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期”初期的中國思想界陷入了一片混沌,“兩個凡是”、“真理問題討論”這一對幾乎是水火不兼容的理念都有根深蒂固的背景和淵源,勢必要展開一場惡斗,而適逢其時發表的《傷痕》[1]由于負載了過多的現實問題成為了這場博弈最佳的“場域”(借用布爾迪厄術語)之一。當時圍繞《傷痕》的各種觀點如同一場參與者各懷心事的拔河比賽,雖然對《傷痕》和“傷痕文學”肯定的意見最終占據上風,但是并不意味著蓋棺論定,而亂軍呼嘯而過之后的滿地狼藉,到現在仍然需要細心清理。
1、為什么是《傷痕》?
雖然《傷痕》是以知青王曉華的經歷為線索結構全篇的,但是作者盧新華并非知青,是一位當時就讀于復旦大學中文系的學生,上大學之前他參過軍、當過工人。在1978年10月14日發表于《文匯報》的《談談我的習作〈傷痕〉》中,盧新華雖然謙虛地使用了“習作”這一字眼,但是字里行間已經流露出一個受到“廣大讀者熱情鼓勵”的青年的志得意滿。他在該文中回顧了自己創作《傷痕》的全部過程尤其是心理活動,不可避免地帶有表達立場的味道:“在現實生活中,我越來越產生這樣一個想法,這就是,我感到有必要用我的筆訴諸我的同志們,讓他們通過活生生的生活畫面和鐵一樣的事實,更進一步地認清‘四人幫’確是地地道道的我們社會的最大禍害,而黨中央抓綱治國的每一個戰略部署都是從整個無產階級、中華民族的切身利益出發的,從而更加堅定不移地緊跟黨中央,去為實現新時期的總任務而努力奮斗?!盵2]毋庸諱言,正是由于這樣的主題,在藝術上談不上純熟、甚至比較粗糙的《傷痕》得到了廣泛的關注。另外,文中還提到,這個因為“四人幫”作祟而母女八年未能相見的悲劇故事“也許”在當時發生過,但是對于作者來說,完全是出于某種目的“杜撰”??梢钥吹?,無論是從主題還是內容上,《傷痕》都是一篇表達鮮明立場的“政治小說”。習慣上將《傷痕》理解為一篇“政治小說”,是考慮了它在“文革”后的影響,而《傷痕》在文學史上的貢獻,也正在于此。毫無疑問,《傷痕》的立場與主流意識形態是一致的,都是揭露、批判“四人幫”的罪行,這也是《傷痕》能夠獲得青睞的重要原因,但是,《傷痕》發表之前,文藝界已經進行了對“四人幫”的批判,并取得了不少成果,為什么發表時間并非最早、水平也并非最高的《傷痕》成為了這個時期的“代表作”?同此前發表的劉心武的《班主任》(1977年)相比,《傷痕》對“文革”的控訴力度要更大一些,而正是這個“尺度”,引發了爭論。因此,《傷痕》帶來的不是批判“文革”的問題,而是能夠從多大“尺度”上批判的問題——《傷痕》被“選中”的秘密就在于此。
《傷痕》發表后不到一個多月,這篇在“民間”引起反響的小說引起了注意,黨在文藝理論界的重要代言人陳荒煤發表了文章《〈傷痕〉也觸動了文藝創作的傷痕!》,將問題生發出去,直接批評“文革”期間的荒謬的文藝政策,認為“文革”文藝“完全否定、篡改文藝創作的特殊規律,從根本上反對馬列主義的文藝科學和毛澤東文藝思想,以便為他們炮制陰謀文藝制造反革命輿論開辟道路,因此,更主要的清除這種文藝思想造成的惡果:“‘四人幫’打倒了,推倒了‘文藝黑線專政論’,文藝也得到大解放,但是,‘四人幫’散布的流毒,還遠遠沒有肅清;不僅是文藝界的許多創作者、評論者、領導心有余悸,而且有許多讀者用‘四人幫’的一套模式來要求作品?!盵3]顯然,這段議論的內涵并非一篇小說《傷痕》所能承載。陳荒煤的觀點有兩點可玩味之處。一是“‘四人幫’的一套文藝規律”。從上下文看,陳荒煤指的是只允許歌頌的文藝政策,而將此政策歸為“四人幫”獨有,不過是一種表達策略,更關鍵的是,作者試圖借此否定“文革”以來文藝生產的模式。二是“心有余悸”。經歷了長達幾十年整肅批判的文藝界已經形成了某種觀望的“慣性”,在兩種思想交鋒還未完全分出勝負的時刻絕不輕易表態,以免“站錯隊”。在“乍暖還寒”的政治氣候面前,肯定或者否定《傷痕》,無異于一次“站隊”,當事人的言論除了對文藝的見解,還有不容忽視的“政治經驗”,這是在考慮《傷痕》及其論爭的時候不容忽視的一點。陳荒煤代表了一種在文藝界否定“四人幫”的觀點,也是與當時主流意識形態一致的觀點,但是,在“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擁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4]的政治氛圍下,還未能完全站穩腳跟,不時受到打著“毛主席旗幟”[5]的思想的干擾,而該“旗幟”中還有當時不能被質疑的《講話》。
