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喜愛寫作的我,數(shù)十年來筆耕不輟,料想不到的是,一生的苦樂得失、榮辱順逆竟都與手中的這支筆有關。
1964年,我考入復旦大學中文系。班主任第一次找我談話,便告誡我要注意改造思想,他說:“你出身并不好,連團員都不是,錄取你主要是看你作文寫得好,在全市名列第二(當年語文考一篇作文,一篇古文翻譯)。”才17歲的我雖然得知了高考作文寫得不錯,但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反而有了心理壓力。但是年輕的心是不甘寂寞和沉淪的,大二時,讀到廣東農(nóng)民作家王杏元的長篇小說《綠竹村風云》,覺得頗有特色,便嘗試運用在文學概論課中學到的知識寫了篇評論文字,從思想和藝術上作了分析,冒昧地把它寄給了《收獲》雜志,想不到文章很快就在1966年第1期的雜志上登了出來,我壓抑的心又受到了鼓舞。可是好景不長,轉(zhuǎn)眼“文革”禍起,在那場急風暴雨中,我因發(fā)表了不少文章而被批判為“白專”典型,被斥責為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殉葬品。令我苦悶的倒不是自己連當紅衛(wèi)兵的資格都沒有,而是不能正常地讀書寫作了,偌大的復旦校園已找不到一個安靜的角落。但是,天無絕人之路,郭紹虞先生每日都要從遠在南京路的家擠公交車到校參加運動,我讓他住到我一人占據(jù)的朝北的小房間里,這時他的身份是“反動學術權威”,大家避之不及,我卻毫不介意,和他同住一室達數(shù)月之久,學到了很多東西。他教我自學,說他自己就是靠自學起家的,看了我寫的東西后,又給了我許多鼓勵。他每晚都要跟我講他讀書寫作的體會,我們稱之為“桃源夜話”。“文革”當時已由瘋狂轉(zhuǎn)入低潮,我?guī)缀趺刻於荚趫D書館里度過。冬天坐久了,兩腿麻木得都站不起來,但內(nèi)心卻充盈而恬靜。后來有人認為我能寫點文章,是因為畢業(yè)于復旦這所名校的緣故,可是,又有誰能想到我的大學生活是這樣度過的呢?
大學畢業(yè),我被分到西北的一座小城當了教師。當時那里女孩們的擇偶選擇,第一是復轉(zhuǎn)軍人,第二是工人,第三是采購員。教師是不在考慮范圍之內(nèi)的,一是嫌其清貧,二是因為政治風浪一來,教師必首當其沖。原以為“天涯何處無芳草”的我頓感悲涼。后來通過朋友介紹,認識了距城100余公里的一家國有大型企業(yè)的一個女孩。她很優(yōu)秀,單位里就有不少人在追她,而我這個“臭老九”卻毫無優(yōu)勢可言,距她又遠,看來沒什么希望,但還是寫了封信向她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的情況。不料很快收到她的回信,對方原來是個愛讀書的人,對我寫的信甚是欣賞。于是,手中的筆有了用武之地,劣勢一下子轉(zhuǎn)化為優(yōu)勢,事態(tài)的順利發(fā)展便可預料。日后她對我談起,她一向喜歡那種文字質(zhì)樸而內(nèi)涵深刻的文章,而我寫的東西正對了她的欣賞口味。走進大學主要靠的是筆,想不到戀愛成功靠的竟也是手中的筆。筆,對我是如此重要,此生真要難舍了。
