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會有“文化赤字”

最近在網上看到一篇文章，國新辦主任近日在北京參加一個翻譯協會的大會時表示，目前中國對外文化交流與文化傳播嚴重“入超”，“文化赤字”很大，這與中國文化的對外影響力與國際地位及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相比還有不小的差距。由國新辦主任來說這樣的話，我想是證據確鑿的。但他說出了事實，卻沒有解釋這個事實，沒有分析原因何在，這是我不能釋懷的。

所謂的“文化赤字”是相比于經濟出口而言的，中國的經濟高速發展，一直以來貿易順差，目前已經達到上萬億美元，可比較起來，“文化赤字”應當指的是外國人不買中國的文化產品，中國的文化產品在世界市場上缺乏競爭力，上不了人家的超市、書店、影院、書房、課堂等等。結果，輸入的文化產品大大地超過能輸出的文化產品，文化的貿易逆差出現了，好像近期還沒有改變的跡象。尤其中國還是一個文明古國，過去的文化燦爛輝煌，現在又發生了經濟奇跡，文化不能像經濟那樣創造順差，確實令人深思。原因何在?這恐怕是一切關心中國文化命運的人們都要思考與想解決的。

其實，產生這種文化赤字的原因并不復雜，如果讓兒童來回答這個問題，也許比我們大人回答得更清楚，就是你的這個文化產品不好玩不好看。何謂不好玩不好看?就是不能吸引人。為什么不能吸引人?就是你的里面沒有活力，沒有想象，死氣沉沉，別人不想看，看了以后，也看不下去。老百姓大概都有這樣的體驗，上世紀80年代港臺的影視與歌曲登陸大陸，可謂盛極一時。為什么?還不就是那些文化產品中有點好玩好看的東西，吸引了觀眾的眼球，打動了觀眾的心靈。說到美國的西部片、槍戰片、災難片，之所以一直能夠受國人青睞，原因也與好玩好看分不開。我們千萬不要貶低好玩好看，以為那只是一些噱頭，實際上，能夠好玩好看，愿意好玩好看，是對人性的尊重。往深處說，這是有生命力的表現。展現了生命力，當然能夠吸引人。比如流行歌曲中總是唱愛情，并且能夠大膽地表白，聽與看的人們，心中當然喜歡。比如表現家庭倫理，設計出“血疑”、“疾病”、“傷殘”這樣難以跨越的障礙，考驗當事人，也就考驗了觀眾，觀眾當然會與劇中人一起體驗人生的艱難，這才愿意一節又一節地看下去，連看上百節而不知疲倦。如果你不讓表現這些東西，動輒以為不高尚，不符合社會規范，甚至認為這樣表現就會降低人們的思想覺悟，結果，最起碼的好玩好看都沒有，更不用說在好玩好看中蘊含豐富的人性與生命力，連國人都不能吸引，你還怎么出口，去打動別人?在中國，近年的韓式家庭劇之所以一時間內形成“韓潮”，占領電視市場，也是他們深得個中奧妙打造出來的。比比看，人家在弄好玩好看的東西，你卻在弄讓人味同嚼蠟的東西;人家在探尋人性的深度，你卻在程式化地表演社會分工;人家放開手腳讓創作者去創造，你卻在指指點點，一會兒一個批示，一個規劃，甚至對號入座搞出一些限制，你能夠讓別人接受嗎?過去，按照敵我的二分思維，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一切敵人反對的，敵人不愿意接受的，我們都可以扣上一頂帽子，他們的品位不高，思想庸俗，他們不欣賞，我們欣賞。可在今天，他們不欣賞，我們就得貿易逆差。過去，我們搞了不少假高尚，其實，這樣的假高尚才是敗壞人類精神的真正毒藥。在這種假高尚中，我們失去了好玩好看，失去了展現人性的機會，當然也就培育不了強健的生命力。

