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敦煌莫高窟默默對視四十多年后,我才邁著孤寂、怯生的腳步,踏上了朝拜這座肅立在中國西部大漠中央的佛教藝術圣殿的西行之路。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幾十年來,從畫冊上、影視里、文字中一遍遍凝視飛天環舞、佛光盛大的莫高窟龐然出世的身影,我脆弱的內心實在太懼怕自己成天奔跑于滾滾紅塵的步履,會打擾莫高窟獨守千年的那份寧靜與圣潔,更怕與道士塔下埋葬的那段讓國人至今無奈嘆息的傷心史相遇了。
最早讓我記住敦煌的,不是莫高窟藏經洞的神秘燈火,也不是歷朝歷代不留姓名的供養人甘守寂寞,在大漠深處開鑿洞窟,禮拜佛事的朦朧背影。而是那些身姿婀娜,自古以來就高高飄飛在中國傳統文化精神上空的飛天,和那位背負了太多罵名,與莫高窟的輝煌與屈辱息息相關的沒落道士王圓
箓。一個是莫高窟為人類創造的極盡美麗、善良與自由的精神意象;一個是讓莫高窟頻遭劫難的千古罪人!創造與毀滅,高尚和卑微,這兩種水火不能相容的精神情感,怎么就這么天衣無縫地同時出現在了煌煌盛大的莫高窟了呢?
夢在心里存放久了,腳步就會不由自主加快。
武威過去了,酒泉過去了,包圍在浩蕩荒漠之間的嘉峪關也過去了。巨大的沙海出現在戈壁盡頭。承天接地的沙粒靜靜潛伏在蒼茫大地,仿佛成千上萬默默行走在朝圣路上的圣徒:沉默、虔誠,無悲無喜,堅持不懈地匍匐在西行路上。我知道,進入中國西部這片神秘浩大的沙海深處,就是我謙卑的靈魂多少年來久久遙望,卻不敢冒然接近的精神圣地敦煌莫高窟。
到了敦煌,游完鳴沙山和月牙泉,就匆匆忙忙趕往莫高窟。
通往莫高窟的路上,雖然有一片片的綠洲和村莊,但綠洲過了,村莊過了,還是大片大片沙漠。白晃晃的沙漠圍攏在敦煌四周,盛夏灼熱明亮的太陽照下來,敦煌一帶遼闊無際的沙海彷佛一面橫陳在茫茫西部的明鏡,映照得敦煌的天空和大地純潔純粹,一塵不染。行走在通往莫高窟的沙漠,我能聽見匍匐在大地上的沙粒寧靜而錚錚有聲的呼吸,我甚至還能感覺到滿世界的沙粒都邁著和我一樣急匆而虔誠的腳步,向莫高窟靠攏。
大地極盡之處,就有大地深沉的呼吸。穿過一片高挺筆直的白楊林,莫高窟出現在了視野里。
如果站在遠處凝視,白沙覆蓋下的莫高窟不僅沒有半點神秘與莊嚴,甚至讓人感到有些蒼涼與傷感:從鳴沙山延伸過來的沙漠,一直覆蓋到莫高窟頂上。一座蒼老的烽火臺佇立在空曠蔚藍的天空下面。三危山對面,莫高窟洞開的一排排洞窟,彷佛一只只可以透穿我們這些沉迷俗世的造訪者五臟六腑的眼睛,黝黑深邃,觸目心驚。
進入莫高窟,第一個與我相遇的,竟然是那位死后滿身罵名的敦煌道士王圓箓。這位被余秋雨描寫的目光呆滯,畏畏縮縮的王道士,七十多年前就帶著他苦心經營莫高窟三十多年間糾纏不清的功過是非,離開了這個世界,但埋葬一個死后備受爭議靈魂的道士塔還在。
那是一座與四周其他僧人圓寂塔沒有多大區別的土塔,狀似一只倒立葫蘆,兀立在莫高窟山門入口處最顯眼的地方。多年前讀余秋雨的《道士塔》,我印象中的王圓箓,應該屬于那種不齒于人類的奸佞小人。不曾想到,渾身涂滿泥巴的塔身深陷處,鐫刻在那方雖然有兩道細細裂紋,卻文字清晰的墓碑上的《太清宮大方丈道會司王師法真墓志》,竟將王圓箓描寫成一位不僅修行上功德圓滿,而且對敦煌莫高窟立下不朽功勞的功勛!