從“文革”結束后到1984年作協“四大”召開,文學體制內的官員們對文藝狀況的判斷產生了較大的分歧和沖突,并分成了“惜春派”和“偏左派”[6],而《傷痕》和傷痕思潮就是他們的博弈的主要場所之一。正如當時一位論者所說:“當人們精神上的‘傷痕’尚有待徹底醫治的現在,歡迎不歡迎《傷痕》這樣的作品,應當說也是一種思想斗爭?!盵7]作為“政治小說”的《傷痕》,其評價史也將隨著“政治”氣候的變化而呈現出“東邊日出西邊雨”的一面。
2、遭到的“批評”
《傷痕》發表后好評如潮,大概是因為“宣傳”與“提倡”。這里僅舉一例:“‘四人幫’在題材問題上散布了不少奇談怪論,搞亂了文藝理論,束縛了作者的手腳,流毒甚深。時至今日,有的作者、評論者,甚至有的文藝部門的領導,對題材問題還是抱著‘火燭小心’的態度,不敢鼓勵作家從社會主義社會的實際生活出發,大膽創新。現在,新的、年青的、沒有名的作者的作品《傷痕》勇敢地突破了‘禁區’,站在這里了”,“我們應該滿腔熱情地愛護它、鼓勵它,讓社會主義的百花迎著‘抓綱治國’的春風開放得更加絢麗多姿!”[8]
對《傷痕》的批評意見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在肯定作品的基礎上順便談點意見,一類主要是否定性的觀點。以作品的藝術水平來衡量,《傷痕》還稱不上是上乘之作,即使是“力挺”《傷痕》的評論,也對小說的藝術問題明確提出了批評。例如王朝聞指出:“《傷痕》在藝術上是有缺點的。例如媽媽的遺言,以筆記的形式出現,其中那些話不都是顯得很自然的獨白?!盵9]情緒的控制問題,是《傷痕》的缺點之一?!秱邸窞榱吮憩F出堅定的政治立場,在一些地方表現得有些“火藥味”和“高調”,比如:“媽媽,親愛的媽媽,你放心吧,女兒永遠也不會忘記您和我心上的傷痕是誰戳下的。我一定不忘黨的恩情,緊跟黨中央,為黨的事業貢獻自己畢生的力量!”類似的表達是可以理解的,同時期的很多作品較之而言,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用情感的夸張和偽飾增加表達力度,是“傷痕文學”的“特色”。令人驚訝的是,無論是批評者還是作家,完全對此不予計較,似乎這不是什么問題,很少有像王朝聞這樣特意指出的,但是,不能不說,正是這個“軟肋”使“傷痕文學”完成了“政治任務”的同時也在“藝術”上留下了顯著的“傷疤”。另一位《傷痕》的支持者也就小說的藝術提出過問題。陳荒煤指出:“小說有些描寫還不夠真實和深刻,例如王曉華在這樣長的時間始終沒有懷疑過她母親是受‘四人幫’的迫害,除了蘇小林偶爾一次談到她母親的問題,似乎再也沒有可信賴的親友給過她一些支持和幫助,而她自己,對‘四人幫’的罪惡始終沒有覺察,甚至到‘四人幫’打倒之后,接到母親的信還不立即回家,必須等待機關正式來通知等等。”[10]一言以蔽之,可謂“硬傷”累累。換句話說,這個故事能否“講得通”還是一個問題。以前沒有創作經驗、也沒有親身經歷的大學生盧新華除了滿腔熱情外,顯然還沒有更多的能力把一個故事講圓滿,但是,這一點也不妨礙《傷痕》得到關注和討論。陳荒煤還為作者開脫說,小說可以表達個別、特殊的現象,只要可以引起“廣大群眾對林彪、‘四人幫’的仇恨”就可以了。這些批評意見不是隨便而發,也不是因為作者是初出茅廬的大學生而有意貶低,而確實是抓住了《傷痕》的問題,但是,很顯然,批評者并未、也顧不上在意《傷痕》這部小說本身在藝術上的成就,而是更加關注它背后的“題材”等問題。只要大方向“正確”,在他們看來,《傷痕》在藝術上稍有瑕疵(甚至是缺點)是可以原諒的。
