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下,地面上漫起一股酥酥的慪意的郁郁土香。
此時,你絕對想象不來,那平日里幾乎要干涸的,昏昏沉沉,懶得發聲吐氣的陜北窟野河,會浩浩蕩蕩成怎樣的一種咄咄逼人、粗獷凝重的交響呵。
那么,朋友,我告訴你吧,這時候,那河才有了真正的生命。它會在剎那間急劇地膨脹,匯集成一支巨大的洪流,如奔馳的千軍萬馬,驕橫無度地揮殺著,翻卷著,放肆地撕毀了河岸無數的灌木、大樹,和裸露地面的炭塊,轟隆、轟隆地席卷著奔嘯而下,讓你緊張、顫栗得透不過氣來。
窟野河就是由此而得名的。河的上下游,生活條件差別很大。上游擁有煤山,擁有無數的喬灌木,而下游山區卻為這些東西發愁,做飯取暖,須到百里外的上游,靠牛車運取。當地有民謠曰:“一冬半春為炭忙,年三十拉炭在半路上”,“水如油,炭似金,要娶婆姨攢三冬”。所以,他們只好把希望寄托于這河的發洪季節。
那一年,正在舅家做客的我,有幸目睹了這一悲壯的場面。河邊聚集了一片黑壓壓的人群,他們正急切而緊張地站在滂沱大雨中,渴盼著那滲透著幸運與悲酸,膽量與技藝的冷峻時刻到來。女人們的長發已被雨水淋得淌起水來,衣服也陷下去了,乳部凸起來了,有了一道道美麗的曲線條。這些并沒引起男人們的注意,他們神情專注地望著河中,只是不時用手抹一把臉上的雨水,甩到地下。渾壓壓的浪頭像山峰鋪天蓋地地終于壓過來了。水面上漂浮著一層柴草雜物。富有撈河財經驗的舅舅告訴我,“頭水猛,二水穩,趕上三水不落空”,這頭水,只是摧枯拉朽的前鋒,一般是沒有炭的,即使有,也因水過狂,下去不保被哪一個浪頭打翻。
焦急的鄉民們都已開始做下河前的最后準備了。為減少洪水的沖擊力,不致被卷翻,男人們一律裸露了寬闊而結實的胸膛,渾身赤條條的一絲不掛。女人們也并沒有做新娘子那陣子的嬌羞,為營造火熱的生活,她們也豁豁達達地脫下濕淋淋的衣裳。她們的身上只是比男人們多了條褲衩,身子一動,那兩個嫩白嫩白的奶子也跟著美麗地顫擺。但此刻誰也沒有儇佻的邪念,有的只是一股無名的亢奮。我清楚用生命和生活對話的他們,從濁浪里飲下了日子的困頓, 從濁浪里咀嚼了火光的溫暖。也許正因地域的封閉和物質生活的滯后,他們才為我們的民族守護住了這份有土地氣息的憨樸,坦蕩,凝重地走到我身邊,使我不得不在新觀念與現代意識的堅硬里,全方位地重新審視人生,反省自我的自私、淺薄、虛榮。我好像看清了自己靈魂的顏色。我深信面前的這一群撈炭人,置身這種古老而深層的純樸里,比置身鋼筋水泥筑就的蜂巢里的我要充實的多。盡管他們面對貧困而我們面對繁華。
就在這樣的思緒中,我突然看見又有一片浪頭伴著渾沉的吼聲匆匆涌來了,像頭馬領著一大隊不見尾的馬群,浩浩奔騰。這時的水面已有大量的炭塊混著泥沙打著旋兒向前趕。人們一窩蜂似的涌入了滔滔洪水中,水性好的男人奮不顧身,直搗中流,撲大塊,老弱婦童在河邊用筐子等工具撈小塊。至今還記得一入水的剎那,重重疊疊的浪濤像殘棱的碎石子往我身上撞,劃得生疼,還有一股不知從哪里涌出的陰冷地刮著骨頭,以未遭任何工業喧囂的原生走進了我的細胞,喚起了我對原初生命力最基本的感應和臆斷。從此,我生命中再也無河,即便有,也抓不住我的激情,進不了我的骨髓和血液……
搶在最前頭的是舅舅,他已在中流穩穩地接住塊大炭,順水勢向岸邊扶過來,迅速地推上岸,又忙奔下水去了。如此兩三次,妗子和我才撈滿一筐,我們兩人抬著緊走幾步,倒在舅舅剛才放下的炭堆上,正準備下水,恰遇上舅舅撈了一塊幾百斤的大炭,扶到岸邊運不上來,喊我的名字呢。我們忙過去幫忙,舅舅便喊起了高亢而雄渾的號子:
一──二──上──
一──二──上──
聽著號子,我熱血沸騰,渾身都是勁。舅舅涂滿濁泥的肌肉腱子也鼓得一圪瘩一圪瘩的,像拳擊手蓄滿了勁。隨著號子聲,我們一齊用力,掀著大炭滾著上了岸后,我才感到有點冷。舅舅擰開帶來的燒酒瓶蓋子,仰著脖子灌了幾口后遞給我,又下了河,龍口奪寶去了。這時,正好勢如狂飆旋卷的洪濤中流,有一座十多間房子大的炭山漂下來了。舅舅便和四五個冒氣騰騰的后生,急搶過去堵接。舅舅水性好,劃在前頭,就在他接住炭山的剎那,卻給那股激流沖得仰了幾仰,要不是身后一個青皮后生眼疾手快,拉住了他,幾乎給沖倒了呢。剛才的一幕,令河邊的我,心懸在了嗓眼上,唬得渾身軟作一團,只是心里一股勁念著“菩薩”不已,直至舅舅和后生仔們穩穩接住了炭山,踩著大浪,向岸邊浮著過來了,我還“咚咚咚”的心跳著呢。我清楚看到了什么。
