璐雅百無聊賴地走在這座城市的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中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孤獨的過客。
她不是,這座城市的邊上有她要找的人。
拉薩,這是她第二次來了。上一次,應(yīng)該算作是甜蜜的令人心醉的回憶。而現(xiàn)在,所有的都行將結(jié)束,夢醒時分淚水會清洗走過的路。
初夏的陽光沒有任何阻礙地傾瀉在高原每一處,白晃晃的亮瞇住了遠(yuǎn)望的雙眼,皮膚被舔舐過似碰觸烙鐵的痛。街上的人們多數(shù)打著太陽傘戴著墨鏡,一個個神情慵倦,從首尾相連蹣跚前行的眾多汽車間來來回回穿過??諝庵袕浡鴿庥舻淖屓朔次傅奈矚馕兜?。
她不知不覺走到布達(dá)拉宮一側(cè)的古樹下,在一條青石凳上坐下。跟前就是波光粼粼的龍王潭。古宮。廣場。老樹。紅亭。接近五年了,這一切好像都沒有變。只是年年花相似,歲歲人不同。歲月催老了人心,從憧憬的浪漫之旅到無言的沉重之痛,時間讓這段路繞了一個彎。
假如時光能倒回,她情愿祈禱上天連這樣的夢都不要去做。
該給自己一個答復(fù)了。璐雅嘆了一口氣,按下一直攥在手里的手機。
“我已經(jīng)到拉薩了。你能出來談?wù)剢?”
“你真的來了?什么時候到的?”話筒里的聲音嘶啞中帶著抑制不住的傷感,像是雪山上刮過的風(fēng)。
“你怎么了?”璐雅覺得有些蹊蹺。
“沒事……”
“那你什么時候能出來?”
“我不知道。對不起,我現(xiàn)在真的不能出去……”
“王大勇,對不起你給我說過多少次了?!辫囱艑嵲诳刂撇蛔∽约旱那榫w?!拔也幌朐俾?,不想再聽你那高尚虛偽的理由!你不能回去,我過來了。我已經(jīng)仁至義盡,請不要太過分了!”
大勇沉默了一會“你可能不了解情況。要不……你到部隊來吧……”
“我告訴你,王大勇。我是不會去的!對于我來說,這一切都結(jié)束了!希望你也面對!”璐雅將電話按掉,全然無視周圍驚訝的眼神,抹了一把滿臉的淚起身走了。
清涼的風(fēng)從窗口鉆進來,窗簾窸窣抖動發(fā)出唰唰的聲音。璐雅回到賓館里就一直趴在床上抱著枕頭不住抽泣。她沒想到事情竟還那么麻煩。本來什么都已經(jīng)想好了,協(xié)議也已理出來,只等著他出來到民政局辦理后就離開這個傷心之地。可是……他又沒有時間!
她也沒有更多時間在這等他啊,生活的累已讓她不能作過多停留。
“懦夫!騙子!”她咬著被角一遍一遍地詛咒著。
不知過了多久,內(nèi)地現(xiàn)在夜幕都已經(jīng)降臨了,拉薩此時還掛著夕陽的余輝,繼續(xù)徜徉在下午茶的飄香中。
坤包里滴滴響了兩下,璐雅摸索著拿出手機。一個很熟悉的號碼。
“雅,事情辦好了嗎?什么時候回來?我去接你?!?/p>
她回了短信?!斑€沒辦好,有一些麻煩。我現(xiàn)在特別地亂,不知道怎么辦?!?/p>
“是怎么回事?需要我這邊提供什么幫助嗎?”
“暫時不需要,我會盡力處理好的。先不說了,我想休息一下。等什么時候辦好回去,我給你打電話吧。”
“好的,你先休息。我這邊給公司主管說了你回來后就來繼續(xù)上班吧。剛到高原,多注意身體。我會一直想你?!?/p>
璐雅呆呆地看著屏幕上的文字,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一個人的樣子。想著他專門請假送自己到車站,想著那仍癡心不改的深情眼神。唉,真的難為他了,幾年了還一直在等待。
當(dāng)時他們是一同進公司的。他長得很秀氣,鼻梁上架著一副度數(shù)很高的眼鏡,面色有些蒼白。整個人顯得斯文瘦弱。在沒有認(rèn)識大勇之前他就對璐雅表過愛慕。璐雅當(dāng)時曾考慮過。她承認(rèn)他人很好很有前途,可以做最好的朋友。但潛意識中總覺得如果倆人上升到愛的高度自己還真的不能冒然決定。他總好像缺了點什么東西,所以一直沒有答應(yīng)。
璐雅躺在床上胡亂思想著,心情陷入了極度的煩躁中。她木然盯著天花板上燈的斜長的影子,突然想抽煙。
這個荒唐的想法不知是怎么冒出來的,也許是見慣了他的樣子才會有這沖動。抽煙真的能排遣寂寞緩解痛苦嗎?不知道。但現(xiàn)在要是有煙她絕對會抽。沒有,她也不可能專門去買。只能是睜大無神的眼睛無意識地盯著越來越暗的房間的某一處,任憑和他的一切涌進心里。
其實他們的認(rèn)識是一個相當(dāng)俗套的故事。
璐雅一次在擠公交車時突然聽到身邊一聲慘叫。她扭頭看到一個很精神的小伙子正將一個家伙按在地上。
“小子,遇到我算你倒霉!”
