就有終審權。”這個社外編委會當時掛靠在社會科學院的青少所,后來又轉到一些其他部門掛靠。掛靠是一種靈活的形式,使得他們的編輯活動在政治上有了擔保的單位。
劉青峰強調,任何一件事不是幾個人想做就能做起來的,要有一股時代的潮流,大家合力去推。“當時,青少所所長鐘沛璋找我們談話,決定是否支持我們。我說,我們想出一套像五四時代那樣的書。他說:‘哦,搞《新青年》,我明白,支持。’”正是黨內的改革派和民間知識分子之間的互動,使得80年代的新啟蒙運動得以如火如荼地展開。金老師把這段時期稱為改革派和知識分子的“蜜月期”。“那時改革派官員是很支持思想啟蒙的,有句話叫‘手托烏紗播《河觴》’。‘六四’以后就斷掉了,很多人受牽連,包括我自己也是為《河觴》負政治責任。”因為他曾是政論片《河觴》的總顧問。
談到80年代,金觀濤顯然還是有些激動。他提出一個評價,認為中國有兩次啟蒙運動,一次是五四,一次是80年代。“我把80年代定位為中國的第二次思想啟蒙運動。所以有80年代,是因為五四沒有完成。80年代的‘文化熱’,就是就五四以后的整個思想,特別是對意識形態統治的重新檢討。‘文革’剛一結束,在反思傳統、解放思想的潮流中,民間興起了再一次啟蒙運動。如果說五四有指向新意識形態和黨國的一面,80年代的反思則是解構意識形態、批判黨國體制的。”他又強調了80年代跟五四的一個重要區別:“五四基本上是科學主義,而且這種科學主義走向歷史唯物主義。80年代也有科學主義,不過,80年代有比科學主義更深刻的東西,就是對科學主義的反思。”
如何理解80年代,也是近年來中國知識界爭論頗大的一個問題。金觀濤非常坦率地批評一篇影響很大的文章,“它講80年代對現代性的理解是單面的,擁抱全球化,呼喚資本主義。這個判斷是不對的。千萬不能為了要表達一種意見,去做理論。”80年代對現代性的反省,包括對工具理性的反省的一面,確實是一個重要問題。我請金觀濤就此話題多談些。他提出:“80年代有兩個反省。一個是對五四以來的整個中國現代傳統的反省,另一個是繼承了馬克思的批判資本主義的傳統,對資本主義弊端的反省,尋找開放社會。包括很多相信馬克思主義的黨內改革派,就不會全盤肯定西方,也不可能是百分百擁抱全球化的思路。”劉青峰也舉出一個具體的例子來補充。“走向未來”叢書的第一批書里就有一本《增長的極限:羅馬俱樂部關于人類困境的報告》。“這本書對資本主義追求無限增長的模式提出批評。第一批選這本書,說明我們并沒有想要全盤擁抱西方,走西方發展的路。當時這本書表面上與整個要求中國經濟起飛的大潮流不合,但卻極具遠見,預見了今天的問題。”金老師認為今天的中國,某種意義上是一個“超真實”。“所謂‘超真實’,就是只讓講一部分真實情況,把另一些遮蔽了;這是比虛假還可怕的。”
金觀濤和劉青峰都表示,一些文章對于80年代的描述是簡單化了的。作為參與者他們是不同意的。“80年代沒有忘記馬克思這個批判傳統,但不是掉在馬克思里面,而是知道馬克思主義的問題,知道它不能代替現代性。”金老師補充說。他強調批判資本主義是不能按既成的馬克思主義和黑格爾主義為依據的,因為那些既成的思路已經出問題了,所以一定要有新的角度。“國內思想界現在容易走極端。追求思想自由的人,好像認為外國,比如美國,提供了一個理想社會。但他不知道,我們今天面臨的問題是全球性的。美國有美國的問題,中國有中國的問題。兩個極端,都不行。”
四、“90年代”:隔膜與再出發
話題轉移到“90年代”。90年代以后,世界和中國都發生了深刻變化,革命意識形態也漸漸成為明日黃花。2008年是“1968年”的四十周年,日本有一個《環》雜志做一個 “我與1968”的專輯,找世界各地當年參與“革命”、“造反”的人來寫文章。金觀濤和劉青峰也寫了一篇。“但去年中國人很少談這個題目,似乎都忘了。”劉青峰說。