比起原稿,正式發表的《傷痕》已經進行過16處修改[11],但是,在真正的“否定者”看來,小說依然存在嚴重的問題?!拔母铩苯Y束并不表明“文革”中形成的一套話語方式和思維方式也隨之結束,相反,由于“兩個凡是”的壓力,任何“新”的動向都會被認為逾越了“規矩”。在作品中如果涉及了現實中的問題,就會被扣上“暴露黑暗面”、“給社會主義抹黑”、“誣蔑”等帽子,是延安整風以來文藝界一直貫徹的批評模式,以至于后來作家們學會了只看“光明面”,選擇性失明的本領?!罢螛藴实谝弧⑺囆g標準第二”的批評標準之下,“題材”是被關注的主要,甚至是首要問題。新時期初期,雖然“四人幫”已經下臺,但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并未被否定,因此,作品中如果過多描寫“文革”時期的問題(雖然為的是批判“四人幫”),依然會被認為是“暴露”。兩難的是,傷痕文學又必須“暴露”,因此文藝界的一場論爭不可避免。
雖然傷痕文學明確將批判的鋒芒指向“四人幫”,但是還是因為“過于悲觀”而遭到批評,被認為“暴露”了社會主義的缺點?!皞畚膶W”一詞最早是“批評性的、帶有貶斥含義的稱謂”[12]。有的批評者較為含蓄地指出,過多地寫“文革”時期的災難會讓人失去奮進的動力:“寫反抗的令人感慨,提問的發人深思,而訴說個人家散人亡,悲歡離合,以及愛情周折的,則難免使人傷悲,對于不同年齡,不同閱歷,不同的世界觀的人們的反應,我以為也是有所不同的;而這當中,也就難免有人覺得命運之難測,前途的渺茫。”[13]認為“暴露”會帶來負面的影響,顯然是冷戰思維的產物,也是意識形態競爭的必要手段,即便當時的西方國家,也是如此(西方一些親蘇、中的作品遭禁),其他的說法都不過是因此而衍生出的冠冕堂皇的理由。類似的觀點也遭到了批駁,反對者認為,應該“題材多樣化”[14],允許“暴露”的作品存在,雖然不得要領,但是卻反映了文藝界的氣氛已經較為活躍。同樣對傷痕文學持批評意見的還有李健的《“歌德”與“缺德”》,該文認為,應該“歌德”,因為“雖然‘四人幫’造成了十年災難,但從根本上講,我國的歷史是前進了的,祖國人民的生活較之舊社會是提高了的”,“河水渙渙,蓮荷盈盈,綠水新池,艷陽高照,當今世界上如此美好的社會主義為何不‘歌’其‘德’?”[15]作者立論過偏,一方面說“災難”,一方面說“美好”,難以自圓其說,因此很輕易就被駁倒了。[16]
《傷痕》之所以引起爭論,就是“題材”,無論支持者還是反對者,都是圍繞應該不應該涉及這個“題材”或怎樣把握這個“題材”而發。在1978年短篇小說評獎時,沙汀就非常明確地說:“處理這類題材的時候,我們就不能只看到‘傷痕’,看到災難,還得看到無數勇于‘抗災’、‘救災’的人們。而只有這樣全面考慮問題,作品才能反映歷史的真實,使廣大讀者受到鼓舞,在新的長征中奮勇前進”,因此,他認為“《班主任》比《傷痕》好”[17]。論爭的最終目的,還是“文藝為政治服務”,而文學本身的“自覺”乃至“人文主義的回歸”,只不過是搭了一趟政治的“便車”。如何看待“文革”成為整個標準體系中的重要問題,在否定“四人幫”而沒有否定“文革”的這段時間內,支持和批評都無法真正放開手腳,而正是這種局勢的“不明朗”,才是論爭的“根源”。
3、“傷痕文學”的確立
隨著對“兩個凡是”和“文革”的否定,“傷痕文學”名正言順地取得了“主流”地位,不但批評的聲音減弱,不再說三道四,還一舉成為炙手可熱的主流題材。1978年10月,《人民文學》、《詩刊》和《文藝報》一起,聯合召開了被稱為“為‘傷痕文學’鳴鑼開道”的“編委聯席會議”,[18]此后,“傷痕文學”就占據了文學刊物的重要版面。