歷史的煙云,有時彌漫在燈光昏暗的黃昏,有時漂浮在陽光燦爛的黎明。要看清真相,只有拭去塵封在時光上面的塵埃和污垢,才能分辨真偽。夫人和女兒爭相以莫高窟為背景拍照。我正好俯下身來,細細品讀王道士弟子1931年為這位備受爭議的敦煌道士撰寫的碑文:
民國廿年古七月卅日為吾師王法真仙游之百日,門弟子咸愿碑記行略,請命紳耆,眾皆曰“可”,何幸如之。夫吾師姓王氏,名圓,湖北麻城縣人也,風骨飄然,嘗有出世之想。嗣以麻城連年荒旱,逃之四方,歷盡魔劫,灰心名利。至酒泉,以盛道道行高潔,稽首受戒,孳孳修煉。迨后云游敦煌,縱覽名勝,登三危之名山,見千佛之古洞,乃慨然曰:“西方極樂世界,其在斯乎?”于是建修太清宮,以為棲鶴伏龍之所;又復苦口勸募,急力經營,以流水疏通三層洞沙。沙出,壁裂一孔,仿佛有光,破壁則有小洞,豁然開朗,內藏唐經萬卷、古物多名。見者驚為奇觀,聞者傳為神物。此光緒廿五年五月廿五日事也。嗚呼!以石室之秘錄,千百年而出現,宜乎價值連城,名馳中外也。觀其改建三層樓,古漢橋,以及補葺大小佛洞,積卅余年之功果,費廿多萬之募資,佛像于焉莊嚴,洞宇于焉燦爛,神靈有感,人民受福矣。惟五層佛樓規模粗具,尚未觀厥成功。陸前縣長嘉其功德,委為道會司以褒揚之。今者羽輪雖渺,道范常存,樹木墾田,成績卓著,道家之香火可續,門徒之修持有資,實足以垂不朽而登道岸矣。夫何必絕食練形而后謂之飛升哉。
千佛洞太清宮徒子趙明玉、孫方至福稽首謹志
“神靈有感,人民受福”——是王道士弟子心懷私情,省略了這位被余秋雨斥為罪不可恕的歷史罪人的種種劣跡,還是后人在藏經洞文物散失這件事上過于責備王道士了?面對整修后墓碑上鍍過金粉的黃金文字,我陷入了沉思。
王道士到來的時候,莫高窟這座絲綢之路上的佛教圣窟已經香火稀渺,慘敗不堪。在上世紀初那個烽火連天、戰亂綿延的年代,中國正面臨生死存亡的苦難抉擇。一座被人遺忘在大漠深處的石窟寺的荒蕪衰敗,本不是什么大事。沒有人禮佛,清政府照樣四處征討逆賊;沒有人誦經,賣國賊照樣向洋人割地求和。在一個民族生存都成問題的時候,還有誰在乎人的靈魂和精神世界?