如此看來，文化產品的生產恐怕與物質產品的生產是有區別的。在一條服裝生產線上，你只要布滿工人，讓這些工人具備簡單的技能，教會他或她打一個扣眼，他或她就能完成任務，由他們或她們構成整條的生產線，服裝就會一件件地生產出來，送到國外去，賺取貿易順差。可文化產品更加依賴創意，你如果鼓勵大家去做，大家也去了，但大家都沒有創意，結果，還會空空如也，你無論怎樣向大家鼓吹這文化產品多么重要，也是于事無補的。我還是從兒童的游戲中獲得了啟發，他們或她們大都在水足飯飽的情況下溜出去，集中在一起，瘋狂地、沒有規律地玩起來，玩著玩著，今天的游戲就開始了，新花樣就誕生了。如果出去之前，爺爺奶奶叮囑一遍，今天不讓瘋，父親母親再叮囑一遍，今天不讓瘋，出去以后，小朋友們都是規規矩矩的，見面點點頭，客氣一番，連手都不敢碰一下，那又怎么能夠玩起來，怎么能夠創造出新游戲呢?要讓文化產品能夠好玩好看起來，并無一條定則，但首先讓創造者自由地創造，恐怕還是首要的一條，創造者瘋狂一點地創造，也許倒可以在瘋狂中有些新意，有些出格，有些好玩好看的東西出來。建一條制造皮鞋的生產線與建造一條動漫的生產線，并非一回事，可我們偏偏將它們當作一回事來辦，來管。所以，靠生產物質產品的經驗來指導文化產品的生產，往往是行不通的。以為物質產品可以創造順差，就以為文化產品也同樣能夠創造順差，想法是膚淺的。盡管我們有燦爛的古代文化，盡管我們有強大的經濟活力，但用在文化產品的生產上，還得轉換思維方式，按照文化產品的生產規則辦事，才有豐產的可能，才能創造出好玩好看的產品，被別人接受并喜歡。

千萬不要誤解好玩好看這兩個詞，這并非鼓吹形式主義，同樣更是內容主義的。為什么這樣說呢?好玩好看，是被自愿接受的，并不強求認同，所以，其中所蘊含的人性與生命力，可以視作人類的共同價值內涵，正是人類的這種具有普世價值的東西，才能在接受者的心理中被視作好玩好看的。相反，那些奴役別人的怪癖想法，惟我獨尊的皇帝心態，高人一等的作威作福，陰暗丑惡的潛規則，就是制作成了文化產品去輸出，大概也沒有人真的會接受，即使接受了消費了，也不能視作是我們的文化貿易順差了吧。所以，我又有了一個想法，國與國之間的文化產品輸出，有一個優勝劣汰的規律。這里的優劣指的是品質上的優劣，優者代表著普世的價值，劣者代表著相反的價值取向。文化上的優勢易于輸出，文化的劣勢還是以不輸出為好，輸出了，別人也未必接受。這里倒可總結出一個文化傳播的規律，優質的文化產品，遠比劣質的文化產品，更易被人接受。我在這里當然不是說，所有劣質文化產品都沒有市場，而是說，比較而言，還是優勢的文化產品更能被廣泛接受。由此看來，我們要想改變文化貿易的逆差狀態，只有將自己的優質文化思想輸出，才有可能。但我們顯然還沒有充分地意識到優質思想文化的重要性，還沒有具備分辨優與劣的標準與眼光，我們自己還處于模糊狀態中，我們拿什么去輸出，拿什么去改變文化貿易的逆差，拿什么去填補文化的赤字?