他揚著手里的錢包望著她。“哎,這是你錢包吧?”
璐雅趕緊摸包,才發(fā)現(xiàn)已被劃拉了一道口子。錢包不翼而飛。
警察做筆錄的前后他們互相有了認(rèn)識。那時大勇在這座城市上軍校,出來辦事就遇到這檔子事。
這樣偶然的巧合,他們慢慢開始了交往,而且是一見如故再見傾心的那種。
由于軍校管理很嚴(yán),又落在市郊,他們很少有時間見面,基本都是靠打電話熟悉對方加深感情。大勇偶爾請假出來總是會給璐雅營造一些驚喜,他可能會采摘一束漂亮的野花突然亮在她面前,也可能會在情人節(jié)那天將自己用彈殼粘的坦克模具送給她。倆人在一塊時也不像其他的情侶那樣鉆公園逛商場喝咖啡,基本是把有限的時間投在了書店圖書館。安靜的閱覽室里倆人面對面伏在桌子上靜靜地看書,一個人偶爾不經(jīng)意抬起頭,卻發(fā)現(xiàn)對方也在望著他(她),相視一笑又低頭繼續(xù)徜徉在優(yōu)美的文字中。
大勇畢業(yè)后非要申請去西藏。他說好男兒志在八方,艱苦的地方才最能體現(xiàn)人生的價值。因為當(dāng)時關(guān)系沒有確定,璐雅雖然有些驚訝,心里隱約希望他不要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卻也不便勸阻。
距離的遙遠(yuǎn)并沒有阻攔感情的發(fā)展,倆人在不斷聯(lián)系中越走越近。逐漸進入到讓人癡狂的熱戀階段。璐雅覺得大勇是一個正直負(fù)責(zé)任會體貼人的男子漢,他那周身散發(fā)著的強烈的雄性氣息讓每一個女人都為之側(cè)目和心動。雖然他家境不好,但有愛就有無限超越。就打心底默認(rèn)了這家伙。
大勇去西藏的第二年,他們的關(guān)系走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
璐雅本想著等大勇休假回來商量結(jié)婚的事宜,像大多數(shù)的新人一樣熱熱鬧鬧地辦一場婚禮,在親朋好友的祝福中完成人生角色的轉(zhuǎn)變。而大勇則不這么認(rèn)為,他說那是庸俗的普通。并為璐雅設(shè)計了一個很新穎別致很能煽動人的場景:去西藏,去他們部隊結(jié)婚。雪山為媒,藍(lán)天做證,在純凈圣潔的高原上永結(jié)同心。那是絕對的浪漫而不失莊重。
戀愛中的人都容易被幸福沖昏頭腦,變得傻傻的。尤其是女孩。璐雅看了太多大勇寄來的照片,那天堂般至美卻處處透露著大氣的高原景色早已讓她產(chǎn)生了無限憧憬。稀里糊涂真的就去了西藏找大勇結(jié)婚。
雖然剛到西藏璐雅就被高原反應(yīng)擊倒,昏昏沉沉躺了兩三天。但那次頗具特色別出心裁的軍營婚禮仍讓她在以后的日子里隨時想起都會有特別的知足和陶醉。
結(jié)婚那天一大早大勇陪著璐雅去市里化妝,回到營區(qū)后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
當(dāng)身披一襲潔白婚紗柔美窈窕的璐雅被身著戎裝英武帥氣的大勇從婚車上攙扶下來時,“砰砰”幾聲巨響,漫天飄落下無數(shù)的彩帶。威風(fēng)鑼鼓隨即開始了喧天震響。部隊領(lǐng)導(dǎo)走向前來,為一對新人獻(xiàn)上象征吉祥如意的潔白哈達(dá)。莊嚴(yán)的婚禮進行曲中,倆人在洋洋灑灑的格桑花杜鵑花瓣雨中款款前行。官兵們一個個喜氣洋洋夾道歡迎,有節(jié)奏地喊著:“祝排長和嫂子,夫妻恩愛!百年好合!”聲音是絕對的陽剛絕對的震撼。幾個兵在人排后面不斷舞動著鮮艷的紅旗,像猛烈翻騰的水浪。火熱的人海中璐雅就像璀璨星空里皎潔的月亮,嫵媚而耀眼。
歡迎隊伍的盡頭兩個兵刷地抖開一副大紅對聯(lián)?!笆厼閲磺粺嵫傦L(fēng)流;甘守清貧萬里探夫?qū)懘呵铩?。璐雅看了看身邊挽著她的男人,一股暖流幾乎涌到眼眶?/p>
