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文革”中,一度流行過“早請示,晚匯報”。每天放學、下班時,對照《毛主席語錄》,檢查自己的一言一行,是否符合毛澤東思想。除了“早請示,晚匯報”以外,每餐開飯前,也必須背誦毛主席語錄。食堂賣飯的窗口前就掛出了這樣的提示。可許多人似乎不大好意思,于是就等,看哪位帶頭。這時,常常是那些排在后面的人問一句:“我先背了,就可以先買飯吧?”得到大家夾雜著笑聲的同意后,此人會擠到賣飯的窗口前,草草揮舞兩下“紅寶書”,背誦一段最簡短的“最高指示”——“為人民服務”或者“多思”或者“自力更生”,然后迅速將飯碗遞進窗口,報出自己要買的菜名……那時,我就感到有點奇怪:為什么在辦公室里大家都那么嚴肅、那么激動地學習毛主席語錄,到了食堂里卻變得有點嘻嘻哈哈了?看來,即使是在“造神”運動最狂熱的時候,人們也是知道不宜在一切場合都那么過于正經的。
說到“晚匯報”,也很有意思的。不少家長對孩子不聽話的言行不滿了,常常會利用“晚匯報”的時間教育小孩:“去!到毛主席像前去請罪!看看你今天做的事情符不符合毛澤東思想!”我就記得我的小學老師在同事中間講的一件趣事:她的鄰居小孩中午不午睡,母親不高興了。到了晚上乘涼的時候,就命令孩子在毛主席像前請罪,而那孩子居然就在毛主席像前流下了真誠的悔恨淚水。鄰居們看了,都覺得很好笑。老師講此事時笑得幾度捧腹的情形,我至今記憶猶新。
在那段時間里,有些商店也在柜臺前擺出了“敬告工農兵、革命群眾”的牌子,上面寫道:“請大家與服務員一起振臂高呼下列口號……”我記得有一次與父親一起買水果,父親對那提示牌好像視而不見,那位售貨員就在父親付錢以后拉起父親的手,舉過頭,敷衍了事地喊了聲:“毛主席萬歲!”聲音不高,表情也不自然。我想笑,到底還是忍住了。沒過多久,再去那家副食品商店,那提示牌也不知道為什么取消了。
那時的中、小學,每天的第一節課是“天天讀”,也就是背誦毛主席著作的課。大家在老師的督促下,像和尚念經一般背誦著“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愚公移山》),后來又增加成“老五篇”(“老三篇”之外再加上《關于糾正黨內的錯誤思想》和《反對自由主義》)。背得滾瓜爛熟了,接著是“講用”,老師發動班干部講如何“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怎樣“狠斗‘私’字一閃念”的。講完了,老師會結合班上出現的“活思想”(即新問題),進行批評教育。后來這樣的活動也顯得啰嗦了,就讀報。而那個年代的報紙其實也是沒有什么看頭的,所以,終于流于形式。一直到1971年“林彪事件”爆發后,在批林運動中破除形式主義,“天天讀”才得以壽終正寢。那時,我們真有如釋重負之感。
但許多單位的“政治學習”仍然以每周一次的形式延續了很久。許多單位在“政治學習”時,都是停止辦公的。當然,人們對“政治學習”也常常是不那么感興趣的。大家常常在“政治學習”時打瞌睡、看自己的書、想自己的心事。我記得在1981年剛參加工作時,每周四的晚上是“雷打不動”的“政治學習”時間。那時,人們的政治熱情早已被滿腹的牢騷所取代。“政治學習”常常就是讀報。到了這些年,這樣的“政治學習”好像已經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從“文革”中的“天天讀”到80年代的“政治學習”,中國人浪費了多少光陰!
那時,誰背的“語錄”多、背得熟,就表明誰對毛主席的“感情深”。反之,就肯定有問題。在批斗“走資派”時,一個經常的節目就是勒令“走資派”背誦毛主席語錄,如果“走資派”因為緊張背不出來,就會得到一頓怒斥:“你看看你!你對偉大領袖毛主席是什么感情!!連毛主席語錄也不會背!!”
為了宣傳毛澤東思想,那時的所有通知、所有“海報”,開頭都必須寫“最高指示”;所有信紙和信封的抬頭,也都醒目地印有紅色字體的“最高指示”。在寫信時有一段時間只要寫到“毛主席”三個字,就必須另起一行,以示對毛主席的崇敬之情。那時的“大辯論”,雙方唇槍舌劍,都會游刃有余地引用毛主席語錄。我下鄉時,已到“文革”末尾,一個開口閉口都是“本著主席教導……”的生產隊長說的一句話使我難忘:“以前,是看了《增廣》會說話;現在,是學了‘語錄’會說話!”
在“破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的熱潮中,虔誠的人們在討論:如何破除舊的稱謂。記得我的小學老師們就在一起討論過這樣的話題:“‘老師’這個稱呼是不是舊習慣?它與‘師道尊嚴’是聯系在一起的嘛!那么,叫什么好呢?”“就叫‘教員’吧,因為延安時期好像是叫‘教員’的。”“那就叫‘教員’?那你就叫‘朱教員’好了……”話音未落,顯然很不習慣地大笑成一片。
那時的群眾組織也有新的稱謂。主要負責人一律叫“勤務員”。第一負責人就叫“一號勤務員”;二號人物就叫“二號勤務員”……依此類推。但雖然有這樣的約定,可在實際上,人們還是叫“一號勤務員”為“司令”的。在背地里,人們也將負責人稱為“頭頭”的。這稱呼剛開始似乎是有貶義的(如那個年代里常見的說法:某組織的“壞頭頭”)。但“文革”后期,已成為十分平常的稱謂了,甚至可以當面稱自己的頂頭上司“某頭”的。這稱呼一直延續到了90年代。
人們好像不知道,稱呼變了,并不等于實質變了。好多人都在“文革”中改了名:許多人改名為“衛東”、“衛紅”、“衛革”、“興無”;因為毛澤東給那位叫“宋彬彬”的女“紅衛兵”改名為“要武”,于是,不少女生也改成了“要武”。武漢有位赫赫有名的“紅衛兵”領袖楊道遠(原武漢測繪學院應屆畢業生,武漢最大的學生“造反派”組織“鋼二司”頭頭),原名楊樹貴,在“文革”洪流中因為毛澤東勉勵革命青年“任重道遠”的教導而改名“道遠”。然而,他當然不會想到:自己會在“文革”中的“清查‘五·一六分子’”運動(該運動是“文革”中一場聲勢浩大、打擊“紅衛兵”中的極端力量,株連甚廣的“大清洗”)中作為“五·一六分子”身陷囹圄。一直到“文革”結束多年后才得以出獄,出獄后以零售香煙、啤酒為生。
那時“改名”還有一個潮流:人們紛紛將帶有“封建文化”色彩的“輩分”標識去掉。人名改了,街道名當然也得改:由原來帶有“封、資、修”色彩的街名改成具有革命色彩的街名。例如我家所在地黎黃陂路,原是為了紀念民國時期著名將領黎元洪的(因為他是黃陂人,故有“黎黃陂”之稱),“文革”中改為了“延安路”,“文革”后又恢復了舊名。距黎黃陂路一箭之遙的蘭陵路,在“文革”中改為了“韶山路”,據說是因為蘭陵是一位外國殖民者的名字。“文革”后還是恢復了舊名。人名改了,街道名也改了,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的歡樂氣氛好像就無處不在了。那時的人們啊,頭腦就這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