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們的穿著一律由我母親手工縫制。能夠穿上一件從商店里買出的衣裳是我當時那種年紀夢寐難求的一種幸福。于是我父親鼓勵我說,如果我考上中學,他一定想法滿足我這一愿望。
這當然是一個不小的誘惑。我不記得我其時是否懷疑過父親許諾的現實性,因為早在更小,我就已經發現我的很多并不算過分的要求都太難得以滿足;但不久之后我確實考上了而且是區上的中學,因為仿佛除此而外我實在沒有其它更直接的辦法可以獲得這一“幸福”。我同時認為我父親一向是說話算數的,我滿懷希望地等著他突然在某一天把他的諾言付諸實踐。可是直到我已成了自豪的中學生很長一段時間,仍然沒有發現我父親哪怕偶爾提起這件事。
有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母親為我盛好了一袋摻和著相當數量苞谷砂和紅苕顆,只有少量白米的一個星期的口糧和炒好了兩罐酸菜催促我上路回校時,我卻久久地站著不動,只在一邊可憐巴巴地撕拽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土布縫制的衣裳上那些一層疊一層的補丁。并盡可能地想要引起母親的注意。
我母親也許是有意地要盡力回避這個問題:“你把它們撕掉了又咋穿,才補上去的。”她接著又說,還有幾十里山路呢,晚自習遲到了不挨批評?天就要黑了快走吧快走吧。
我猶豫躊躇半天之后終于下定了決心要向她探究一下父親是不是還記得他的許諾。當時的情形頗為尷尬。我結結巴巴囁囁嚅嚅好不容易才把我的意思表達清楚。母親大約是真的不大記得這件事了——她先是怔了一下,接著就說,父親“正在想辦法哩”。然后不再容我有分說的機會就把糧食和菜馱上了我的肩頭,指著外面逐漸燦爛起晚霞來的黃昏要我快走。說天真要黑了。
天真是要黑了。我十分失望。但我還得做出繼續等待的努力。我從來不曾懷疑過父親。我相信他正如母親所說的“正在想辦法”。我于是重新振作了精神走出門去。走了幾步我又于心不甘地回過頭來——母親還倚靠在門邊。轉頭的那一瞬間,我正好看見她舉著一只袖子在眼睛上揩拭著什么。一身襤褸的衣衫被風撩呀撩的飄個不停……
終于如愿以償地換上一件機制的新衣服是在怎樣一個確切的日子,我已不復記憶,但肯定不是太晚。我完全記得我父親當時的高興情狀:他先要母親帶著我去裁縫師那兒把身段腰圍等等量在新布上,兩天之后又讓我自己去取,取了回來他再親自幫我穿上。最后把我作了一番仔細的審視,拍著兩處沒有熨抻的地方說,嗯嗯。不錯。
當然不錯。為此我在心里存上了一份真誠的感激。可是我將始終無以為報,雖然父親也許根本不會想到這一點;相反還因為他總認為自己實在不能算是一個可以給我們帶來安逸幸福的好父親的緣故而深深歉疚。
……之后。之后是冬天了。山里的風很肆虐。瘋狂在山原上時有尖厲刺人的嘯叫。這對父親來說又是一個嚴峻的考驗。因為他至少必須首先庇護好他的孩子們;他更得考慮好怎樣才能使我把書從特別給我為難的冬天那種寒冷的季候下讀出去。開始的一些日子,當我每一個星期六跋涉了幾十里山路最后已是蹣跚難行地照例回一趟到家里時,我都要向父親展示一下我的指節上耳朵上那些日漸紅腫起來并且瑩瑩發亮的凍瘡。父親到底沒能想出一個辦法。他只好從山上摳來一些草藥煨好,利用我每一個回家的機會替我擦洗以讓它們少給我一點苦受。效果并不怎么理想。我再一次回到家里時,父親看到的仍然是那些重新嚴重起來的凍瘡帶給我的痛苦模樣。直到有一天他不得不加上兩件實在不堪破爛的單衣,脫下他穿了幾十個冬天的那件棉花已結成塊狀還破綻出幾處窟窿的棉襖讓我披上。棉襖肥大蓋及我的膝蓋,竟然讓我覺得冬天其實也很暖和溫馨。
