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專門研究過綠原先生,盡管綠原先生的詩歌、翻譯和他對文學理論問題的思考都值得對應領域專家的專門研究。我是在研究胡風和胡風事件的過程中,主要通過閱讀,認識了這位胡風事件的重要親歷者、特殊而深刻的反思者和研究者的。我只想記下綠原先生對我研究的助益,以及我在研究過程中逐漸形成的對綠原先生的印象。
綠原先生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第一篇文章,是我在胡風先生的女兒曉風所編的《我與胡風——胡風事件三十七人回憶》一書中讀到的《胡風和我》[1]這一長文。我的第一感覺就是,在所有事件的當事人和受害者當中,綠原先生大概是對胡風事件反思最深刻的一個。對于研究者來說,這篇文章的可貴之處至少表現在三個方面:
(一)從一個核心親歷者的視角,解消了當時存在于胡風事件關注者和研究者心中的一些普遍誤解:“人們容易從表面認為,胡風驕傲,強項,不肯低頭服輸,以致造成悲劇。實際上,他解放以來一直在期待、在準備通過真誠負責的檢討,解決自己的問題,同時使過去受過他影響的青年作者們得到順利的發展;但他始終不知道他的問題在哪里,應當從什么地方著手。”(577頁)綠原先生的論斷是以自己長期與胡風先生保持通信聯系、近距離接觸,甚至共同行動為基礎的,更有自己面對事件演變中的每一關鍵環節所觸發的心理真實為依據。因此,他對胡風有些復雜思想感情的理解達到了感同身受的地步。比如,在1949年綠原先生參加第一次文代會,與胡風、路翎和阿垅在京相聚一月有余的時間里,綠原先生就明確感覺到,胡風的心情既“和大家一樣”,“是興奮的,歡快的,明朗的,向前看的”,也有在“經歷了香港批判”、又聽了茅盾關于原國統區文藝工作報告以后的“不平靜”。但綠原先生還是對胡風當時的感情狀態作了這樣的理解:“說他當時就認識到,自己作為一個非解決不可的‘問題’人物,如果得不到‘解決’,勢必會有1955年的下場,我也不相信——相反,毋寧說,他時刻期待按照一個無傷大雅的折中方案解決自己的問題,雖然他同其他大多數人一樣,當時未必懂得在思想改造運動中,‘解決問題’的實際意義就是全部、徹底、干凈地否定自己。”(572—573頁)在《胡風和我》中,我們明顯可以感覺到,作為所謂“胡風集團”的核心人物,綠原先生對胡風事件的思考是積數十年的切身的矛盾痛苦、惶惑求索而成,有些他用大半生苦難經歷換來的結論被后來的研究證明,幾乎具有確定不移的效力:針對多年來人們在反顧胡風事件時所作的種種假設,諸如“胡風要是不在文聯大會上發言……或者,要是不寫那‘三十萬言’……或者,要是在1952年低頭認錯……情況是不是會好些呢?”綠原先生以一個當事人的切己體驗和透悟,斬釘截鐵地指出:“這一切仿佛嚴格按照客觀規律發生著,對于當事人沒有任何僥幸或懊悔的余地。”(589頁)綠原先生的這些消除誤解的工作和結論,為研究者走出單純從胡風個人的性格缺陷來探尋胡風事件的成因這一死胡同、校準研究的正確方向,提供了重要的路標。
(二)在作為歷史見證人提供有關胡風事件真實的歷史場景和鮮活的歷史細節的同時,從一個“集團”內部的切近角度,對胡風事件中的關鍵文本作了獨特的解讀。1947年,稍早于《大眾文藝叢刊》對胡風和路翎的猛烈批判,綠原先生的詩歌創作路向就受到了當時在港文化人的批評,這在客觀上更加促使了綠原先生對于胡風的著名答辯《論現實主義的路》的關注,綠原先生深為人們長期對它的輕忽態度感到遺憾和悲哀:“人們只看見作者對于某些黨員作家的不夠恭敬,因此責備他‘政治態度有問題’”,而“其中涉及現實主義本質的理論內容,卻始終沒有得到稍微認真的像樣的對待”。(568頁)