“傷痕文學”剛出現的時候,刊物采取了“讀者來信”的方式來討論作品,各種意見都有,但是肯定的意見占上風,這當然是刊物精心“安排”的結果。1978年第2期的在文藝界具有相當影響的《人民文學》以《歡迎〈班主任〉這樣的好作品》為題,發表了《一篇別開生面的好作品》、《救救被“四人幫”坑害了的孩子》、《說出了我們想說的話》、《張老師的勇氣、決心、毅力和階級愛憎值得學習》等多篇“讀者來信”,發出了強烈的肯定傷痕文學的“信號”。不署名,但是可以表明刊物立場的“讀者來信”是一種特殊表達方式,在當時,無疑也有“風向標”般的作用,雖然《人民文學》還不完全可以代表主流意識形態的看法。在“寒意”甚濃的新時期初期,來自“民間”的“聲音”(雖然大多系“偽造”)極大地壯大了“傷痕文學”的聲勢,顯示了“傷痕文學”深得民意的一面。
來自文藝界內部的權力話語幾乎一邊倒地支持了“傷痕文學”。面對有關傷痕文學的爭論,茅盾也撰文發表了看法,雖然并不是大力贊揚,但是也否定了批評的意見,糾正了一些還在糾纏“題材”的說法:“有人擔心這些‘傷痕文學’或‘感傷文學’過于暴露了,會產生副作用。仔細想來,這樣的擔心是多余的。”他不是輕描淡寫,而是展開論述,從歷史的角度分析“歌頌”的作品也有“副作用”,同時提倡百家爭鳴。但是,茅盾對傷痕文學采取的有保留的肯定態度,認為“不能止步不前,必須向前發展。這不是指量的方面,而是指質的方面。對作品的題材,還應該挖掘得更深,還應該加強作品思想的深刻性和藝術表現的更完善。同時,也要想到已有的‘傷痕’題材會越用越少,那就得做好準備,轉換題材”。[19]所謂“轉換題材”,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兼顧了反對派“向前看”的缺點??偟膩碚f,茅盾的看法也并非旗幟鮮明,而是非常曖昧,貌似中立客觀,但無論如何,他在一定程度上支持了“傷痕文學”,至少給了反對者不小的打擊。除資歷甚高的茅盾之外,許多主管文化的官員也對“傷痕文學”采取了支持的立場,使“傷痕文學”抵御住了“寒流”。在“文革”期間遭到“重創”的周揚最早旗幟鮮明地表態:“話劇《丹心譜》,短篇小說《班主任》等作品,也都是寫反對‘四人幫’的斗爭的,也都受到了群眾的歡迎。對這類作品,即使其中不免還有某些缺點和不足,而對之采取貶低或否定的態度是不恰當的。我們正需要有更多更好地揭露林彪、‘四人幫’的作品?!盵20]周揚、林默涵、張光年等人的支持使“傷痕文學”從開始就勝券在握,所謂“斗爭”也勢必變成摧枯拉朽般地對“不識時務”的保守派的“清理”。
在1980年2月召開的劇本創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時任黨中央主席的胡耀邦對“傷痕文學”進行了肯定:“總的來說,三年來不論電影、戲劇、小說,都有一個很大的發展。有同志講空前繁榮,我也同意這個看法。三年來的文藝,總的來說起了很好的作用,其中特別是寫了大量揭露林彪、‘四人幫’的東西,包括他們搞特權,搞冤、假、錯案的作品。我覺得這些作品的絕大部分是好的,是文藝界對我國人民的貢獻,起了推動歷史前進的作用?!盵21]雖然還是從“題材”角度而言,并且用語極為謹慎,但是畢竟表明了最高層的態度。胡耀邦的意見,表明黨的最高領導機構對“傷痕文學”的題材基本上是認可的,也為“傷痕文學”最終能夠站住腳跟提供了保障。
“傷痕文學”這個名詞被響亮地提出,并作為專有名詞進入到文學史視野中,是“傷痕文學”確立的標志。一直關注并支持“傷痕文學”的時任中國作協黨組書記張光年在1984年8月的日記中記載:“一路上與唐因同志就‘傷痕文學’問題交換意見。我偏重于正式承認這個名稱,唐同意并補充了我的意見。我表示要寫一篇《傷痕文學論》?!盵22]實際上,1984年前后,“傷痕文學”的說法已經不脛而走,并從此進入到了以后的文學史中,成為一個新時期文學的重要“成果”。
4、重估“傷痕文學”
毋庸置疑,“傷痕文學”為80年代中國當代文學的黃金十年建立了一個良好的開端,“新啟蒙”之路正是從這個起點整裝出發的。從1954年批判胡風文藝思想和1957年批判“寫真實”以來,如何面對真實一直是橫亙在文藝家面前的一道墻壁,借此良機,“寫真實”終于擺脫了多年的束縛,用當時一位批評家的話說:“文學真實性的理論遭到了二十多年的坎坷命運之后,現在終于得到多數人的承認,這不能不說是中國文藝理論界的一大進步。”[23]雖然這一判斷基本準確,但是就此歡呼雀躍,以為理想可以在“新時期”一舉實現,還為時尚早?!皞畚膶W”是特殊政治、歷史條件下特殊的文學,為的是揭露“四人幫”,建立新政權的合法性,正是這一特征決定了“傷痕文學”曾經紅極一時,進入文學史,而又是這一特征導致隨著時間的變化,文學史對“傷痕文學”的評價逐步深入。