一個星期后,我卻不得不在回家時很難為情地告訴父親,說我的同學們很不愿意接受我的穿著形式,一位老師甚至在我穿著那件棉襖第一次走進他的課堂時要我回家去重新換一件來或者干脆脫下,因為我剛出現在教室門口就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嘰嘰喳喳說看他像個小叫化子討飯的。父親只好陪我去一趟學校。他找到那位老師希望原諒這一點,他說他并非有意要如此。還說在他并不算太多的三個孩子里面,我是他唯一的厚愛,因為他只有一件這樣的棉襖可以獎勵給一個看起來能夠把書讀出頭的孩子。我一直站在旁邊,一只手在棉襖上的破洞里捅著。我第一次發現我父親原來也很卑微。即使站在老師的火爐邊,他的身子依然抖索得矮下去了許多。
重新隨著父親出來的時候,我流著眼淚懇求他說。我不讀書了。我愿意回家為他砍柴放牛。我說我還能做很多很多事。父親對我的眼淚表現得無動于衷。他掰開我拱在他腰間的腦袋,給我理了理亂糟糟焦索干枯的頭發,說,真沒出息——以后會好起來的。到時候——你考上了高中,一定給你買一件棉大衣。要好生讀書……
我不知道我能把書繼續讀下去是否全部因為有了父親另外的許諾,但一件棉大衣對于那時的我確乎是一種莫大的鼓勵和誘惑。于是我加倍努力。我用每一張成績單上都相當出色的高分來堅定父親的信心,同時換取我幼小孤獨而且自卑的心理最起碼的平衡。
父親出人意外地提前兌現他的那一許諾是在我讀上初三的時候——那時我已經用幾乎所有的課外時間都在校外燒上野火來取得更多的溫暖度過了兩個漫長的冬季。開始我就把這種同樣惹人譏諷的求學方式告訴給了我父親。得到他的肯定和贊許使我信心十足地把這種方式堅持了下來。
中學的第三個嚴冬來臨了,我又開始在遠離家庭溫暖的學校孤苦無依地經受起了寒冷的煎熬。可是,一個寒風刺骨大雪紛飛的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在火炕邊烤著腳做著出發回校的準備時,從屋里出來的父親,除了給我提著盛好的一個星期的口糧外,還挾著另外一樣我意想不到的東西——一件厚厚的嶄新的棉襖。不過并非從商店里買來,棉襖上很粗的針腳證明它仍然是母親的手上功勞。但這并不影響我的滿足——那時我已經只需要學校的冬天能讓我多少好過一些,腳和手和耳朵不要生上凍瘡,身子不要在一堂課下后凍得僵硬麻木就行。然后,父親再度披上了那件破棉襖。“嗨,有件破家伙還是要熱和多口羅。”他笑了起來。我母親也跟著笑了。那一刻我們都很幸福。
兄弟和小妹相繼讀上小學和初中。無形中疏淡著父親對我的“厚愛”,因為他們讀書的成績不亞于我的優異迫使父親同時得去關心一下他們,比如他又得把那件破棉襖第二次脫下來送給兄弟,使他有勇氣抵抗只給我們帶來苦難的冬天;小妹更是非常地希望能有一件她的許多同學都穿有的那種花格子衣裳。他兢兢業業地履行著一個父親最基本的職責和義務,他爭取滿足我們的一切要求,實現我們的所有愿望。他極盡努力含辛茹苦。但除了把地里的莊稼侍弄得更有豐收的希望和利用全部的農閑時間去山上刨來更多的柴蔸賣到鄉場上去換取一點微薄的體力報酬而外,當時再無其它更好的辦法能夠使得家境稍為寬裕一些。盡管如此,父親在提前兌現了他只要我考上高中就可以得到一件棉大衣的諾言之后,還額外滿足了我很想有一雙像樣的鞋子的愿望——此前除去冬天有母親手縫的布鞋穿著外,稍為溫和一些的季候,我們都是靠著父親編織的草鞋而不至于打著完全意義上的赤腳。