綠原先生也是直接參與“三十萬言”寫作的胡風幾個親近的朋友之一,因此,《胡風和我》對胡風及其朋友上書的抉擇過程、上書動機、寫作經過,甚至胡風寫作之時的精神風貌都作了極為生動、鮮活的呈現,并簡明精要地分析了報告全文的三個組成部分和所涉及的五個原則性命題。上書失敗以后,又是綠原先生,連同路翎,幫助胡風字斟句酌地完成了《我的自我批判》。正是因為參與其事,深切了解寫作當時作者情緒與心理的每一個細微的波紋,所以綠原先生對胡風的《我的自我批判》這一文本的理解和解讀可謂達到了無人能夠替代的地步。他指出:雖然胡風的這篇檢討“不免有希圖過關的動機”,但字里行間仍“充溢著嚴格自剖的誠意和學術上的認真精神”。“即使到了非檢討不可的地步,胡風仍然沒有懂得當時文藝絕對屈從于政治的實際關系,總以為文藝是個獨立于政治之外的領域,或許可能以自己在其中的誠篤執著求得諒解。因此,他能夠承認自己‘在政治上’完全錯了,但一些具體文藝觀點他總覺得并沒有錯;或者說,他認為正是為了堅持這些正確的文藝觀點,他才在政治上犯了錯誤;或者說,他目前為了盡量挽救一些正確觀點,寧愿在政治上接受一些過去不肯接受的‘大帽子’”。(591頁)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的自我批判》的作者們“苦心孤詣地選擇自己覺得最準確的斷語”,是在“陪著稚弱的藝術在粗暴的政治下面求饒!”(592頁)
不難看出,在事隔三十余年之后再來回憶往事,綠原先生實際上是在兩個不同的身份和視角之間出入轉換。一方面,他能夠從一個親歷者的內在角度,鮮活翔實地呈現胡風及其朋友當年的矛盾、幻想、惶惑和堅持;另一方面,他又以一個最切近的觀察者和反思者的超越眼光,融合自己數十年的人生歷練,對事件的每一個環節進行深刻的反省和探究。作為前者,他起到了重現歷史氛圍、引領研究者重歷歷史語境、重返歷史現場的向導作用;而他以自己的心靈為鏡對事件所作的獨特反映和研究的成果,也必將而且已經成為胡風研究不斷向前拓進的重要參考和堅實路基。
(三)極其到位地指明了學術界長期忽略的胡風事件研究中的幾大關鍵問題。《胡風和我》也是綠原先生提交1989年在湖北武漢召開的“全國首次胡風文藝思想學術討論會”的論文。作為胡風事件特殊的反思者和探究者,綠原先生始終關注著胡風事件研究的狀況并與已有研究成果保持對話。他指出,“至少有兩個問題,還沒有受到胡風研究家們充分的注意”,“得到比較確切的答案。”那就是:所謂“七月派”究竟是怎樣結合起來的?所謂“胡風集團”又是怎樣最后被“徹底粉碎”的?綠原先生對這兩個問題的解答也足以為后來的研究者提供寶貴的啟示和繼續生發的空間。作為“七月派”的重要成員,綠原先生發自肺腑地認同于胡風先生對自己與身邊青年作者關系的概括:“對人民(對革命)的共同態度,對文藝工作的彼此思想和感情上的交流”。(616—617頁)綠原先生還這樣客觀公正地評價胡風和“七月派”或曰“胡風集團”諸人的關系:“這一群普普通通的文化人是圍繞著胡風一人結合起來的;他們之間并沒有天然的共同性……因此他們的結合只能證明胡風本人是一個精神上的多面體;以這個多面體為主焦點,這個流派的基本成員各自發出繽紛的色彩,在中國新文學史上形成一個罕見的,可一不可再的,真正體現集合概念的群體”;“離開了胡風及其主觀戰斗精神,這個群體又將不復存在……而其成員今后的個別成就都不足以產生流派的影響。”(620—621頁)這實際上已經預示了后來學術界關注胡風的編輯和文藝組織活動、探討胡風作為中國新文學史上出色的文藝組織家的研究前景。