必須揭露“四人幫”,但是還必須把“陰暗面”控制在一定的范圍內,是“傷痕文學”無法走得更遠的原因?!啊犊鄳佟凤L波”是新時期初期一次引人注目的批判運動,雖然力度和范圍都比較小,結束得也很匆忙,但是卻預示著“傷痕文學”的“過氣”。發表于1979年第3期《十月》(9月出版)的《苦戀》寫了一位畫家在“文革”期間遭到的不公正待遇,1981年被改編成電影《太陽和人》,尚未公映就被禁演,“胎死腹中”。1981年4月17日《解放軍報》刊登了《堅持和維護四項基本原則》的“社論”,指出:“有的作品公然違背四項基本原則,把我們的國家描寫得一團漆黑,歪曲和糟蹋愛國主義,向社會主義制度和人民民主專政發泄不滿,惡意歪曲嘲弄和全盤否定毛澤東同志和毛澤東思想,像這種在政治上有嚴重錯誤的作品,難道不應該批評嗎?”幾天后,1981年4月20日《解放軍報》以整版的篇幅刊登了署名為“本報特約評論員”的文章《四項基本原則不容違反——評電影文學劇本〈苦戀〉》,指出《苦戀》“借助批評黨曾經犯過的錯誤以否定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國家”,“散布了一種背離社會主義祖國的情緒”,“它的鋒芒是指向黨,指向四項基本原則的”。此后,《解放軍報》不依不饒,又發表了一些批評《苦戀》的文章。[24]當然可以說,《苦戀》遭到批判與思想偏“左”的劉白羽掌管《解放軍報》的話語權不無關系,但是,從中也可以看出,幾乎同樣的理由在批評《傷痕》時遭到了抵抗,而批判《苦戀》則取得了勝利。[25]雖然白樺只是檢討和道歉了事,但是《苦戀》仍然發出了信號,提醒作家對“陰暗面”的“暴露”要適可而止。因為意識形態對“四人幫”的批判的目的已經完成,“傷痕文學”也就不再受到歡迎,反而有點討人嫌了,正如胡喬木1981年8月在“思想戰線問題座談會”上所說:“不對《苦戀》和《太陽和人》進行批評,并通過這種批評使我們的文藝界、思想界和全黨受到教育,增強同資產階級自由化傾向做斗爭的能力,我們的文藝事業和其他事業就很難保證自己的社會主義發展方向?!盵26]隨著現代化目標的提出和“改革文學”的興起,識相的作家又找到了新的話語空間,也不再在“傷痕”問題上過度糾纏了。
作為“新時期文學”的發端,“傷痕文學”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對“八十年代文學”以“思潮”(包括傷痕、反思、改革、尋根等)為經線貫穿的敘事中,“傷痕文學”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扮演著開辟新天地的角色?!皞畚膶W”在文學史上,曾經得到過很高的評價,有的論者認為當時的文學“在四項基本原則的指導下,思想解放的洪流沖開了多年禁錮的閘門,沖決著個人崇拜、教條主義和封建思想、資產階級思想的影響,蕩滌著意識形態領域的精神污垢,出現了文藝復興”。[27]顯然,該觀點出自當時官方對“新時期”初期文學的評價,同時,也符合“人的文學”重新崛起的知識分子心理預期。
雖然在意識形態眼中“傷痕文學”大獲全勝,凱旋而歸,但是,在知識分子話語系統中,“傷痕文學”是一次未完成的“行動”。需要指出的是,“傷痕文學”作為博弈的結果固然差強人意,但它復蘇了“五四”時期開放的傳統,將思想資源從俄蘇轉向西方,引發了新時期向西方汲取“現代”營養的熱潮,直接成就了80年代中國文學的輝煌。
[1]盧新華:《傷痕》,《文匯報》1978年8月11日。據說,這一天的《文匯報》洛陽紙貴,一度脫銷,被加印到150萬份(盧新華:《命運選擇我執筆〈傷痕〉》,《文學報》2008年12月19日)。
[2]盧新華:《談談我的習作〈傷痕〉》,《文匯報》1978年10月14日。
[3]荒煤:《〈傷痕〉也觸動了文藝創作的傷痕!》,《文匯報》1978年9月19日。
