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深處的白樺林像一群蒼白消瘦的詩人,是另類;被黝黑的落葉松重重包圍。
又像一群自我沉湎的芭蕾姑娘作無伴奏的亮相,興安嶺欲相抱相擁,空瀠的間離卻無法逾越。
然而,彼此都遭遇激情。激情使一切矜持都化為烏有。
是激情升華理性還是理性升華激情?
聲光雷電過后,陣雨是令人窒息的吻,于是整個森林急劇地喘吁。
小白樺尖叫著。落葉松分泌出多汁的芳香和濃郁的淚液。
貝爾茨河昏厥了,暴漲如獸。
橫倒的豎琴,瘋狂的手指抹過一串琵音。
河水淹了牧草地和林中空地,冒一股腐爛水草和鮮蘑菇的氣味;草叢中藤似青蛇,向樺林游去;忍冬、野百合、白頭翁、櫻草、迷迭香……全都半醉半醒。
(我赤裸的靈魂在雨林中;我像怔愣的樹木一動不動;我忘卻了自己,在無比的喜悅過后,手指的綠在一寸寸地瘋長。)
雨住。白樺林如一座圣潔的殿堂,祭壇的枝形燭臺上,每一棵樹都點著不燃燒的火焰。河面上蒸騰白煙,冪一層霧紗,小白樺像道姑或新娘,將童貞奉獻給愿望。
(我在撮羅子旁挖一條溝引開澗水。燒潮濕的苦艾草熏制肉干。今天,山巒的云靄的郁結化不開。今天,是喝酒唱歌的日子。)
虹的出現是森林上空意外的驚喜。
轉瞬間白樺變成一群歡笑的孩子,齊搖著淺金的嬌綠的鈴鐺。
但有一株被風雨強暴,躺倒在近側百年落葉松的懷里。
落葉松喜極而泣,頻頻譫語:
小白樺是我一生的思念。
在草原深處
“札!賽音拜諾(您好!)”
“賽音(好)!賽音!”身體好!草場好!牲畜好!
額吉熬奶茶,大叔拉四胡。
主人在樺木碗里斟酒,一面吟唱民間史詩喜熱圖王子的故事。
陰影像黑的雪。乳是潔白的。
將牛糞干填入爐膛,于是冒出一股煙,如同喇嘛爺的鼻孔。
鼻煙誘發噴嚏。彤云誘發雷鳴。
閃電誘發喜熱圖王子的利劍。
酒,誘發我們或哭或笑,蒙古包的穹窿在抖擻晃搖。
就著奶茶,我們吃肉。我們有堅固的牙床,猶如哈勒唿哨的巨大巖石,經地殼億萬年運動。
像地殼的運動一樣自然,我們咀嚼,唇慢慢地合攏來。咀嚼著詩的原生質。
乳和泥土攪拌,放些生命的鹽。陰影像黑的雪。奶茶沸了。古銅的壺經干燥的手掌拭抹,虔誠得如翻閱經卷。于是夢中顯現魔眼,閃爍著古老的神話。
喜熱圖藉愛的力量戰勝了蟒梗(惡魔),還是惡魔的世界,謊言始終勝利?愛,因為醉酒而容顏蒼白。
“喜熱圖……喜……熱圖……喜……熱……圖……”
大叔的四胡走調了。主人的舌頭僵麻了。
過路的風塵客呵,端起木碗,不必說那陳套的贊辭,請喝一碗奶茶潤潤喉,然后飲酒,然后吃肉……
過路人呵,你是誰呢?盜馬賊?歌手?逃犯?戀人?王爺的后裔還是神秘的商隊和間諜?……那似乎并不重要。
是喜熱圖王子的馬夫還是惡魔的化身……那也并不重要。
你是人,來草原作客,你必須吃飽睡好。
只有額吉是清醒的。我臨行,彎腰行禮表示感謝,她祝福行路人,吻我的額。
黎明。額吉為我備馬。
在沙漠深處
沙漠,海海漫漫。
毛烏素,庫布其,巴丹吉林,烏蘭布和……