短暫的蜜月期讓她在軍營里認(rèn)識了那么多可愛的兵。以前她總認(rèn)為當(dāng)兵的有點傻,那時她知道了他們其實不是傻,是太實在了。有的新兵蛋子見到她就臉紅但還是有意無意地偷偷瞟她;有的兵只是順手幫他縫了一下衣服,他便一迭聲地謝謝嫂子讓你反倒不好意思;周末連隊卡拉OK她都會被邀為座上賓,即使五音不全唱出的歌自己都臉紅。那些兵還是巴掌拍得震天響一遍一遍喊著:嫂子,再來一個!嫂子,再來一個……
門口永遠(yuǎn)是最干凈的,垃圾總是有人搶著去倒,可口的飯菜也會準(zhǔn)時有人給打過來……你就是百般阻攔,他們還是帶著憨厚的笑樂此不疲。
是家的感覺嗎?應(yīng)該比家還親切。這樣的單純讓幸福更為簡單,簡單中讓你摘掉勞累的面具,回歸了最真實的自己。一個軍嫂在部隊里所受到的禮遇和尊敬是她一生都不會忘懷的。
沒有孩子的最初兩年他們的感情極其纏綿。倆人分居兩地時璐雅白天悠閑地上班,晚上就和遠(yuǎn)在天邊的老公煲電話粥。千里傳相思,情話綿綿無窮盡。她常常是在大勇絮絮的呵哄中進入甜蜜夢境。倆人每月的電話費加起來都要一千多。不過這也沒什么,她工資高,只要小日子過得幸福美滿,無所謂心疼錢。
大勇當(dāng)時在璐雅心目中幾乎是完美的。他高大英俊,臉雖然很黑,但絕對屬于玉樹臨風(fēng)的“超男”。而且性格爽直,又勤快干凈。有一點傻,但很有情調(diào)。他可以忘了自己的生日,絕不會忘記她的生日和他們之間的重要日子。他總是會在他們結(jié)婚紀(jì)念日或璐雅生日時帶來意外的驚喜,工作再忙也從未失去溫情的浪漫。休假在家大勇里里外外所有事情一攬包,又能做一手好飯菜。對璐雅他像對待自己的眼睛,精心照顧百依百順,甚至寵愛到了每天早上做好早點后端到床邊一口一口喂著她吃。
第二年年底大勇探親回來。在他和雙方老人的輪番勸說下,璐雅最終決定完成一個女人的重大使命——生個寶寶。她本不愿意那么早面對這事的,至少短期內(nèi)沒有這打算,她還想繼續(xù)鉆石女的悠閑生活。而大勇則不這么認(rèn)為,他覺得沒有孩子的家庭是不完整的。而且“這關(guān)系到人類繁衍偉大而神圣的歷史重任。再說了,家里有個小家伙能增添多少歡樂啊!省得你心態(tài)一直停留在幼稚園階段,整日價‘鞭心馬馳八極,油意車戲九空’”。
這家伙!真不知從哪整那么多異想天開的謬論來。
她在懷孕八個月時向公司請了產(chǎn)假,呆在家里專心做一個準(zhǔn)媽媽。隨著行動越來越不便,她開始一次次催著大勇回來。但是,大勇回不來。工作忙,形勢不允許。這樣的話她聽得耳朵都起繭了。
雖說有婆婆在這,但一個不識字的農(nóng)村老太太能幫多少呢,況且她身體也不太好。很多事情還只能她自己去辦理。特別是去醫(yī)院做胎檢,她腆著大肚子和一幫男人一塊排隊——他們的妻子都在一旁的條椅上悠閑地等著。她那時都會努力克制著欲奪眶而出的淚水,默默獨自辦理所有的事情。大街上隨處可見一對對情侶或夫妻耳鬢廝磨,卿卿我我。而她卻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孤零零地走回家,心里的怨怨也從這失衡中油然而生。
她不想聽他解釋和空洞言語的關(guān)心,只是想著他能在身邊,能得到其他女人一樣的待遇。一直不能遂愿時,本能的比較心態(tài)便會無休止地跳動。
“為什么同樣是生活,我卻過得如此艱難?”
分娩前夕,大勇風(fēng)塵仆仆趕回家??粗敢獾纳裆蜔o微不至的照顧,璐雅心里也平靜了很多?;貋砹司秃茫苷疹欀潞⒆右菜闶潜M了丈夫之責(zé)。
一切的變化竟那么快!猝不及防的打擊是最直接最難以承受的。
他們剛辦理完住院手續(xù),準(zhǔn)備靜等寶寶降臨時,大勇接到部隊打來的電話。
“好,好。是!我馬上回去!”他的表情很嚴(yán)肅。
大勇走到床邊。
“璐雅,部隊有事。我必須馬上回去?!?/p>
璐雅強忍著臨產(chǎn)前的陣痛,驚訝地望著他,像望著一個陌生的人。她真懷疑自己聽錯了。
大勇說:“我必須馬上回去。”
她閉上眼,咬著嘴唇,任憑眼淚肆意流下。
他伸手擦了擦她的淚。
“你知道。如果事情不重要,部隊不可能那么急催我回去?!?/p>
她將頭側(cè)向一邊。
“咱們家親人都在這照看你,應(yīng)該……很順利吧!”