[4]《學好文件抓住綱》(社論),《人民日報》1977年2月7日。
[5]《更高地舉起毛主席文藝路線的偉大旗幟》(社論),《人民日報》1977年5月23日。
[6]許志英、丁帆主編:《新時期小說主潮》,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9頁。
[7]王朝聞:《傷痕與〈傷痕〉》,《文匯報》1978年10月31日。
[8]劉叔成:《讀〈傷痕〉,話題材》,《文匯報》1978年9月26日。
[9]王朝聞:《傷痕與〈傷痕〉》,《文匯報》1978年10月31日。文中所說的這段獨白是:“雖然孩子的身上沒有像我挨過那么多‘四人幫’的皮鞭,但我知道,孩子心上的傷痕也許比我還深得多。因此,我更盼望孩子能早點回來。我知道,我已經撐不了幾天了,但我還想努力再撐幾天,一定等到孩子回來……”
[10]荒煤:《〈傷痕〉也觸動了文藝創作的傷痕!》,《文匯報》1978年9月19日。
[11]比如,小說第一句說除夕夜里,車窗外什么都看不見,被認為有“影射”之嫌,因此改成了“遠的近的,紅的白的,五彩繽紛的燈火在陳窗外時隱時現”。“車上一對回滬探親的青年男女,一路上極興奮地侃侃而談”改成“極興奮地談著工作與學習,談著抓綱治國一年來的形勢?!毙≌f結尾需要“亮色”,于是改為主人公“朝著燈火通明的南京路大踏步地走去……”參見盧新華:《命運選擇我執筆〈傷痕〉》,《文學報》2008年12月19日。
[12]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57頁。
[13]黃安思:《向前看呵!文藝》,《廣州日報》1979年4月15日。
[14]黃樹森:《文藝‘向前看’雜識——兼與黃安思同志商榷》,《南方日報》1979年5月25日。
[15]李健:《“歌德”與“缺德”》,《河北文藝》1979年第6期。
[16]王若望:《春天里的一股冷風——評〈“歌德”與“缺德”〉》,《光明日報》1979年7月20日。
[17]《人民文學》1979年第4期。
[18]詳見劉錫誠:《真理標準討論與新時期文學命運》——〈人民文學〉〈詩刊〉〈文藝報〉1978年10月編委聯席會議紀要》,《紅巖》1999年第1 期。
[19]茅盾:《溫故以知新》,《文藝報》1979年第10期。
[20]周揚:《關于社會主義新時期的文學藝術問題》,《人民日報》1979年2月23日、24日。
[21]胡耀邦:《在劇本創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三中全會以來主要文獻選編》,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45頁。
[22]張光年:《文壇回春紀事》,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第564頁。
[23]童慶炳:《文學真實性三題》,《文藝報》1981年第10期。
[24]如:《〈苦戀〉的問題和教訓》,《解放軍報》1981年5月15日;《兒嫌母丑,戀從何來?》,《解放軍報》1981年5月23日。
[25]白樺在1981年12月23日的《解放軍報》上作了檢討,承認“《苦戀》劇本的錯誤是‘當前一部分人中間的那種背離黨的領導、背離社會主義道路的錯誤思潮在文藝創作中的突出表現’”。白樺:《關于〈苦戀〉的通信》,《解放軍報》1981年12月23日,該文另載《文藝報》1982年1月號。
[26]胡喬木:《當前思想戰線的若干問題》,《三中全會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849頁。
[27]華中師范大學《中國當代文學》編寫組:《中國當代文學》,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第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