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棉
當我們從母親子宮里走出,那第一次包裹我們無知身體的,是純棉。
我穿過的所有棉襖,是真正棉做的襖,里外的棉布,包著棉花的心。擋在冬天的一切路口,護著我單薄的身體,是純棉。
疫病襲來,我們戴上口罩,穿行在病菌橫行的空氣里,這小小的屏障將我們鎖定在安全區,它有著軍人的勇敢,但它是如此柔軟,是的,它是純棉。
與世上眾多身體一樣,我的身體接受過各種布料、各種絲綢、各種化纖的包裹和愛撫,最后,我還是皈依了純棉。
棉襪子——有它忠厚地一路叮嚀,走在路上,我可能有趔趄,有徘徊,但我不會被污泥濁水收繳了雙腳,我總是崇拜黎明和白雪的方向,我總是記得,腳底的純棉。
棉襯衣——或許,我們免不了不得不穿上各種外套在臺子上走來走去,并系上旗幟般的各色領帶,但是,緊貼身體的,與我肌膚相融的,是這隱埋于花色后面的,樸素的純棉。
棉手巾——我們辛勞的汗水,我們憂傷或喜悅的淚水,我們的傷口,就交給它吧,被它擦拭過的生活,不再輕薄而有了分量,因此更值得一過;被它擦拭過的淚眼,能看見深遠的海,你分明從潮濕的手巾中聞到了海的氣息,看見了波濤里的鹽,這就是說,我們再渺小,也是無限海洋的一部分,它擦拭我們的時候,一片云正在擦拭大海之上的天空……
就這樣,棉花默默地布滿我們的生活,使越來越僵硬的世界不至于徹底硬下去,而保持了一部分古樸和柔軟,使充滿危險的生存,仍然值得信賴,至少有一部分可以信賴。那靠近棉花的一部分,那具有純棉品格的一部分,是可以信賴的。
孩子,你遲早也會喜歡純棉的……
頂針
頂針如今是沒有用的,我們穿著批量生產的衣服和鞋襪,從頭到腳,我們已經被商業包攬。穿針、引線、縫補,這些動作已經與我們的手沒有關系了。但我還是買了幾枚頂針,放在家里,有時還戴在手指上,體會那種涼意,那種與金屬肌膚相貼并被輕微壓迫的感覺。我的母親,母親的母親的母親……世世代代,她們的某一根手指都戴著頂針,金屬的光,閃爍在她們的日子里,歲月因此不那么幽暗。一枚枚頂針從她們的夜空旋轉而過,無數個年代的頂針,就連接成光的星河,她們的家族和兒女,就在這星河里次第而行……有時候,我看一眼頂針,就想起無數年代的母親,就看見她們辛苦、慈愛的手指……
草帽
在所有帽子里,我最喜歡草帽,麥秸編的那種。戴在頭上,就有回到故鄉,回到麥地的感覺。每一根秸稈的前生都是一苗麥子,都曾青翠過,搖曳過,芳香過,飽滿過,都曾是大地的風景。現在,它們來到我頭頂,我就這樣想:這是遠道而來的故鄉,為我遮陰蔽陽來了,為我送清涼來了。此時,故鄉在我頭頂,這是應該的,故鄉應該高高在上。謙卑的土地,謙卑的麥子,從來都在低處,現在我把她放在頭頂,讓她俯瞰這失去露水、失去彈性的城市,她是旋轉在城市上空的芳香的月亮。其實,這也是故鄉抱著我的頭,在悄悄提醒我:水泥不是你的故鄉,水泥上不生長莊稼,不生長露水,不生長靈性,不生長記憶,不生長詩,你的真正故鄉是那片麥地,即使你回不去了,你也應該在心里保存一片麥地……有時,我看一眼掛在墻上的草帽,就像看見了小時候蹲在屋檐上看我的那個月亮……
草鞋
我小時候穿過草鞋,也學會了編草鞋。草鞋多用新鮮結實的稻草編成,金黃色的,香噴噴的,柔軟的,如果合腳,穿在腳上是很好的,用現在的話說,是很爽的。穿上草鞋,走在初夏原野上放牛,或采豬草,或與伙伴奔跑捉迷藏,特別有感覺,有一種幸福感,你想,穿著草,走在草上,草走在草上,是怎樣的柔軟、溫存。現在人們愛用什么“指數”來定義生活,什么幸福指數、快樂指數,指數是用數字來計量評估的,但是,很多東西,特別是屬于內心感受的東西,與數字是沒有太多關系的,我當年穿的那自己編織的草鞋,在統計學上根本就算不上數字,但是我穿在腳上卻很幸福,比現在穿幾百上千元一雙的名牌皮鞋,還要幸福得多。穿那昂貴的鞋子,我只覺得是踩在一大沓錢上,踩在牛的疼痛里,踩在商業的圈套里,頂多有點虛榮心的滿足感,一點兒也沒有真正的幸福感。
我至今還記得,在秋天的夜晚,我穿著自己制造的第一雙草鞋,去找小朋友玩。月光灑在地上,我走在月光上面,金黃的草鞋,金黃的月光,我都有點分不清哪是草鞋哪是月光,我好像也是一片月光,在月光里奔跑著……
每次在鞋店里買鞋的時候,我總是不由自主地要多瞅幾眼,想從層出不窮的鞋里,找到與流行的鞋子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種鞋,常常是找不到的。同時也似乎并不明白自己到底要找什么鞋,只是覺得心里空空的,腳下也空空的。
后來我終于明白了,我是在找那早已失蹤了的草鞋,那單純的草,單純的月光……
選自2010年1期《散文》
原刊責編:鮑伯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