如果王道士不來也就罷了。就是便來了,這位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道士不急于在他夢想中的宗教世界成功成名,“急力經營”,大興土木;藏經洞秘密如果不暴露在這位心懷不合時宜夢想的道士面前,那么斯坦因、伯希、吉川小一郎、華爾納這些文化暴徒和騙子,也就不至于如一群瘋狂的蒼蠅聞風而至,對這座東西方智者以一千多年心血與智慧共同構筑的文化瑰寶,進行肆意掠奪和踐踏!偏偏是在中國歷史上只需要戰亂和殺戮,不需要良知和思考的年代,莫高窟迎來了這位沒有多少文化,卻“孳孳修煉”,“嘗有出世之想”野心的王道士。錯誤的時代和錯誤的機遇,讓一個孤陋寡聞的道教修煉者,成了一座舉世罕有的人類藝術寶庫的主宰和掌門人,莫高窟的劫難在所難免。
沒有發現藏經洞之前的王道士,僅僅是一位忠實的道教信奉者。他省吃儉用,四處化緣,“苦口勸募”,用一點一點積攢起來的微薄收入,修補洞窟,清理淤沙,并用僅有的一點宗教知識教化百姓,發展信徒,使不知從何時起就香火斷絕,人跡罕至的莫高窟重新響起了悠揚的誦經聲,使曾經死寂陰森的莫高窟上空再度升起裊裊香煙。王道士在試圖將莫高窟改造成道教圣地的同時,甚至還用積攢起來的香火錢為佛祖重塑金身,并建起一座供和他一樣的道家弟子修行的三清殿,表現的像一位盡職盡責、恪盡職守的出家人。在1897年來到莫高窟的最初一段時間,王道士將全部精力和積蓄,幾乎都用在了清理荒蕪廢棄的洞窟,維修坍塌佛龕上。僅清理藏經洞所在的十六號洞窟淤沙,王道士和雇傭的民工花了整整兩年時間。如世人都知道的事實和道士塔墓志銘所描述的那樣,藏經洞發現后,如果不是出于經濟上的窘迫和保護上的無能為力,致使大量珍貴文物流失、散佚,王圓箓應該不失為一名虔誠而且有功德的修行者。至于發現藏經洞后,英國人斯坦因用二百兩碎銀換走了二十四箱敦煌寫本和五箱其他藝術品;法國人伯希以六百兩銀子的代價得到一萬多件敦煌文書;以及作為莫高窟管理者,王道士眼睜睜看著俄羅斯人奧爾登堡掘地三尺,盜走本來已經慘敗不堪的藏經洞內殘留的一萬多件文物碎片等等,我們盡可以像余秋雨那樣,將“畏畏縮縮”“卑微”“渺小”“愚昧”,甚至更惡毒、更臟更臭的禍水都潑到這位愚蠢的近乎可恨,愚昧的實在可憐的王道士身上。然而,指責王道士的罪孽,就能減輕一個時代,甚至一個民族的罪責和責任嗎?
在幽暗如沉沉黑夜的藏經洞前,當講解員用極其輕蔑的語言描述這位湖北麻城人如何目光呆滯,如何愚昧無知地和來自東西方的盜賊討價還價,像處理廢品一樣出售藏經洞文物情景時,不知怎么回事,我竟對那位曾經死心塌地獨守空寂,渴望功德圓滿的王道士產生了深深的憐憫和同情。
我在照片看到的王道士骨瘦如柴,形如枯槁,的確就是那個連吃飯都成問題的年代中國農民的形象。盡管弟子在《太清宮大方丈道會司王師法真墓志》里將他描寫成一位幾乎已經抵達彼岸,飛升成仙的圣人,但王道士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以及目不識丁的學養,注定他最多不過是一位對道家道義心懷夢想的道士,或者一位一開始還能恪盡職守的莫高窟守門人。
王道士也是生不逢時。他來到莫高窟的時候,大帝國已經形同走尸。北京城里明火執仗,強詞奪理要求割地賠款的各國列強,大搖大擺出入紫禁城。在遙遠的西北大漠深處,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清貧道士,又有什么能力承擔起保護一座人類藝術圣殿的責任呢?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將保護全人類精神遺產的重任推脫到一個大字不識,又沒有任何經濟來源的農民身上,這對自古就以泱泱大國,文明古國自居的中國來說,無論如何是講不通的。