沉默,只有無聲的哭泣。
大勇站起身。
“我該走了,能趕上下午的飛機。我會在以后加倍補償你們娘倆的,你……多注意身體?!?/p>
“滾!”璐雅將被子蒙在頭上。
孩子當(dāng)天夜里出生了,是個女兒。公公第一時間給大勇打了電話,他已經(jīng)回到了部隊。那個強硬的男人竟在電話里哭得泣不成聲,他不住地跟璐雅道歉,求她原諒在最需要的時候沒能在她身邊。
“璐雅,我現(xiàn)在特別激動。我做爸爸了!”
“璐雅,孩子的名字你想好了嗎?我想給她起一個乳名……思思。對,思念的思,好嗎?……我這個做父親的真的很不稱職,孩子來到這世界的前夕我竟然離開了。我知道再多的解釋也不能讓你原諒,只有等脫下這身軍裝,我會用一百二十分的愛,愛你愛孩子愛咱們的家……哦,對不起,我們還有事,今天晚上可能覺都睡不成了?!?/p>
璐雅面色蒼白虛汗淋漓,像是去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道。她麻木地聽著從遙遠(yuǎn)高原上傳來的聲音,像是在夜空中見慣了劃過的流星,沒有任何感覺。
“王大勇,一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你!”她對著話筒一字一頓地說著。
以后的日子里璐雅心中就埋下了這個難以解開的結(jié)。而且她的性格又決定了她每次不開心時都會揭起那塊隱痛的傷疤,非得要發(fā)泄個淋漓盡致才心滿意足。開始時大勇一直謙讓著她,他知道她的刀子嘴,總想用更好的表現(xiàn)試圖抹去她心中的痛苦記憶??呻S著次數(shù)增多,他也忍不住反駁了。
“說夠了沒有?這一個事情你翻來覆去說了多少遍。要是沒事我能不陪你嗎?那也是我的孩子。還有完沒完?”
“沒完!你還配當(dāng)這個爹嗎?一個女人一輩子有可能只經(jīng)歷那么一次。你可倒好,屁股一扭走人!老婆孩子重要,還是那破地方重要?!”
“你說什么!”大勇雙眼怒瞪,黑紅的臉上充滿青紫色。他手指攥得咯嘣咯嘣響,全身不住地顫抖。
“我告訴你,璐雅。你不配!不配軍嫂這稱呼!——你太讓我失望了!”
大勇摔門而出。
從不服輸?shù)蔫囱攀潞箅m覺得刺傷了大勇的心,但她絕不會向他道歉的。道歉她就不是璐雅了。
經(jīng)過那次戰(zhàn)爭升級,大勇也一改往日的小心謙遜。動不動就跟她針鋒相對,口氣也咄咄逼人。用他說的話就是“兔子急了還蹬鷹呢。清貧自有清貧者的尊嚴(yán)。我們所做的一切別人不了解,連你也不懂!”
雖然經(jīng)常打嘴仗,大勇休假在家還是能讓璐雅輕松解放,沒有太多操勞。他對孩子是超乎尋常的耐心細(xì)致,無師自通地掌握了照顧幼兒衣食起居的所有特點規(guī)律。而且二十四小時都是親力親為,絲毫不見疲憊厭倦。
他假滿歸隊后所有的變化就顯而易見了。為了保持體形孩子生下璐雅就沒有進行母乳喂養(yǎng),可也不省事。白天婆婆在家照看,下了班后她便心急火燎地往家趕。對孩子的急切掛念讓她再也不能隨心和朋友吃飯逛街。
回家后顧不得休息她就要抱著可愛的女兒,好像一個世紀(jì)沒有見過了似的。給她喂奶,做健身操,換衣服……還要洗衣服洗尿布,按書上學(xué)著做嬰兒營養(yǎng)餐等等,這一切忙完后基本上都要十一點才能躺在床上。而晚上她更不能睡一個囫圇覺。孩子要吃奶要換尿布,還有不知什么時候就開始沒完沒了的嚶嚶啼哭。璐雅基本上都是迷迷瞪瞪機械地做著這些。等做完后人反而清醒了,黑暗中睜大眼睛胡思亂想怎么都睡不著。過了好久剛剛進入睡眠卻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折騰。
有時深更半夜侍弄完孩子后她莫名其妙地就淚流滿面,沉重的壓抑割斷了所有思維,頭一下一下碰著墻,直覺中自己已經(jīng)處在崩潰的邊緣。早上起來洗漱時,她幾乎都不敢照鏡子。里面那個眼窩深陷妊娠斑明顯,膚色暗淡頭發(fā)干枯的女人,還是璐雅嗎?還是那個自信地走在街上全然無視周圍各種曖昧復(fù)雜眼光的璐雅嗎?