金觀濤認為,“文革”的問題是中國“革命”的癥結。“對封建專制復辟最典型地體現在人們對‘革命’理解的無意識上,當時沒有人想到被喊得震天價響的‘革命’在中文的原意只是朝代更替。‘革命’結合了馬克思主義傳統、中國古代的傳統,經過毛澤東創造發揮,變成這個樣子。‘1968’世界革命潮的中心是中國。但也是‘文革’,導致了革命浪潮在全球的退潮。”
談到90年代中國大陸思想界的分裂,金觀濤認為,兩派都執著于價值上的對立,這是沒什么意義的。自由主義確實沒有講出新觀點來,而新左派簡化地繼承過去,也有問題。他們一再表示對90年代中國大陸的思想狀況“不是很了解”。這讓我很納悶,因為劉青峰編輯的《二十一世紀》是那么重要的雜志, 90年代很多重要文章,都是首先在那里發表,反過來影響到大陸思想界的。在我的追問下,她才具體地講述了她的“隔膜感”:“作為編輯,我要和很多國內的作者聯絡,很多東西我要關注。包括很多新左派的文章,像《第二次制度創新》,國家能力討論,激進/保守討論,制度創新,等等,最初都是在《二十一世紀》上做的。我自己的感覺是1995年以后組稿時,就很難把兩邊人的文章組在一起討論了。另一方面,長期生活在香港環境里,到1995年我還可以延續80年代的感覺,但是此后對國內的實感越來越淡了,組織話題也感到力不從心了。”1999年,劉青峰在《二十一世紀》上策劃了兩期軸心文明的討論。“編輯室的意圖是,不要把眼光放得那么短,只看一百年,要長一點,以一千年的眼光來反思人類文化。自己覺得做得很成功,但是在國內沒什么反響,很多國內學者表示沒興趣。我是有點挫敗感。其實這個問題涉及到文明形態、文化多元性的討論。軸心文明本身有不同形態,進入現代性以后,又有不同的發展道路。實際上,這包括對現代性本身的反思。不過,我發現這個思路和國內學者似乎沒法對話。”
金觀濤補充說,從70到80年代,像本雅明·史華慈等學者經過很多討論,形成了所謂“文明動力學”的看法,從思想和社會互動角度對文化大階段劃出時段。在軸心文明以前的社會,文明是不可能延續的;軸心文明之后,文明才是活的。比如具體到中國,孔孟之后的傳統社會,是可以繼承的。這之前的東西,是你根本無法進入的。這就是“千年觀”。現代性的發生,也是在這一背景中。“可是,我們中國人好像不感興趣。”他們覺得重要的話題,國內很多學人卻感覺很奇怪,這種隔膜,讓劉青峰有點挫敗感。1999年以后,知識界兩派越來越對立,也讓她覺得很沒意思。“實際上,我們對‘90年代’后期越來越隔膜。”他們反復說道。
金觀濤常概括他的人生,“大致說來,我是20歲去北京,40歲到香港,60歲來臺灣。”2008年他們從香港中文大學退休以后,金觀濤受聘為臺灣國立政治大學的講座教授,他們來到臺北,開始新的生活。他們來政大,完全是一個緣分。本來他們決定退休了就寫書,《中國現代思想的起源》第一卷出來后,有很多學者問他們,你們的第二卷什么時候出來?“2006年夏天,鄭文惠老師帶來一幫生機勃勃的學生來找我們,看數據庫。去年春天來政大訪問,提出請我們退休后來教書工作;我們最后還是決定來這里。”住在臺北,這里親切的生活氛圍,讓他們感覺很好。“你看那舊舊的紅墻,就想起了我們當年的地震棚。當然沒這么好,那是灰磚砌的。北京的玻璃幕墻很晃眼睛。我很喜歡那些小街道,老百姓去買點菜啊。”劉青峰說。
他們在90年代以后,轉到了中國思想史的研究,而且來臺灣,主要的工作也是繼續思想史的研究和教學。我問起他們這個轉向過程。金觀濤說:“我們原來一直在做社會史,后來發現雖然《開放中的變遷》提出的模式沒有問題,但有一個因素沒有展開,就是思想到底怎么跟社會互動的。這個問題,馬克思基本上忽略了。韋伯也只強調了思想怎么影響社會,沒有關注社會怎么影響思想。我們就決定重新回到中國現代思想史。在1992年左右,我們就轉向思想史研究了。最初我們遇到很大的困難。我花了大概六年來系統地閱讀文獻。最后我們寫了《中國現代思想的起源》第一卷。”《中國現代思想的起源》第一卷,通過比較魏晉南北朝時期佛教傳入及近代西方文明這兩次重大外來文化沖擊,來探討中國文化融合消化外來文化具有的共同模式。此書進而試圖揭示二十世紀中國現代思想和共產革命起源。進入思想史研究領域后,為了使思想史研究更多變成可以實證的,他們開始傾向于采用觀念史的進路,從調查、統計、梳理觀念甚至語詞來開展研究工作。