既忙又苦的教師生活徹底擊碎了我自幼就有的作家夢。最讓我感到頭疼的是批改作文——看的是幼稚粗糙的文字,寫的是枯燥乏味的批語。可是,偶然發(fā)生的一件小事卻改變了我——有個女孩在作文中向我傾訴了她生活中的不幸遭遇,紙上還留著斑斑淚痕。讀罷,我心潮難平,除了告訴她一些我以為可行的辦法之外,我還寫道:“在臺風和暴雨肆虐之時,水田里的秧苗滿目狼藉,奄奄待斃,可是幾天之后,它們就都筆直地挺起腰桿,一片生機——幼時在家鄉(xiāng)常常目睹的這一情景啟迪了我,增強了我在人生道路上對苦難和不幸的抗爭意識。風風雨雨不僅磨礪了我的意志,而且使我對生命的意義有了更深的感悟。”后來女孩告訴我,如果不是我的這番話,也許她就離開了人世,看了我的話,她不僅拋棄了輕生的念頭,還振作了精神。這件事使我看到了教師的價值,也令我重新審視作文教學和整個學校教育。我的筆似乎又有了用武之地,評語則成了我和學生進行人生探索和情感交流的一方綠地,我也由此走進了當今學生的心靈世界。以此為發(fā)端,我還在教學之余把教改的實踐體驗寫成一篇篇散文化的學術小品,把對教育現(xiàn)狀的思考寫成雜文短論,很快就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上發(fā)表了二三十篇文章。就在我的語文教學漸入佳境的時候,《新疆教育》《新疆日報》要調(diào)我去工作,這可是我大學畢業(yè)時所夢寐以求的啊,此時我卻婉拒了,因為我找到了個人興趣和日常工作的結(jié)合點。寫作,并非只有對當作家才有用,也并非只是作家的專利。我給學生寫的范文《病梅的聯(lián)想》《勸君莫學秦舞陽》等竟相繼被收入了《全國青年雜文選》《中國新文學大系》。因為喜愛寫作,作文教學及其研究自然就成了我揮灑智慧和才情的領地。
但是,寫作的路并非一帆風順。上個世紀80年代初,《語文學習》《語文教學通訊》等4家刊物面向全國語文教師舉行征文比賽。對喜愛寫作的我來說,乃天賜良機,整整一個暑假,我鉆進書房,揮扇握筆,苦心營謀,終成一稿,滿懷熱望地寄出,卻以失敗告終。看著堆于案頭的一疊厚厚的底稿和攤得到處都是的資料,我沮喪失落,心灰意冷,甚至產(chǎn)生了從此擱筆的念頭,但是在認真研讀了那些獲獎作品之后,我恍然大悟:高手云集,強者如林,勇于標新立異方能高人一籌,善于獨辟蹊徑才可技壓群芳。此后不久,《語文學習》獨家舉辦“中學生的語言美教育”征文比賽。我結(jié)合魯迅小說《藥》的教學實踐寫了《重視反面人物的語言分析》一文,不去談“美”而專談“丑”,一是想避免與人撞車,二是認為美與丑不可分割,只要深刻地認識了丑,就會熱誠地追求美。評獎揭曉,此文終于勝出,在千余篇稿件中名列第二。迄今,我已在《人民教育》《文匯報》《語文學習》《新民晚報》等報刊的征文比賽中獲獎十余次。如果第一次失敗就偃旗息鼓,也就沒有以后的獲獎了。
十年動亂中,喜愛寫作成了我的一大罪狀,在改革開放的春風里,我滿以為可以一顯身手而從此走上坦途,可是我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不諳人事、無暇周旋和應酬的我不能適應周圍的人際環(huán)境,種種閑言碎語也隨著我的“風光”而起。其“禍”皆出于我的寫作,有人說我的文章能發(fā)表,是靠老同學走的后門,有人甚至說我寫作是為了追求名利雙收。于是,那年教師節(jié),在我能否評為優(yōu)秀教師的問題上,出現(xiàn)了不同的聲音。后來上級領導表態(tài):要把我上報為全國教育系統(tǒng)勞動模范。這可是教育系統(tǒng)的最高榮譽啊!他們認為,語文老師寫文章是好事,“名利”之說乃陳腐觀念,而且,地委書記還在教師大會上說:“所謂名,是社會對人的承認;所謂利,是應得的報酬。利用課余研究教學、撰寫論文,總比有些人跳舞打麻將好嘛,怎么能說是不務正業(yè)呢?何況他教書也深得學生和家長的好評。”1989年的教師節(jié),我成了“勞動模范”,這在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啊。真應該感謝這個時代,在歷經(jīng)十年動亂之后,能趕上這個清平寬松的時代是我一生最大的幸運。