“嫁給軍人就是他媽的嫁給自己!”她突然想到這句粗話,并抱著嘲弄的眼光審視著自己。
她的心已經(jīng)死了。所有的日子都泡進了一個染缸,拼命打撈著只滌出無邊的灰暗。時間想改變一個人并不難,難的是很短的時間就讓他(她)沒有準(zhǔn)備地進入一個全新的領(lǐng)域,并茫然無助艱難跋涉。
她麻木地走著,靜靜扛負(fù)生活壓上的所有擔(dān)子。從沒有想過求誰幫忙,也從沒給在天邊的他發(fā)過一句牢騷,她對他已經(jīng)麻木成習(xí)慣了。
婆婆在家里只能扮演著可有可無的尷尬角色,她性格乖戾,什么事都有自己一套約定俗成的思維,還經(jīng)常顯露出不習(xí)慣不耐煩的表情。璐雅在家?guī)缀醪桓f話。雖說有三個人,但孩子要是不哭鬧家里死寂得就像一座空房。
每天早上天剛亮,璐雅就夢游似地從床上爬起。三兩下洗漱完把昨晚的剩飯熱熱胡亂吃幾口,然后將孩子一天需要吃的東西拿出來放在廚房。才昏昏沉沉地走下樓上班。她從沒有想過要辭職,只有上班才能暫時找到從前的影子,才能激活將死的心。
公司里那個在結(jié)婚前就一直追求她的同事至今仍癡心不改,只是人家現(xiàn)在很理性地處理這微妙的關(guān)系。除了提供一些幫助和不同尋常的殷勤外,其他倒也沒什么出格的舉動。璐雅也從沒有過任何非分之想,她一直牢牢守著道德底線。不過對于他這樣的表現(xiàn)也沒有反感之意。
大勇自司職連隊主管后工作異常繁忙。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是帶車隊出發(fā)在外。長時間勞途困頓,不斷穿梭在兇險路程讓他變得沉穩(wěn)內(nèi)斂,說話也是不茍言笑。徹底地變了一個人。他基本上十天半個月出發(fā)回部隊,回來后才給家打一次電話,倆人寥寥數(shù)語便掛機,內(nèi)容也主要集中在孩子身上。再也尋不回先前通宵達(dá)旦的纏綿。
一樣的生活不一樣的感覺,愛在平淡中演變成印象里的一個家和現(xiàn)實中一個共同的孩子。
今年初春時節(jié)孩子生病了。剛開始璐雅認(rèn)為只是普通感冒,她忙著上班沒有時間帶孩子去醫(yī)院檢查。就將家里的感冒藥拿出來給婆婆,并告訴她服用次數(shù)與劑量。但兩三天過去了,孩子的病情絲毫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更加嚴(yán)重。什么東西也不吃,還有嘔吐的現(xiàn)象。蒼白小臉單薄得像一張紙,高燒整得孩子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只是急促地大口喘氣。深夜里她摸著孩子滾燙的額頭,知道自己已經(jīng)犯了個嚴(yán)重的錯,就一刻不敢耽誤趕緊收拾東西抱著孩子和婆婆一塊去醫(yī)院。
黎明時分結(jié)果出來了。璐雅呆呆地望著診斷書。
“患兒高熱及咳喘持續(xù)。查胸片示右上肺可見片陰影,呼吸面減少,心音減弱。心跳快……”
“……尿常規(guī)檢測紅細(xì)胞高且有隱血,高倍鏡下紅細(xì)胞形態(tài)大小稍不均,80%為異常形態(tài),以棘刺紅細(xì)胞和面包圈紅細(xì)胞為主。少量呈碎片……”
“醫(yī)生……”璐雅努力克制著不哭出來?!昂⒆拥牟 瓏?yán)重嗎?”
“初步診斷為腺病毒肺炎并發(fā)腎性疾病。實不相瞞,很嚴(yán)重。我們正在會診,并盡快拿出一個治療方案來?!?/p>
璐雅捂著嘴只有拼命地點頭。
“給孩子治這樣的病要有足夠的耐心,還要……有思想準(zhǔn)備。她父親呢?”
“他……在西藏。醫(yī)生,有什么事你給我說就行?!?/p>
“哦?!?/p>
醫(yī)生走了兩步又轉(zhuǎn)過身:“孩子的腎病問題主要是藥劑量過大導(dǎo)致的。你們給她喂藥時沒有看說明書嗎?”
璐雅扭頭望著婆婆。
婆婆吞吞吐吐:“老家都是得了病多吃點藥,好得快……”
“大媽,孩子才多大啊!各器官功能還沒完善,你這樣會害了孩子的。”醫(yī)生搖搖頭走了。
“我……我……”婆婆恐懼地望著璐雅。
璐雅狠狠咬著嘴唇,眼睛瞧都沒有瞧她一下。她擦干淚水,步履蹣跚地走到重癥監(jiān)護室,隔著窗子看著被條條管子和各樣儀器圍著的孩子。整個人都要昏過去了。
“快回來!”
“怎么了?”大勇在電話里愣住了。
“孩子病了……”
“我們在執(zhí)行任務(wù)……”
“回來!她病得很嚴(yán)重!”