我手頭還有一份資料說,華爾納第二次來敦煌用洋布和樹膠沾盜莫高窟二十余幅壁畫時,當年在北京大學工作,后來成為著名陶瓷專家的故宮博物院研究院研究員陳萬里隨行。面對強盜明目張膽的搶掠,這位曾和錢玄同、胡適一起供過事的大文人,也只能眼睜睜看著華爾納明火執仗,并在1925年5月10日的日記中寫下“翟蔭君在肅州復新雇一周姓木匠,同人咸呼之為老周。老周前年曾隨華爾納、翟蔭二君赴肅州北黑城子及敦煌傭工數月。今日告我華爾納君在敦煌千佛洞勾留七日,予道士銀七十兩,作為布施。華經洋布和樹膠粘去壁畫得二十余幅,裝運赴京,周之助力獨多,特附記于此。”一類輕描淡寫的文字了事。就是那位受朝廷委任,主持甘肅院試的提督學政、金石學家葉昌熾,也因為運費昂貴,在頒布一道讓當地官員將藏經洞經卷文物運送省城蘭州保管的詔令后,就再也沒有過問藏經洞文物的生死去向。
清王朝岌岌可危,朝廷要清剿叛逆,各級官員要貪污腐化,還要支付外國列強巨額賠款,當時國庫的銀兩大概也確實夠吃緊的吧?但一個國家再窮,也能養活幾個清貧樂道的出家人吧?國庫再空,總不至于連從酒泉到蘭州的幾輛馬車都雇不起吧?還有更讓人想不通的:1908年,法國人希伯從王道士手里騙到大量文物經卷,不是直接運回家,而是招搖過市,一路大搖大擺運到北京,在大清帝國京城的六國飯店舉辦一次盛況空前的展覽后,才如入無人之境地浩浩蕩蕩運出境外。我不知道在京城被邀請參加展覽的達官貴人,當代文宗,還有沒有人發出過一兩聲嗚呼哀哉的喟嘆呢?將近三十箱國寶級文物毫無遮攔地從大清帝國口岸出國,當時的海關哪里去了?保衛大清帝國安危和尊嚴的軍隊哪里去了?
面對大量國寶一次又一次被劫持、偷盜,當朝名流視而不見,政府官員助紂為虐,甚至參與私分搶劫,我們還能苛求一位沒有社會地位,沒有權勢,不僅身無分文,而且目不識丁的道士用孱弱的軀體保護一座人類藝術圣殿和一個民族的尊嚴嗎?更何況,為了爭取政府伸手保護藏經洞文物,從1900年發現藏經洞,到1907年斯坦因第一次來到敦煌攫走第一批經卷文物的七年間,王道士從來沒有放棄過保護藏經洞文物的努力。他形單影只,奔走呼吁,苦苦求助,換來的卻是養尊處優的官吏的冷眼,以及官府遙遙無期的空頭許諾。我猜想,當王道士騎頭干瘦毛驢,頂著凌厲的大漠風沙來往于酒泉、敦煌之間,請求當權者保護藏經洞的乞求一次次落空后,內心一定充滿了越來越巨大的悲哀、失望和絕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官員的冷漠,朝廷的熟視無睹,修繕莫高窟經費的捉襟見肘,最終使王道士內心燃燒的宗教情緒一天天幻滅,也迫使他保護藏經洞經卷的熱情一點一點地消減、退潮,甚至走向毀滅。當王道士所有努力付諸東流的時候,歷史終于將一位原本還有自己宗教理想和追求的普通道士,逼到了風口浪尖上。于是,賣國者、千古罪人、奸佞小人這些與人格和人品相關的詬罵,伴隨著與斯坦因骯臟交易開始,成了王道士后半生無法洗刷的孽債。
王道士畢竟僅僅是那個特定時代一位普通的中國農民,一位只有想法,沒有學識和見識的出家人。他本來就不是圣賢,讓他成為同時代鐵肩擔道義的譚嗣同、康有為那樣的烈士和哲人,太有些強人所難了。他一生在敦煌的所作所為,大部分時候只是以一個普通人的良知和普通道教徒的心理來決斷是非,采取行動。如果不曾發現藏經洞,王道士可能僅僅是莫高窟成百上千修行者中沒有人知道姓名法號的其中一位;發現了藏經洞,如果王道士不是遇上那個氣息奄奄的沒落時代,沒有斯坦因之流的到來,而是完完整整地將敦煌經卷保留給后世,人們又將如何評價這位形象猥瑣的敦煌道士呢?