但是,生活總是樹欲靜而風不止的,后來在評審特級教師的時候,又遇到了麻煩,問題依然是出在寫作上。有人說文章寫得好,不等于課上得好,甚至說我拙于言辭,連課都講不清;有人說特級教師主要看上課,說我是把副業(yè)當做正業(yè)。這讓我頗感委屈。但是廓清迷霧的機會很快來了。那天,市教委召集特級教師申報人開會,通知大家第二天一早趕到指定學校上課,他們指定語文課的篇目是林覺民的《與妻書》。聽此消息,會場一片嘩然,幾乎全是反對聲,而我心里卻明白:上課應該是特級教師的拿手好戲,推辭什么呢?第二天上完課之后,許多趕來聽課的老師就把我圍住了,說他們還沒聽過這么好的課。后來專家們則評價說我“對語言有一種敏感和獨特的辨析力”,認為課堂上對課文第三段十五個“死”的討論和講解“最精彩”。多位特級教師候選人講的是同一篇課文,我的得分遙遙領先。其實我心里是有數(shù)的——語文課不就是和學生一起賞析作品嘛,而這正是我所拿手的,時有自己獨特的發(fā)現(xiàn)和感悟。長期書面語言的訓練也強化了我的思維和口頭表達能力,使我的講課能吸引人。寫作對教師來說,有其多重積極效應,可惜人們往往孤立簡單、急功近利地看待之。記得那天晚上,我打開課本,反復品讀之后,心情亢奮,浮想聯(lián)翩,靈感倏至,夜深了,我竟毫無睡意,有的卻是欲登講臺一吐為快的沖動。想不到的是,這堂課不僅一掃陰霾,還對我以后的寫作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專家和同行們的評價和鼓勵使我豁然開朗:也許我的教學特色應定位于語言,以后應該圍繞語言教學和語言訓練來進行研究,語言素養(yǎng)是構成人的素質(zhì)的重要元素,而長期以來語文教學重思想輕語言,重分析輕文本,脫離語言進行思維訓練,這可以說是本末倒置。我的這一研究持續(xù)了十余年,其成果引起了人們的關注,各地的一些同行常常給我來信,《語文學習》編輯部所編的《寫作指引》一書收入了我的近20篇文章,資深編輯曾加樂老師在后記中說:“毛老師幾乎年年都有創(chuàng)新的語言訓練設計,而且每個設計都立足于習作者的角度,學生樂學易學;設計具體周密、循序漸進、操作性強、收效顯著,老師借用時得心應手。”
多年來,寫作給我?guī)磉^許多苦惱和麻煩,也帶來過許多成績和榮譽,而這些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它豐富了我的人生體驗,充實了我的內(nèi)心世界,讓我平淡的日常生活變得有滋有味,耕耘的土地也變得綠意蔥蘢。現(xiàn)在我雖已退休,但仍未得清閑,因為有寫作的愛好,生活變得充實而愉快。每天清晨,總要坐在電腦前寫作兩小時,這時頭腦最清醒最活躍,看到內(nèi)心所想流瀉成一行行的文字,真是一種享受。應邀到各地講學,主要也是講作文教學。年輕時,總覺得自己文章寫得不錯,現(xiàn)在回頭看看,難免幼稚,大概現(xiàn)在才可以寫一點東西吧。
幼時的作家夢是無法實現(xiàn)了,但寫作的癮還是狠狠地過了一把。幾年前,我又學會了電腦寫作,真是便捷之至,如果一天不在上面碼字,就會若有所失。有的年輕教師對我說:“你辛辛苦苦寫了一輩子文章,既無一官半職,亦未能致富,還引來諸多麻煩,何苦呢?”但是,寫作帶給我的生活樂趣、內(nèi)心充實和精神愉悅,非親身體驗者是根本無法理解的。現(xiàn)代人多有富于物質(zhì)而貧于精神者,他們往往并不感到幸福,而寫作乃是對精神世界的苦心經(jīng)營,是一種專注于思想的生活方式,其主要意義也許就在于提高了我平凡人生的幸福指數(shù)。
這真的是,“一生榮辱隨筆來,此生難舍是筆墨”。
(責 編 流 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