“我……”
“王大勇!你怎么跟你媽一個德性!這是你們王家的骨肉!你要是有良心的話就不用任何解釋!”璐雅終于克制不住自己,歇斯底里地在走廊上喊叫著。引得眾多人探頭觀望。
大勇最終還是沒有回來,他給璐雅打了無數(shù)次電話都被按斷。后來在信息中他說“你應(yīng)該知道現(xiàn)在這兒的形勢。如果有一點可能我都會馬上回去,可是,我真的不能。對不起。我已把工資卡上所有的錢和借的一部分給你匯過去了。要是不夠你再給我說?!辫囱趴吹竭@信息后“啪”將手機摜在地上。
接近兩個月的時間,璐雅幾乎就沒有出過醫(yī)院的門。她向公司請了長假。公司也明確說了等她回來后如果安排不了合適的工作就只能請她另謀高就。
令人欣慰的是孩子終于從死神手中掙扎過來,逐步走向康復(fù)。醫(yī)生說效果良好,孩子應(yīng)該不會留下后遺癥。這期間璐雅從未向大勇打過一次電話,更沒有和婆婆說過一句話。后來婆婆看到璐雅父母來了后就識趣地離開了。
醫(yī)療費用是巨大的。將大勇寄來的錢全部用完,她和父母又把所有的積蓄拿出。最后還向親朋好友借了一筆才勉強支付。那個同事期間來過幾次,將錢硬塞到璐雅手里。
“以后有就還,沒有就算了。孩子當(dāng)緊。”
出院那天璐雅抱著孩子直接去了父母家。她給大勇發(fā)了條信息“孩子病好了。咱們離婚吧。”
默默聽著大勇急切的聲音,很陌生,很遙遠(yuǎn)。
她說:“你沒有時間回來,那我去吧。”
暮日的橙光斜斜搭在窗欞上,投下一道道愈來愈顯的暗影。從上午下了車直到現(xiàn)在她一點東西都沒吃,也不覺得餓。她幾次拿出手機想給他打電話又猶豫了,她害怕又控制不住自己。她想能平靜一些,靜下心跟他談。
太陽在接近十點才完全地落在山那邊,漆黑的夜色中這座城市處處燈火輝煌散發(fā)著濃郁的現(xiàn)代氣息。她撥通了電話。
“我想和你談?wù)劊袝r間嗎?”
“你說吧。”大勇的聲音依然傷感。
“你為什么不出來?是在躲避?”
“我沒有躲避!假如……假如你進來就會知道。”眼淚可以緩解痛苦,而失去的卻無法挽回。
“我不想去,我想讓記憶對一個地方保持完美。”
“璐雅,我真的沒有想到你專門過來是……我知道你的脾氣,我以為你會想通的……”
“我想不通了!大勇,你知道這幾年我是怎么過的嗎?最初和你在一起時我就做好了應(yīng)對困難的準(zhǔn)備。可是……”
璐雅停頓了一下,努力平靜著心情。
“可是,我真的支撐不下去了。我每天晚上無數(shù)次起來照顧孩子第二天還要上班。有誰能幫忙?我一個人提著沉重的米面用了近半個小時才回到家。有誰能幫忙?我接近兩個月一直守在醫(yī)院里,每天心驚膽戰(zhàn),睡覺都做噩夢。那段時間頭發(fā)一碰就掉一地——有誰能幫我?!”
“咱媽……”
“別提咱媽了?!辫囱糯驍嗨脑??!澳憧赡懿恢腊?,孩子這次病得那么重跟咱媽有直接關(guān)系。她給一個不足周歲的孩子喂的藥比成年人都多。好了,我不想再說這事了,也不能全怪她。醫(yī)院里別的病人都是幾口人輪流守護,而我……我爸媽年紀(jì)大了不可能讓他們天天在這吧。每當(dāng)別人問我你老公怎么不來?我總是苦笑。后來他們聽說你在西藏當(dāng)兵,又都說我高尚,我能高尚起來嗎我!
在最初那段煎熬的日子里我一直都在想,如果孩子有什么不測,我絕對不會在這世上多停留一天!她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也幾乎是我唯一的希望和精神支撐。她的命里欠缺多少我就有責(zé)任補償多少。
我也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女人,我何嘗不想讓老公替自己分擔(dān)一些苦累,何嘗不想在疲憊的時候躺在他懷里休息,在擔(dān)驚受怕的時候能得到他的安慰?但是,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我只能一個人扛著。作為一個女人我怎么走的那么難呢?就是再苦再累我也不會給你說的,我已經(jīng)給你說得夠多了。你的眼里只有工作。嫁給你我就像嫁給了自己!