烏蘭布和意即“紅公?!?,風暴起,沙漠便似一群尾巴點著火的被騷情的欲望撩撥的發瘋沖來的紅公牛。
平時甚至感到些許溫柔看不出什么“大地的癌”的癥候。月牙地形,是大手筆的雕塑。
我隨一鏈駝隊由老駝倌帶領,只有方向,并無路的選擇。告別紅柳林、白草灘、檸條和沙蒿的圍場,迎來了箭垛似的駱駝刺、芨芨草。
那被毀滅的西夏土城子,那被湮圮的城墻和角樓。
干涸的居延海;早些年你也許能揀到貝殼和死去的湖鷗。
流沙里沉埋著一些奇怪的誰也看不懂的文字。
流沙里沉埋著像女人體一樣苗條勻稱的器皿。
流沙是歷史的空白頁,時間的出鞘劍,割斷——卻似水更流。
似水的游游沙,潛藏的暗流;運動,而不變更固有色。
除了單調的駝鈴和風對話。我們學會歷史一樣長久地緘默。
毒日當空。鷲如黑色太陽,緊緊盯住陰影里活的生物。
整個大地萎癟若榨干水分的果子。
我覺得已置身火焰,即刻便會化為灰燼。
只盼抵達,即使目的地一無所有;但愿不再眩暈,冰川和雪山使地火凍結而清醒;渴與解渴占有了整個神經元。
我在駝背上扭閃了腰。駝倌教我借力攥住駱駝尾巴走。
終于來到有一棵倔強的胡楊樹的地方,惟獨它在叩問蒼天關于生命的秘密。
老駝倌燒起篝火沏茶,干糧撬開他的嘴,他開始說話:
“……吃……喝……哦……”
決不多一個字,駝鳴似的?!八?索!”他命令駝隊臥下。
沙漠黃昏的天色是淡紫的,而月亮像印制的圖案,暗紋花邊有斑斑的銹跡。散不盡白晝的熱焰,到處閃著可疑的螢火,是死去的物質的靈魂么?
我席地而臥,聽沙層深處發出輕微的鼾聲。胡楊林在飲泣。
切斷了回憶,也不思慕未來,只有時間凝固的當下。
半夜凌晨忽起大風霾。老駝倌喚醒我。所有的駱駝都驚起站立,揚頭噴鼻。
將駝隊速速圍成一圈,頭尾相連,臥下如一堵擋風的墻,我們緊挨著駝身倦縮一團,本能地盡量使自己渺小,也許能抵御強大?
刷刷的沙雨灌入所有的空隙,我仿佛背負一座飛來的沙丘,漸覺呼吸困難,四肢動彈不得;重重墓窟的巨門隆隆地關閉;難道就這樣化為涅槃的石俑?
幸而時間不長,風止沙歇。老駝倌始終在掙扎搏斗,脫身來撥沙救我。
其實生命只是一根蹦緊的琴弦。既活著,余下的路還得繼續走。
又是新的一天。又是毒日當空。又是黑色的禿鷲……
出現了鈣化的鹽湖。泛白的泥漿——一個僵死的信念,驅使著大地的思想。
事實上的沙湖和虛構的沙湖。終于并非事實,僅存虛構。然而明知是虛構都寧信其有。
這便是沙漠里的海市蜃樓。
海市蜃樓讓體內產生一種難以名狀的騷亂:條件反射般口舌生津、喉結滑動。
恍惚遠處有山和塔和蔥郁的林帶;有愛的擁抱,有喧笑的喜筵;有藍色的期待和企冀,像空氣。
在那里,你看到了歷史的空白頁;風墻、角樓、西夏王赫連勃勃的宮殿;小鹿般伶俐的公主的顰魘。
人到了生命的極限便會出現,正如臨終前回光返照,夢見童年母親的垂憐。
那就自在地閉上眼睛吧!讓沙粒埋住眼皮不再睜開,讓幽禁的翅翼破壁騰飛……
選自2010年第1期《西部散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