可是父親很不在意那些日子的艱辛。或者他根本就意識不到如果不是為了我們,他的生活或者并不至于如此艱難。但是他把所有的希望和歡樂都寄托在他愿意付諸努力使其將來也許要比他好一些的孩子們身上卻是毫無疑義。我始終不記得父親到底何時叫過一聲苦喊過一聲累。就在日子并不見好轉的某一年秋天。他不知不覺滿肩上都生起了膿瘡還必須挑著抬著勞作著,一天下來已是滿肩背的污血淋漓浸透了衣裳并把它干結在皮肉上只能叫母親替他揭下來擦洗一下時,依然不見他眉首稍皺。我母親先把熱水淋上臟衣裳,等它浸透后再小心翼翼往下剝,然后又找來干凈帕子擦。她擦呀,擦呀,擦呀,擦呀,總也擦不干擦不盡。最后她終于忍不住失聲哭喊起來,捏了拳頭在父親血跡斑斑的背上使了勁擂,擂得那些大大小小的瘡口鮮血噴涌。一片殷紅……
……父親良好的自我感覺一直保持到他終于發現我已經不需要或者不只是滿足于他的諾言鼓勵為止。那個時候我終于實現了他寄予我的最深切的也是最后的一個愿望——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學。按照他的最簡單最原始的理解,我確乎可能地將不再回到使他一輩子都必須勤苦勞作,才能勉強生活下去的那一片遼遠而且貧瘠的土地上去,然后把他那種以不盡的諾言作為生命的信念的日子延續下去了。接到入學通知書那天,父親長長地舒了口氣,一個微笑在他滄桑歷盡皺紋斑駁的臉上流淌出來時,顯得格外的璀璨和生動。他同時還決定以送我入學的機會順便去看一看省城這個大山之外的世界到底是如何的神奇和精彩。
但是他仿佛很失望。他確實沒有感動。甚至沒有覺到哪怕很有限的一點足以讓他興奮一時的新鮮感以便帶回幾百公里以外的崇山峻嶺中,那個因為地理以及孩子們都得讀書的緣故而依然窮窘著的家里去向母親炫耀。他只說了句“還是沒得哪樣意思”就斷然舍棄了在省城駐留兩日的打算,毅然決然地匆匆忙忙回返了……我想,父親定然是任何時候都牢記著他無可懈怠的使命:還要收稻草,還要整弄麥田,還要鏵冬土……還有永遠也許不盡的下一個諾言。
我一直送父親到汽車站。他仍然穿著那雙牛筋的草鞋,褲腳挽到膝蓋——我還知道父親自知自己的形象不能見留于這種光彩繁華的大都市;但是他并無任何羞愧的感覺,相反他還用他那雙相對意義上的赤腳,在這個車水馬龍人流穿梭的都市的街頭踩出了一種令人欽羨的自豪……
上了汽車后,父親又從窗口探出頭來,指著我腳上那雙半舊的解放鞋勉為其難地笑著說:“我還沒看到有哪個大學生穿解放鞋哩。回去再怎么老火,也要給你找點錢來買雙皮鞋穿吧。許過你的……”接著,他便啞然失笑了。悵然若失地喃喃自語道:“還能再許你哪樣呢?”我也陡然一驚,如同父親此時所感受到的一種悲哀油然襲來——是呀,父親還能再許我什么呢?我還需要父親什么樣的諾言鼓勵呢?……
這或者就是父親別無選擇的宿命。他的勞碌是終生命定的。他得為他的孩子們都有如他所希望和祝愿的將來,永遠許諾下去許諾下去,直到生命的最終歸結……
選自散文集《攝氏8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