像這樣的炭山,妗子說,只要你搭上一只手,便有一份子。
又一片像有水蟒狂濫攪動似的浪頭遠遠地涌來,發出雷鳴般的響聲。仿佛將幾百個世紀的吶喊凝聚在一起,膨脹得再也容納不下,再也承受不住,瘋狂而野蠻地迸發出沉悶的咆哮,震得人腦仁嗡嗡作響。正在河中撈炭的人們聞聲抬頭,見那“可是耆門名鷲嶺,巖山堯陡起浙江潮”的驚天動地的聲勢,便知道這水過狂,繼續撈恐有危險,就理智地一個個品忙忙躍上岸。
我的肚子早已咕咕叫了,本以為這下能乘空同舅舅他們回去吃飯了。誰知沒有一個人離開河岸,人們只是眼睜睜地瞅著一座座炭山在眼皮下滾走,臉上布滿了焦急無奈。
一株浮出河面二尺多高的大樹,從水面上飄下來了。我聽見妗子低聲向舅舅說:“這么粗的樹,能打四五間房的檁子呵。”我正苦澀地咀嚼著妗子的嘀咕,幾聲驚恐、急促的聲音幾乎是同時擠進了我的耳鼓——
“二牛,快上來!”
“二牛,不要——命了!”
原來舅舅家隔壁鄰居二牛終于抵不住誘惑,跳下了河。隱伏在洪濤中的二牛,側著身子,艱難地劃著。眼看就要向那株樹靠攏了,一塊大炭滾下來,扎過了他的頭頂。隨著一聲微弱的慘叫,二牛從河面上消失了。
岸上的親人們目睹了二牛的慘遇,都哇的一聲哭開了,其聲凄切而沉痛,扶遙直上,直沖九霄,令聽者無不潸然淚下,哀憐絞心。二牛娘噓唏著,噓唏著,突然就昏倒在地,慌得一群婆姨們圍著好一陣叫喚,才清醒過來。二牛爹也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眼眶里蓄滿了兩池昏濁的淚雨,但始終沒溢出來,只是默默地站著像塑雕一般。洪水里浮現的一幕,像火燎心口,一種錐心的疼痛也揪緊了我。對于這幕觸目心驚的慘痛,我不知道我所準確把握住的苦難的實質是什么?(是撈炭人生命激情的悲壯張揚?還是現代文明萎縮的悲哀?)多年來,我極力使自己的心智接近這個洪水里傳遞過來的信息,將復原了的感受說給被喧鬧擠壓得寡淡無味的一些城里朋友聽,但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我的心境,只以為是講故事。也許,唯一的知音就是那個至今仍沒謀面的有“缺乏苦難,人生將剝落全部光彩,幸福更無從談起”的深刻感受的文友馬麗華了, 在詩里在藏北高原渴望過苦難的馬麗華。但我要講,講出來心里也許會好受些。這種堅強,我明白是窟野河咆哮的雷聲砸出來的,是撈炭人悲涼的心境浸泡出來的。記得在我深陷于心靈的疼痛時,雨早不知什么時候就停了,水位也開始逐漸下降。人們又都涌入了河中。河灘上恢復了先前人流穿梭往來的喧鬧場面。
我看見二牛娘依然在岸上呆呆地站著,雙目無神地盯著河面,仿佛被人使了定身法。而老漢卻跳下了河,又一次默默地加入了那種激情張揚的瘋狂。
“二牛爹怎還下水呀?”我不禁悲哀地問妗子。
“老命,敢要生活了哇。”妗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死的是死了哇,活的敢沒留下喝西北風哇。不湊緊撈點燒的,以后燒甚呀?”
“老命,這一百多里的沿河畔,哪一家不為那點燒的沒死過格人?有的叫水給沖上跑了,就連格死骨殖也找不回來。”妗子的聲音里滲滿了無奈,臉上有兩行淚珠淌下。
這時,遠處間或有一兩個碎腦娃子稚氣的歌隱隱約約蕩起:
哭了笑了都在莊稼人的臉上
死了活了都在二砍球的河上……
那清脆的童聲,盡管撩撥得人們嗓子都癢癢的,但一河的人忙碌如蟻,根本無暇顧及。粗獷而野性的號子聲又一次伴著冷颼颼的河風撲面而來,肆揚在我割傷的眼眸里,不堪一擊的苦痛的心靈里,但我已沒有了激情走進這野性的吶喊,這童稚的清脆,更無力在河的淺水處作最初的撲騰。我滿臉的無奈和悲涼,我渾身的疲倦和寒冷,只在心靈的深處疊疊積淀。望著二牛爹木然撈炭的神態,我禁不住鼻子一酸,有眼淚從心底嘩嘩流出……
窟野河洶涌地夾雜著大量的泥沙向前奔涌著,呼嘯著而去。我知道這滔滔的濁流,流著的不全是陜北人悲酸的歌,也沖刷著歷史落下的厚厚塵埃。明天,這河定會清澈起來,卷著兩岸的喧器汩汩地向前流去……
選自散文集《流失在三輪車上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