對第二個問題的回答也是對記憶中當年周揚對胡風的一次“警告”的激活。胡風等人當年精心準備、并以理論上必勝的信心進行的“上書”,最后卻以慘敗告終。這一似乎不可思議的對比落差,無可疑義地印證了周揚警告的政治預見性:“你說的話就是九十九處都說對了,但如果在致命的地方說錯了一處,那就全部推翻,全部都錯了。”綠原先生認為,盡管胡風及其朋友在當時和其后很長的時間里對此都毫無警覺,但殘酷的事實已經證明這“致命”的“一處”實際上是存在的。(589頁)根據自己多年的經驗和反思,綠原先生率先指出,“問題的要害”就在于胡風的文藝思想至少在五個原則問題上與《講話》的明顯不一致。除此之外,綠原先生同時還敏銳地意識到,“胡風當時反對的文藝領導體制”,也是“和《講話》的權威密切聯系在一起的”。(618—619頁)綠原先生在這個樞紐問題上所作的反思,不僅在寫作《胡風和我》的1989年,就是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仍然不失為犀利、準確,而且勇敢。
《胡風和我》提議研究的另外一個重要問題即舒蕪問題:“要研究胡風問題及其對中國文化界和知識分子的教訓,不研究舒蕪是不行的;不僅應當研究他所揭發的‘材料’,更應當從那些材料研究他的人品,研究當時的領導層通過舒蕪向知識分子所樹立的‘樣板’,并通過這個‘樣板’研究某些人所掌握的知識分子改造政策的實質。”(578頁)對于這個問題,綠原先生不僅簡捷精準地指出,舒蕪的轉變,是由那著名的三篇文章完成的,而且還客觀詳細地追述了自己在建國初期與舒蕪的兩次比較深入的接觸,為研究者進一步考察舒蕪在解放后的轉變提供了第一手的佐證材料。對于研究者而言,從綠原先生的提議和敘述中,不僅可以見出其深遠的學術眼光,更可以感受到他的為人品格和文化良知。如果說,舒蕪在解放以后準備“進步”和“倒戈”之前,已經逐漸開始與昔日的朋友疏遠,對于自己的“進步”打算,更是少與人交流或言及,但因為綠原在舒蕪兩次過武漢時曾對他的誠摯坦率的接待,舒蕪在接連拋出《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和《致路翎的公開信》這兩篇“倒戈”名文之后,卻在給綠原的復信中明確要求:“特別通知你:希望你將要發表的檢討,也能注意這一點——通過檢討自己來批評胡風,證明根本上的共同點,這對自己、對胡風、對讀者都是有好處的。同時,你給胡寫信時,也希望針對這一點多談一談。”(重點為原文所有)(626頁注[3])換言之,綠原先生大概是胡風集團中舒蕪對之進行過明確的示范式勸勉的一個人。但面對如此示范和勸勉,綠原先生用經過痛苦惶惑后的抉擇作了回答:“我不能像舒蕪那樣公開‘檢舉’胡風,把一切污濁潑在他身上,借此洗刷自己。這一著,無論以什么名義來美化,我也實在做不到。”(576頁)綠原先生不僅拒絕“拖人下水”,而且從1953年初開始,因為工作調京的原因,更加密切了與胡風先生的往來,直至直接參與了上文提及的“三十萬言”和《我的自我批判》的討論和寫作。
1995年,綠原先生接受了復旦大學韓國留學生魯貞銀關于“胡風編輯活動和編輯思想”的訪問,其后發表的訪談錄再一次表現了綠原先生對胡風思想和胡風一生貢獻的深入體認和獨到理解。早在《胡風和我》中,綠原先生就曾不無遺憾地指出,胡風作為一位“出色的文藝組織家,在中國新文學史上有其特殊的地位”,然而有關“他這方面的實踐經驗,由于客觀認識還達不倒,研究工作幾乎沒有開始”。(621頁)所以,當研究者開始關注胡風的編輯思想和編輯實踐的時候,綠原先生似乎顯得已經期待良久。
盡管整篇訪談基本上是按照提問者的問題順序逐一進行的,但綠原先生卻能夠化被訪為主動,讓自己對胡風編輯思想的理解思路充分地展開。他再三再四地叮囑訪問者,一定要向學界傳達清楚一個中心問題:即胡風為什么要編刊物?他編輯刊物的目標是什么?他辦刊物區別于其他人的地方在哪里?綠原先生認為,這個問題也是研究和談論胡風編輯思想的前提,否則,就會將胡風的編輯思想和編輯活動混同于一般的技術性工作。而胡風恰恰“不是一個單純的編刊物的人,他是一個文藝理論家”[2]。
在某個方面來看,胡風的編輯思想也可以說是直接繼承自魯迅先生。當胡風早年在魯迅先生的指導下編輯《木屑文叢》、《海燕》等小刊物的時候,他們就“希望通過刊物在中國的文壇上培養一股新興的文藝力量”,能夠“代表他們的文藝見解”,抗衡當時魯迅先生不以為然的文學流派及其文藝見解。