反躬自問，我們不應急著輸出，而應急著自審。輸出中的文化赤字，反映了我們自身的“文化貧血”。我們現在在世界各地建了那么多的孔子學院，這是推介中國文化的一個好方法。可我想問一句:我們的孔子學院是想推介孔子這個人呢?還是想推介中國文化?如果說包括了這二者，那我還要接著問:由孔子來代表中國文化，那么孔子的精神特質是什么呢?或者說中國文化的特質是什么呢?我們自己也未必弄清楚了，至少我個人是不清楚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去推介孔子，恐怕是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

記得在“文革”中批孔子，為了弄臭他，不稱其為孔子，說這是尊稱，要說他是孔老二或者孔丘，據說他是母親與一個男人野合而生，生在一個小土丘上，就叫孔丘。就連當時最著名的學者，寫書也叫《批判孔丘》，可見孔子在近百年的中國歷史中，其實是一個臭不可聞的人物，如喪家犬般，被趕出中國文化之宮。從五四時期的打倒“孔家店”到“文革”中的打倒孔子、批臭孔子，使得我們自己連孔子都不認同，卻還要將他的形象送出去，別人能夠弄清嗎?現在對孔子的評價已經好轉，可孔子在國人的心目中，恐怕也只是一個教書匠，除教書努力外，別無功績。這樣的孔子形象，在國人心中，都是沒有什么分量的，將他推介出去，當然只能含糊其詞地向別人作介紹了，別人怎么能夠理解?

要讓世界知道孔子，先得讓我們自己知道孔子。有燦爛的文化歷史，并不等于我們自己就自動地成為了文化的繼承者，我們的血管里就自動地澎湃著文化的熱流。文化赤字，其實是我們自身的文化貧血造成的。中國文化的悠久歷史、燦爛文化，首先要在我們自己這代人的心靈中生根，在我們自己的心靈中開出花來，香飄他處，才是最誘人的。如果還是人為地在它的根部澆上水泥，在它的上面蓋上塑料布，在它的周圍樹立圍欄，把它封閉起來，中國人自己都不珍愛自己的文化歷史，都不實踐自己的文化傳統，都不發揚自己的文化精神，又怎么能夠指望別人去接受呢?不要犯下這樣的錯誤，當別人真的循著孔子學院的指引來到中國，卻發現我們人人都不是孔子，那樣的話，推介孔子還是改變不了“文化赤字”的表格。結果可能適得其反，他們會搖搖頭，說:No，No，這里真的是孔子的故鄉嗎?要是那樣，我們不更可悲?靠推介孔子，也解決不了“文化赤字”的問題。但如果我們真的理解孔子，實踐孔子，我們不再“文化貧血”，到那時，你具有了強壯的身體，誘人的智慧，高尚的情操，你將自己的能夠普照世界的思想之光提煉出來了，你就自然而然地會影響別人，到那時，你不把文化產品送出去，別人也會上我們這里來尋找我們的珍貴的文化產品，“文化赤字”也就迎刃而解，真的能夠改變。

那么，如何解決這個“文化貧血”的問題?借用中醫的說法，靠“養成”，而非靠填充。這個“養成”，就是教育，這個教育又分為社會教育、家庭教育與學校教育三者，應由它們共同努力去“養成”才能完成任務，改變國人“文化貧血”的狀態。但要知道，我們自己必須首先達成用什么去“養成”的共識，要是分歧太大，或者不愿形成這個共識，那養成也就無從談起;我們要用全社會的力量去實現這個目標，可千萬不要夸大學校教育的重要性，與社會與家庭比起來，學校塑造孩子的力量要小得多;大概還得從孩子抓起才有效，因為他們比較單純;也非用一日之功就能完成，因為我們荒廢了近百年。在我看來，解決國人的“文化貧血”問題要走多長的路，解決我們的“文化赤字”也就要走多長的路，在這一方面，抄近路，大概也是沒有用的。要想增強中華文化的國際影響力，就目前的實際情況看，從提出與解決“文化貧血”入手，遠比直接提出與解決“文化赤字”更根本。

由廣大的農民工充當勞力所生產的物質產品，已經創造巨大的順差了。可由一批專家教授、導演與演員、德藝雙馨的文藝工作者生產的文藝產品，卻難以走出國門，創造的只是“文化赤字”，但他們卻拿著遠比農民工高得多的工資，我們怎么能夠不汗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