我希望你成全我。我不奢求什么高尚偉大,只想過一個女人的正常生活……”
…………
璐雅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著,六點鐘她又在生物鐘影響下自動醒來。西藏和內(nèi)地的時差差不多有兩個小時,天黑得晚亮得也晚。內(nèi)地現(xiàn)在應(yīng)是天色大白,上班族開始在路上了。而這里還是漆黑一片,萬籟俱寂。整座城市都在睡夢中。
她在床上睜大眼睛躺了一會就穿上衣服拉門出去,經(jīng)過正在打盹的值班服務(wù)員走到?jīng)鲆獗迫说慕稚?。街上除了幾個打掃衛(wèi)生的清潔工其他沒有什么人了。此時夜色已開始淺淡,東邊天陲正慢慢涌動著玫瑰色的云靄。在飄渺的霧紗中一幢幢藏式建筑漸漸清晰出輪廓來。不一會屋頂上的經(jīng)幡、法輪、經(jīng)幢、寶傘等布飾和銅雕都清楚地盡現(xiàn)眼前。清晨的寒露里石墻上凹凸的邊棱中吊滴著晶瑩的水珠,柏油路面泛著濃濃的濕氣。太陽開始在地平線上探出頭,四周的山上如下過雨水濛濛濕漉漉。褐色的山石也在輕盈的薄霧中躍躍欲動。
拉薩,這座高原上的城市一直都恪守著恬靜的基調(diào),她的慵倦成就了一種獨特的習(xí)性。與世無爭的節(jié)奏中處處浸潤著淡淡的溫和,在輕緩的轉(zhuǎn)經(jīng)筒里在酥油茶的溫度里觸摸著悄然滑過的時光脈絡(luò)。上午九點多街兩旁的店子才打著呵欠開門,行人也三三兩兩多起來。他們悠閑地踱著步,以惺忪的眼光打量著世界,帶著從容的知足去享受生活的一切。休閑幾乎成了拉薩人的偏愛。夜晚,也許只有夜晚來臨后五彩華燈的遍地流溢才能調(diào)動起人們的興奮點,噪雜的喧鬧晃動著近在咫尺的星辰。直到午夜過后,一切又復(fù)歸平和。城市整體重新進入本真的安靜。
涼風(fēng)輕輕拂過,撩起璐雅披肩的秀發(fā)。這種愜意讓她在清醒中感受到一絲暢然,雖然有點冷。
在外隨意蹓跶了半天,璐雅吃了點東西后就動身去部隊找大勇。她是昨晚臨睡前決定的,這樣下去總不是個辦法。與其默默等待著未知的結(jié)果不如去尋找一個自己認(rèn)可的理由。
在大門口作了登記后她徑直走向一個地方。
她沒有給大勇說今天要來,就是想在心中還原一個真實。
這地方她是熟悉的。五年前和現(xiàn)在基本沒有什么改變,所改變的只是人和人的心。
在樹影斑駁的人行道上慢慢走著,這條路是那么遙遠(yuǎn),遠(yuǎn)得她幾乎都找不到自己。鞋后跟叩出的聲音撥動記憶中跳躍的片段,曾經(jīng)的浪漫是一副正在漫漶的水彩,模糊了舊日的時光也帶走最為單純的執(zhí)著。走過后才知道生命中一時的絢爛不能輝映生活中長久的平淡。當(dāng)夢在現(xiàn)實中醒來,淚水足可以濾走所有的諾言。
到了大勇所在連隊的門口。眼前的景象讓璐雅呆住了:一群兵正在登上一輛車。他們沒有一個人說話,凄然的神情承載著無語的痛苦。每個人的左臂上都戴著黑紗,胸前別著白花。車廂前立著一個大大的花圈,白色的挽聯(lián)被風(fēng)揚起,搖曳著一個生命離去的挽歌。
大勇還沒有上車,遠(yuǎn)遠(yuǎn)看到她就走了過來。他眼睛布滿血絲,厚厚的胡茬子在嘴上和下巴蔓延著憔悴。
“你來了。對不起。雖然你不愿意聽到我再說這幾個字。我們馬上就要走,去送一個兄弟……你先回房休息一下吧?!?/p>
“怎么回事?”璐雅望著他。
“等回來我再給你說吧。”大勇邊說邊帶她進了連隊樓門口。
經(jīng)過樓梯口時,一陣蹀躞的腳步聲從上面落下,機械的沉重踏出的是死寂的律動。璐雅抬頭看到兩個兵正扶著一個頭纏白布身穿白衣的女人慢慢走下來。女人頭發(fā)蓬亂雙眼呆滯,整個的臉色是心之將死的哀慟。她懷里抱著像框,像框里是一個軍人,很年輕的軍人。女人一步一步挪動著,身體似一截木頭。
璐雅呆呆地坐在大勇房間里,聽著轟鳴聲漸漸遠(yuǎn)去。她搓了搓臉,意識清醒了。沒有在做夢,但這樣的突然讓她一下子茫然無措。
房子里靜得可怕,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個人。她坐一會,又站起來來回走著。自己的腳步聽著心虛,只好又坐下。剛才的事情如夢魘般在房間彌散,纏住她每一根神經(jīng)。打開電視,但每一個節(jié)目都好像在述說著死亡,又關(guān)掉。
陽光沒有任何熱度,像是沉睡了幾千萬年的冰川擠壓出的冰冷。只是白白的晃眼,如蛇樣在房里游動。
一個房子一個家。家,應(yīng)該是每人為之締造并演繹溫馨的港灣。卻也往往是通往墳?zāi)沟钠瘘c。生命在這經(jīng)過一個輪回,從裹在襁褓到躺在床上默度風(fēng)燭殘年,直到聆聽到天國的贊美詩才無限留戀地用眼神送別一個家。