魯迅先生的辦刊思路一直為胡風所繼承。胡風認為“有必要在中國繼續辦一個好的刊物,通過刊物團結一批青年作家,為中國的新文藝增加新的血液,從而能夠把中國文藝向前推進”。況且,“胡風本人在文藝上從來有他的特殊見解”,“只有通過刊物,才能夠讓他的見解化為實際的文藝創作”,也從而“使魯迅的傳統化為真正的創作實踐”。
綠原先生對胡風辦刊目標的闡發,同時也是對自己在《胡風和我》中提出的“所謂‘七月派’究竟是怎樣結合起來的?”這個關鍵問題的再一次深入解答:“只有刊物才能團結起一大批青年作家”。“可以說,在胡風刊物上寫文章的那些作家們,都是多多少少、遠遠近近跟胡風的文藝思想相一致的。也就是說,如果跟胡風的文藝思想不一致的人,一般不可能在胡風的文藝刊物上發表作品。這樣就形成后來的所謂‘胡風派’、‘七月派’,這些‘派’實際上是一個文藝思想的結合。”
“為了堅持實現自己的文藝思想”,通過刊物“尋找”、“團結”和“培養”一股力量,“把中國的文藝向前推進”。這就是胡風“以理論家的身份編刊物”、區別于其他編輯人的最根本不同。可以說,綠原先生對此的三致其意甚至起到了為所有研究胡風編輯思想的學者們提升研究境界的作用。
不得不承認,對胡風思想和貢獻的深刻理解也反映了綠原先生本人的深思睿智。感受到胡風編輯活動的重大影響的大有人在,受惠于胡風編輯活動的人也不在少數,但能夠像綠原先生那樣,對胡風的編輯思想和良苦用心體察到如此深入細致的程度,卻罕見其人。在新文學史上,為什么惟獨胡風的刊物能夠造就大批的新人?綠原先生從自己給《希望》雜志寫稿的經驗中總結出了其中的奧秘,也是能夠道人所未道:因為胡風是在按照他自己的意圖在編刊物,所以他不依靠大家和名家,而是依靠“真正有希望,有能力在文學上產生效果的人”。綠原先生尤其對胡風推出作家的獨特方式深有體會:“如果胡風認為你不錯,他就要盡量地發表你的作品”,“把你形成一個力量,于是乎你就成立了”。多個這樣的作者“加在一起”,很快就會“在文壇上形成一股力量”。這種“強力推出”作者的方式,也是胡風對魯迅一個思想的具體實現。因為魯迅先生曾經說過,“中國的文藝需要闖將”。而胡風辦刊的目的,就是要推出這樣的一批闖將。
但這并不意味著胡風的刊物能夠“培養”作家。胡風是反對“培養”二字的,因為他認為,作家“靠培養是培養不出來的”,作家應該是自己“從生活中生長出來”。“如果作家是一顆種子,他就盡量讓他曬太陽,給他澆水,給他提供發表園地”。胡風的可貴之處在于,他珍惜每一個有希望的青年作者的每一點生機,幫助他們盡快生長起來。
有了《胡風和我》和訪談錄給我的深刻睿智印象之后,當我在閱讀胡風給綠原先生的26封信中,又發現了研究胡風事件的重大啟示和線索之時,我在祝幸和欣喜之余,卻絲毫也不覺得意外了。這些信件收錄在已經出版的《胡風全集》第9卷中,其中有17封寫于1950年初至1952年底,這正是解放后胡風在京滬兩地穿梭奔走、等待解決自己的理論和職業問題的詭譎歲月,綠原顯然也在時刻關注胡風的不平凡遭際,并時常與胡風交換信息和彼此對形勢發展的看法。在胡風1952年7月31日給綠原的信中,有這樣明顯回應綠原先生的一段話:
“是的,骨子里的核心是這個態度問題。現在,有了頭緒,我已開始來澄清這個問題了。當然是盡其在我,能做一步做一步。野所提三點,不是他的猜測,似可作為定論看。在一般習慣,這看法是合理的,我也將根據這個理來檢查。”
全集同時收錄了綠原先生事后對此所作的一條注釋:
“野”君姓張,由京去川過漢,談及胡風問題,謂一在理論,二在態度,三在宗派主義,“如不檢討解決,實在可惜”云。我當年如實告訴了胡風。——綠原原注。[3]