金觀濤相信,思想史是有它的內部邏輯的。如果不進入其內部邏輯,你根本不知道古人是怎么想的。先弄清楚思想的邏輯,然后再去考慮個人的情感和發揮。他們強調思想史首先要有章法,要認真地讀文本。“比如譚嗣同的文本,我們就沒有好好研究。他為什么那樣寫,有很多公式,都是什么意思?他的著作有內部邏輯的,這就是思想史要找的東西。還有像康有為的《大同書》,梁啟超的著作,都是獨特的對象,里面都有結構。”
五、“真正的思想創造并不懼怕黑夜”
金觀濤這學期在政治大學講“中國政治思想史”的課程,講義已經有幾十萬字。有朋友鼓勵出版,不過他倒不是太在意是否出版。“最近我在思考一個新問題,我覺得人類已經開始走出軸心文明,開始一個新時代了。我們并不清楚未來會怎么樣,但我們應該探索。我們是學者,應該重新回到黑暗的書房里探索。”
他跟我們講起他很喜歡的一部小說:阿西莫夫的《基地》(Foundation)。小說里講有個歷史學家預測,銀河系的文明經歷了漫長的時間,開始衰落了,要衰落一萬年。將有一個黑暗期,人類要退回到野蠻狀態去。這怎么辦呢?唯一的辦法就是縮短黑暗期,把它縮短到一千年。為此,在銀河系邊緣地帶、最陌生的星球上建立兩個基地,一個叫科學基地,一個叫人文基地。這兩個基地把人類的文明保存下來。小說就講這兩個基地的建設。“我是覺得今天人類又要開始建基地了。”
劉青峰的《讓科學光芒照亮自己》再版時,她寫了個再版序言,也是講這個故事。劉青峰談道:“現在對人類文明感到很仿徨,看不到出路的時候,要有這種基地的精神。哪怕思想的黑暗期來了,我們還是要保留文明的火種,在黑暗中探索。真正的思想創作并不懼怕黑夜。我們就是這樣一種心態。這是一種內在的追求,不是外在給予的。有時候工作、寫作得很辛苦,需要堅持的時候,就想起西方童話里那個野天鵝的故事。”兩位都強調在今天學術日益體制化、商品化的情況下,如何保存人類內在的精神火焰是很重要的。為了尋找今后的方向,不僅要恢復思想的力量,更應該在這物質泛濫的時代提倡精神。
金觀濤的研究興趣極為廣泛。“他去年又開始去鉆研近年來大腦認知科學的進展,寫好文章,參與討論。對美術也還有興趣。今年將會在中國美院開一個新方向,叫‘中國思想與中國繪畫’,招博士生。”
在整個訪談中,他們一直在強調認知的興趣,而且一直能保持這種興趣。他們認為,中國很多學者存在認知興趣不夠的問題。“一定要表達某一種東西,建構起一套說法。其實,當你真正搞清楚問題以后,自然會在情感上有態度。”這個跟他們在這次漢學會議上講的,他們為什么要做觀念史,特別是用數據庫的方式來做,好像有密切的關系。這些年,他們主持建立了“中國近現代思想史專業數據庫”(1830—1930)。這個數據庫現在里面包含一億二千萬字文獻,很多學者的研究都借助了他們這個數據庫。于是,我問起他們關于數據庫的問題。
金觀濤介紹說,他們希望通過數據庫的應用,突破以往思想史研究以代表人物或著作為分析依據的局限,開啟以例句為中心的觀念史研究新方法,使研究結果變為可以驗證的。在他們合著的《觀念史研究》里,“我們以關鍵詞,如‘權利’、‘個人’、‘公理’、‘民主’、‘社會’、‘科學’、‘經濟’等政治術語的統計分析為基本素材,輔以相關的統計圖表,探討它們對應的西方現代政治觀念在中國的引進、演變與定型過程。不了解這些重要政治觀念,就無法理解支配二十世紀中國人的政治思想以及意識形態的建構和解體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