偏偏就是這位無知也無能的王道士,生在了朝不保夕的清代末年,這既是他本人的不幸,也是敦煌的不幸,更是中華民族的悲劇。所以佇立在道士塔前的那一刻我就想,將一個時代的悲劇強加給一個有時連自己的生存都成問題的普通人身上,不僅有失公道,而且不近人性!
我既不為王道士辯護,也不否認歷史真相,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質問,在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面臨劫難的關頭,我們的政府哪里去了?我們的文化精英和國家棟梁到哪里去了?
如果不懷有偏見,我們可以發現藏經洞打開的一瞬間,王道士并非如余秋雨所描寫的那樣,表現的如見利忘義的小人,兩眼泛著綠光,為突然降臨他面前的數以萬計的文物有了斯坦因之流的買主而欣喜若狂。真實的歷史是,王道士最初向洋人廉價出賣經卷文物,是在一個國家,一個政府放棄對自己民族的精神家產的保護權之后。即便是已經將一部分文物出手后,王道士還是沒有放棄向政府求助的努力。1909年,也就是在他親手向斯坦因和希伯倒賣大量經卷的第二年,在羅振玉等人跟朝廷催要的購買藏經洞經卷資金被敦煌縣政府截留后,王道士甚至以一介貧道之身,直接向朝廷遞呈了《催募經款草丹》的請款文書。1910年,清政府迫于各方壓力,將藏經洞殘余文物運往北京。然而在去京城路上,大量經卷丟失損壞,王道士心如刀絞。他在向1914年第二次來敦煌的斯坦因訴說當時的憤怒心情時說,早知道那些珍貴經卷落入官府之手遭遇如此悲慘命運,還不如當年將它全部送給斯坦因。
這句王道士對政府官員極度絕望和憤怒的表白,被斯坦因記錄在他的《斯坦因西域考古記》里,成了掩蓋他強盜和騙子行徑的證據。
挖盜樓蘭古國后聞風而至的斯坦因剛到敦煌的一段時間,王道士避而不見,試圖搪塞過關。可他哪里知道,斯坦因是一只狡猾而貪婪的狼,有的是時間和耐心。在苦苦等待兩個月后,斯坦因終于從當地官吏那里知道,王圓箓雖然是道教徒,心中的宗教偶像卻是玄奘,于是就編造出自己也是玄奘的崇拜者,此次來敦煌,就是沿著玄奘取經的路線進行考察活動的謊言,并在當地官員幫助下,以“布施功德”為名騙取了王道士信任。
我猜想,王道士打開藏經洞,第一次向斯坦因出售自己苦心守護七年時間的經卷文物的時候,手一定在顫抖,心也在狂跳,干瘦的額頭還滲出了粒粒冰冷的汗珠,而絕對不會如余秋雨臆想的那樣,在得到斯坦因二百兩白銀之后,王道士像小丑一樣向斯坦因鞠躬點頭,感恩戴德地送了一程又一程。
也許,和斯坦因最初的交易,是王道士出賣經卷時唯一惶恐不安的一次。交易是在青天白日下進行的,斯坦因手中不僅持有清政府頒發的護照,而且有當地高官陪同,身后還有沙洲營參將派的士兵壯聲勢。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他們之間的交易,更像大清帝國支持保護下進行的光明正大的外貿生意。王道士內心的恐懼和驚恐,來自他的內心和良知。接過斯坦因遞來的二百兩銀子的那一刻,王道士應該是感到一股冰涼的冷氣突地一下,從脊梁竄到了頭頂。昏暗中,他感到滿洞窟佛祖的目光正緊緊盯視著自己卑微骯臟的內心。然而,官府已經讓他絕望,他是唯一守護這座石窟寺院的孤家寡人。沒有這些碎銀,哪里有錢修建三層樓?哪里有資金看護寺廟,為那么多還在坍塌毀壞的佛像塑造金身?