作為一個研究者,當我后來通過研讀種種文獻資料,復原和模擬了胡風事件發展的脈絡肌理,并對胡風事件重新進行了全方位的解析之后,我發現當年張野所作的三點概括,幾乎已經將胡風事件的主要奧妙悉數囊括其中:不僅批判者當年事實上是按照這三點概括為胡風定罪的,盡管他們羅織的是完全不同的一套罪名;甚至在胡風本人其后的所有檢討和交代文章中,這三個問題也成了他數十年始終縈繞不去、然而又實在參詳不透,甚至不得要領的夢魘。換言之,早在1952年,綠原先生就以他的觀察、探究和深思,曾經讓自己和胡風先生直面問題的核心癥結。當然,盡管我們同時也清楚地意識到:歷史,即便對于最睿智的頭腦而言,也無一例外地為他們設置了注定無法超越的視界局限。這一局限只能留待我們這些后來學者,在擁有了足夠的歷史距離之后去克服。
也是在給綠原先生的信中,胡風先生多次表達了在那段“閑散”的日子里,想真誠地為新中國的文學事業致力而無法下手的不安和煩惱:“好像要考取一個醫生的名義,當瘟疫正在蔓延開來,看著藥品而沒有資格動用。”“問題就是這么一個責任感,要不然,不是可以心平氣和地例行公事做太平犬么?”“如果獻出生命可以打破僵局,我也愿意干的,何況其他?”“我心情的‘沉重’,就是由于這個責任感而感到不安。”(1952年2月8日自上海,374—375頁)胡風還表達了絕不隨俗俯仰、堅持自己所認信的真理的決心:“‘改行’不是別的,正是為了堅持,寧受最大的污辱,甚至人神共棄,但不能親自歪曲什么。”“所謂‘改行’,那是寧愿制造巴掌大一塊陽光,也不能幫助散一天霉氣的。”(1952年7月24日自北京,379頁)“問題只有一個,對真理負責,為黨的利益著想。”(1952年10月17日自北京,383頁)綠原先生稱胡風為“精神上的多面體”,因為他以其精神的不同方面,分別凝聚起了原本并沒有天然共同性的一群文化人,使之結成一個著名的流派。那么,以此思路類推,胡風對其與之交往的對象表現出來的精神的不同方面,是否也可以反映出這一對象本身的氣質、稟賦、志趣和品格呢?
2002年10月,我赴上海參加“紀念胡風誕辰一百周年暨第二屆胡風研究學術討論會”。其時我的博士論文《胡風研究》(后改名《在文藝和意識形態之間——胡風研究》,于2003年11月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剛剛在當年夏天通過答辯。因為深感綠原先生對我論文寫作的啟發和助益,第一天會議的晚飯后,我與同屋學者一起去拜訪綠原先生。但沒有想到的是,沒有說上幾句話,綠原先生就因為在座的一位在提問時未加斟酌地誤用一個那個特殊時代的批判詞匯而激動起來,我們隨即告退。但我還是把我整理的兩篇即將在《文學評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發表的論文,以及另外為本次會議以及隨后即將在長沙召開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第八屆年會準備的兩篇論文留給了綠原先生。這就是我與綠原先生僅有的一面之緣。盡管并不愉快,但我卻由此認識到了綠原先生作為詩人非常感性的一面,認識到一個經歷了7年囹圄監禁、二十多年淪落坎坷的文化老人精神上所受到的刺激和戕害。因為以前我在文章中讀到的多是綠原先生對胡風事件所作的文化和學術的理性反思,作者沒有將筆墨過多地伸向個人的遭遇,因此盡管我能想到,但對被綠原先生壓在紙背的“一個肉身的人”及其家庭所承受的苦難卻缺乏應有的心理預料。后來,在彭柏山先生的女兒彭小蓮和香港城市大學副教授魏時煜合拍的一個紀錄片中,我又一次見識了綠原先生敏感和容易激動的詩人氣質。2005年,我收到了綠原先生轉托責任編輯寄贈的《尋芳草集——綠原散文隨筆選集》(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年2月)。
