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在這古老的手藝中尋找詩意,沒想到,找到的全是苦難。
——題記
1
人死后,或遇平時祭祀、逢年過節等,都要點香燒紙。這是中國的習俗或者說傳統。在這里,我要說的正是這“燒紙”,我們家曾手工制造這種紙長達四十多年。我們稱其為“舀紙”。這是一種傳統的造紙術,有的也稱古法造紙。按父親的說法,就是制造燒給死人用的錢。它的源起、歷史我無法考證,但從我記事起,這項活兒就一直在我生活的村莊里繼續著,它就像是一枚釘子,夯實地鍥入村莊的日子和我的整個生活歷程。
這是在云南的一個偏僻的小山溝里,這是一個被天空和山峰逼進了自己夢境的村莊,這是一枚別在云南的衣襟上的小小紐扣。這里叫六合,我以前一直不明白為什么叫這個名,現在看來,它就是天地和四方緊縮下的六合。我的父輩一直生活在這個叫六合的小山溝里,我也一樣,出生在這里,生長在這里,又在這里服務山溝的教育事業。這里土地貧瘠,除了山還是山,除了石頭還是石頭。有兩條河流,牛欄江和文家河,因了山峰的聳立,牛欄江墜入深深的河谷,村里的人只能看著那么大的一條河流,望水興嘆。只有文家河從山上流瀉而下,滋潤了一片田地。比起周圍的其他幾個村莊來看,這似乎就是六合的精靈了。于此,村里的人不能指望地里能長出金子來,只有另想門路,賺取一年的零用。而舀紙成了他們的最無奈的選擇,似乎也是唯一的選擇。
2
所謂舀紙,其手法設備都是極原始的,我想跟蔡倫剛發明造紙術時使用的設備差不多吧,因此一些稱古法造紙,一些稱傳統造紙。下面繪一張工序圖來說明其繁瑣和冗雜:
“伐竹——把竹曬干——置入塘中——撒上大量石灰——放水浸泡三月——翻洗(洗盡殘留石灰)——置入塘中——浸泡一兩月(到竹料腐爛未爛樣)——抓出——鋪入碾盤——用牛拉著石碾子把料子碾細(用時兩三天)——放入舀紙專用的槽子——和上仙人掌水(達到一定的滑刷程度)——一張張地舀取——又一張張地疊在一起——用榨把水榨干——又一張張地牽起(二十張為一刀)——晾干——切紙/捆成捆(五十刀為一捆)——最后可以背到街上賣了”。
上面列出的是主要工序,如果算上輔助的活,應該有三四十道工序之多。這項作業有兩道工序是最重要的,一是“舀”,二是“牽”,這兩道工序通常是一天做到晚,沒有休息時間。它要的就是吃苦耐勞,要的就是時間和韌性。
對于一個現代化的社會來說,這無疑是一種多么無奈的營生。在許多人的眼里,這卻是一種驚訝,一種古樸的審美,是一個遙遠而透著原始味的傳說。但我更愿意把它當作一個神話,一個充滿苦難的神話,一個譜寫著鄉民們力與美的神話。你不會想到:在我生活的村莊,九十年代到2005年這段時間,是造紙的高峰期,我做過統計,在我家那個小社上,三十家人就有二十二家人在做著這種營生。現在有的人家已引進了造紙的機器,其生產量是手工的數倍。由于競爭不過,手工人家的數量在逐漸減少。
3
我的父親是在十多歲時就開始舀紙的,并經歷了生產合作化時期,父親因為會舀紙,可以交錢抵公分。聽父親講,他那時在會澤的順馬坎舀紙。一年下來,除了交抵公分的,還可以買許多的土豆,偶爾稱上些許豬肉,家里的日子在當時還算過得滋潤。沒想到的是,這門手藝卻讓父親做了一輩子,成了父親的一生最不能承受之重。我的大哥讀書和我讀書的費用,以及父親平日里的煙酒茶和家里的其它開銷,全都是靠舀紙賺取來的。就是這樣一種繁雜的勞苦活,耗盡了父親四十多年的歲月,榨彎了父親的腰,榨干了父親的生活激情和生命的汁液。父親的頭發因此而過早地花白,腰身因此而過早地傴僂,還有父親的風濕病,手使筷子時的嚴重抖動,沉默寡言和憨厚木訥,都是舀紙所賜予的。我甚至認為,一個長期從事一項單調而冗雜的苦力活的人,會慢慢地變得沒有生氣、麻木和笨拙。我的父親就是這樣,他的一生被舀紙所奴役,而我們的成長和他對生活的責任則是使他被奴役的根本,并給了他堅定的信念,同時也維系了他一生的希望。
我四五歲的時候,就跟母親和我的兩個姐姐在碾盤上碾那些造紙的料子,她們不停地用手或腳掀料子填蓋石碾子碾過后的空缺,我只是拿根細木棍子或鞭子,跟在牛屁股后面,在牛偷賴時,揚揚手中的棍鞭就行。六七歲以后,除了上學時間,我的任務大多就是放牛割草,我家的牛除了耕地外,最重要的就是用它拖著那個沉重的石碾子一圈圈地繞行,直到把一塘又一塘造紙的料子碾碎。十五六歲時,我也學會了舀紙,并為了自己的學費,和父親換著作業。每當憶及我童年和少年的日子時,黃牛、水牛、青草、鐮刀、背簍、碾盤和舀紙的單調動作被永遠地鏤刻在靈魂深處,只要我一想到,似乎就有牛叫的聲音、青草的味道、舀紙的慢鏡頭等從靈魂深處浮游上來,撞擊我的腦門。
4
在舀紙這項作業中,我必須言及的人還有我的母親。我認為母親是最辛苦的。父親管“舀”,母親管“牽”,父親一張一張地疊起,母親又一張一張地牽開。父親舀紙不能離開槽子,一天到晚都要站在槽子跟前重復著一樣的動作。母親牽紙則不一樣,可以慢慢地牽,可以息息再牽,可以中午牽,也可以晚上牽。但母親從未慢過,也從未息過。她的息,就是找豬草,煮豬飼和做飯,只她和父親在家的時候還得割草喂牛。有時白天碾料子,就晚上牽紙。我在外讀書的那三年,是母親最苦最累的日子。母親每天睡眠時間竟不到五小時。每晚通常要牽紙到十二點左右,至凌晨三四點時又起床牽紙。天一亮,就要忙豬、牛的吃物,還要給父親做飯。過度的勞累使她和父親一樣,過早地衰老了。支持她的只有一個信念,就是為了我順利完成學業。
我師范畢業讓父親和母親徹底地松了一下勁。父親說:“我總算把你盼出了頭,等剩下的這些料子舀完,我和你媽要過一點清閑的日子了。”在我參加工作的第二年,我家停止了舀紙。準確地說,我家是在2002年之后停止這項作業的。時年父親六十歲,母親五十六歲。
但一直到現在,在父親、母親和我看來,我們家舀紙的事像是一些惡夢。只要一想起舀紙的那些年頭,那些歲月,心里冷不丁又是一個寒顫。
選自《延安文學》200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