硬著頭皮,強壓著內心的恐懼和負罪感完成與斯坦因第一次交易后,王道士混混沌沌,從莫高窟的保護者向人類精神圣殿的戧殘者走去,朝著歷史罪人和敦煌寶藏的葬送者迅速滑落下去。接下來,法國人伯希來了,日本人橘瑞超、吉川小一郎,俄國人鄂登堡和美國人華爾納也來了,偏偏官府收購經卷的資金和官員沒有來!王道士的精神和情感的堤壩徹底崩潰了。這時的王道士,已經跟那位兢兢業業,守護石窟的出家人判若兩人,完全變成一個失去理智的狂人或者自暴自棄的瘋子。他不僅習慣了心安理得地跟掠奪者討價還價,甚至在面對希伯毀壞壁畫的時候,已經變得麻木不仁,沒有任何反應了。
一車又一車的經卷、文物和壁畫切片,經過他手,穿過戈壁荒漠,被運往法國、英國、美國、日本和俄羅斯。喧嘩的車隊走了,藏經變洞空,莫高窟又恢復了往日的岑靜,王道士內心卻一片空白……
從佛光莊嚴,飛天曼舞的洞窟出來。七月的敦煌依然陽光燦爛。那座經過多次維修的道士塔,沐浴在明亮的陽光之下,像一個倒立的驚嘆號,木然地佇立在游人如織的莫高窟入口處,默默訴說著一個既高尚,又卑微,既偉大,又猥瑣的靈魂的命運,以及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的悲哀與傷痛。
離開莫高窟的路上,我碰見一位身穿猩紅僧服的老僧人拄著拐杖,佝僂著身子,背著沉重的行囊趔趔趄趄望莫高窟而去。老僧人雖然艱難卻執著堅定的步履,又讓我想起滿身罵名,充滿爭議的王道士——一個錯誤的時代,一個錯誤的機緣,讓王圓箓與一座人類文化寶庫相遇。王道士用他一生大概沒有沾過一滴墨跡的雙手將莫高窟幾近熄滅的文明燈火點燃,又由他迅速親手熄滅。這到底是王道士個人的悲劇,還是一個民族,或者那個特定時代的悲劇呢?
離開莫高窟的路上,我陷入了久久的深思。
翻閱手頭資料,我才知道王道士晚景很凄慘。
為了躲避1923年華爾納再次盜取莫高窟壁畫引起的公憤,風燭殘年的王圓箓不得不裝瘋賣傻,東躲西藏度過余生。王道士死后,他的幾位忠實信徒在現在道士塔的位置,為這位個人命運和莫高窟榮辱悲歡緊緊連在一起的師傅建造了一座木塔,并撰寫了《太清宮大方丈道會司王師法真墓志》的墓志銘。奇怪的是,王道士的墓碑只有立碑者姓名和碑文,卻沒有碑文撰寫者署名。也許是因為為他立碑的信徒也清楚,他們可以在碑文里省去師傅后半生犯下的不可饒恕的罪孽,但歷史既會記住王道士為莫高窟作出的貢獻,也絕不會饒恕他晚年給莫高窟留下的永遠難以愈合的傷口的緣故吧?
選自《散文》2009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