其實,我最早看到的綠原先生的書應該是他翻譯的《現代美學析疑》。那時,我是將它作為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學術熱點——馬爾庫塞及其法蘭克福學派的著作之一來閱讀的,對譯者幾乎沒有什么關注。研究胡風事件以后,譯者“綠原”這個名字才對我顯出了特別的意義,我也才開始體悟到該書作者和譯者之間的某種關聯。馬爾庫塞有一個重要的美學主張:“藝術的政治潛能僅在于它的美學方面”。他這樣論證道:“文學并不因為它為工人階級或為‘革命’而寫,便是革命的。文學只有從它本身來說,作為已經變成形式的內容,才能在深遠的意義上被稱為革命的。”[4]聯想到胡風及其朋友當年為了反對文學對政治的直接反映而導致的概念化和公式化、主張文學表現政治時的審美藝術效果而受難的歷史,那么,綠原先生對馬爾庫塞文論的介紹,一方面固然表現了他對西方美學發展趨勢和前沿問題的關注和敏感,同時也可以理解為,他是在為自己內心深處一個糾纏了幾十年的理論心結尋找答案。這就是文學和政治的關系問題,一個在特定的長時段里決定了“胡風集團”眾多成員命運的重大理論問題。
綠原先生從事翻譯,有長期被剝奪了創作權利的不得已。七年單獨監禁、長期被剝奪了創作權利,任誰都是一個打擊和創痛,但綠原先生卻能夠以足夠的豁達和智慧,如一只珠蚌,生生地,用心血將這一深巨的創痛孕育成了璀璨的珍珠。正如他那首讓每一個讀到它的人都能產生靈魂震動的詩《又一名哥倫布》所描寫的那樣,他這位“形銷骨立”的二十世紀的哥倫布,以狹窄的獨身監獄“四堵蒼黃的粉墻”為他的“圣瑪利婭”號,漂流在茫茫的時間和無邊的寂寞之海洋上,心中堅信一定會到達他的“印度”,或者“發現一個新大陸”。事實上,綠原先生通過在監獄里默研和自學德語,果然發現了他人生中的另一塊新大陸,這就是通過德語涉獵到的德國詩歌和文學理論。
我已經申明過,我對綠原先生的詩歌、翻譯和文學思想沒有做過專門的研究,但本文既然名為印象,那在結束本文前,也不妨將我的另一個還不太確切的印象寫出來,以就教于對應領域的專家:因為綠原先生的詩名確立于上世紀四十年代,所以學術界對綠原先生早年詩歌成就和詩歌創作思想的研究可能多于對他八十年代之后的研究。根據我有限的閱讀,由于對以德語為主的現代西方詩歌潮流和現代西方文論的廣泛涉獵,綠原先生的詩歌創作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后,還能跟現代的詩歌潮流保持著同步、甚至領一時之風騷。因此,從他翻譯的西方文論入手,探討現代西方文學理論和詩歌潮流對綠原先生詩歌創作思想和創作實踐的滋養,還是一個有待相應專家展開進一步深入研究的課題。
[1]綠原:《胡風和我》,見曉風主編:《我與胡風——胡風事件三十七人回憶》,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96。本文所引均參考該書的增補本《我與胡風》,2003年12月第二版。以下該書引文,只在正文旁注明頁碼。
[2][韓]魯貞銀:《關于“胡風編輯活動和編輯思想”訪談——綠原》,見《關于“胡風編輯活動和編輯思想”訪談錄——訪談牛漢、綠原、耿庸、羅洛、舒蕪》,載《新文學史料》,1999年第4期,154頁。以下本文所引該篇訪談,均見153—158頁。
[3]見梅志、張小風整理輯注:《胡風全集》,第9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1月,380頁。胡風致綠原書信均見該卷361—395頁。很遺憾的是,我們現在仍然無法讀到綠原致胡風的相應信件。
[4][美]赫·馬爾庫塞等著:《現代美學析疑》,綠原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7年4月,第3頁。這本書據英文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