璐雅轉(zhuǎn)身打開房門,將雜碎的影子留在房間。走廊里空空蕩蕩,腳步的回聲是心跳的合拍。
前面通訊室里出來一個兵,很稚氣的一張臉。應(yīng)該是通訊員。
他好像剛哭過,眼睛紅紅的。
“嫂子……”
“哎?!辫囱挪徽J(rèn)識他。五年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差不多都已經(jīng)換了。
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軍旅只是一生的記憶而不是一生的體會。但有的兵卻只能永遠(yuǎn)地走在他所選擇并為之奮斗的路上,在橄欖綠的浩蕩中沒有了任何回旋。
“連長他們?nèi)ニ蛥抢媳恕蓖ㄓ崋T哽咽著?!翱赡芡盹埱澳芑貋?,你有什么事叫我吧。”
“沒什么事,你……”璐雅本想安慰一下這個只有十七八歲的小兄弟,但她的心也很沉重,鼻子酸酸的。只好緊走兩步出了這棟樓。
操課號的聲音準(zhǔn)時響起,營區(qū)里開始到處涌動出迷彩的身影。官兵們井然有序集合列隊,又在響亮的口號聲中忙碌穿梭在訓(xùn)練場上。那里是他們永遠(yuǎn)不會懈怠的舞臺。
生命,只是一段路上的一片風(fēng)景。一個人的猝然離去雖然殘缺了曾經(jīng)的整齊,但,其他的同行者仍將繼續(xù)著遠(yuǎn)行,他們將會把他作為一個背影。留在記憶停在夢里。
璐雅在門口站了一下就轉(zhuǎn)身回進樓里。其他單位依舊在規(guī)整地書寫高原之夢。而這個連隊今天因為一個兄弟的離去將注定斷開一片空白。
書架上整整齊齊擺著一排排軍事書籍還有一些文學(xué)書。下面有幾個筆記本,璐雅抽出來一本,是大勇的私人日記。他很少寫日記的,但對于3月16號那天是潦草的寫了半篇。
“接到璐雅的電話我半天沒有回過神。思思,我的女兒!你怎么樣?請原諒爸爸吧。假如爸爸沒有穿這身軍裝,我即使在天涯海角也會不顧一切趕到你身邊??砂职植荒?我們每天都在經(jīng)受著生死考驗,我別無選擇……”
璐雅慢慢看著,她抬起頭望著書架上擺放的一家人的合影照,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一張紙從本子里掉了下來,璐雅撿起。
“遺書?……”
看著那些力透紙背的語言,一筆一劃都是最純粹的堅定。時間落款是3月15日。她知道那時發(fā)生著什么,卻不知道他們經(jīng)歷了怎樣的驚心動魄。
他們回來了。樓里噪雜的腳步重新活躍出振奮的生氣。
大勇推開門,看到璐雅靜靜地坐在床上,手里拿著那張紙。就走過去把它拿過來。
“都過去了,希望所有的苦難和痛苦都永遠(yuǎn)過去吧?!贝笥逻呎f邊把遺書撕成碎片。
他走到飲水機前接了一杯水遞給她,又用搪瓷缸接滿一口氣喝完。
“怎么回事?”璐雅抬起頭。
“他是得病走的……,腎衰竭。”
大勇坐在椅子上掏出煙。他的手顫抖著,整個人陷在煙霧繚繞中。
“他在西藏服役十二年,還有三個月就可以轉(zhuǎn)業(yè)回去了……
孩子生病住院的時候,這里正經(jīng)歷著一場劫難。蒙昧被慫恿成失去理性的野蠻,文明的秩序面臨著斷裂。而對于多少無辜者來說,痛苦的記憶遠(yuǎn)比經(jīng)歷更為深重。
那段時間我們每天都是和衣睡覺,吃飯有時都要在駕駛室吃。沒有人會知道下一分鐘將會發(fā)生什么,只是隨時準(zhǔn)備為這片土地的安寧獻(xiàn)出一切……
“他的病其實在那時就顯出一些征兆,面色蠟黃,飯也吃不下。我曾多少次叫他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吧。他總說沒事,現(xiàn)在形勢緊張,等過了這段時間再說。后來他痛得厲害的時候一次都要吃十幾片止痛藥……就這樣,他還在堅持著工作……”
大勇哭了,淚水滑過粗糙的臉滑過多少天沒刮過的胡子。
“5月28號被送往醫(yī)院,30號晚上我去看他。那天下著大雨……你真的很難相信那是一個人!臉腫得跟盆子似的,胳膊比正常人的腿還粗!他難受得不斷抓自己的胸口。他排不出尿啊!他的腎不行了……”
“就那樣,深度昏迷中他說的胡話還是工作……”
大勇兩只手抓著頭發(fā),泣不成聲。
璐雅不知不覺也是淚流滿面。她從包里抽出張紙巾走過去猶豫了一下,給他擦臉上的淚。大勇靠在她腿上,牙齒“嘚嘚”作響。
“他家里還有一個三歲的孩子。父母也已經(jīng)快七十了。他家屬來了幾天幾乎什么東西都沒吃?;柽^去,醒了一會又昏過去……
她要按老家的風(fēng)俗為他送行,并抱著骨灰回去……
得知孩子生病,我都要瘋了。但現(xiàn)實讓我連痛苦的時間都沒有。我知道你一人將會經(jīng)歷多大的困難和煎熬,可是……我卻無能為力。對于一個家庭來說孩子就是世界,而對于我們來說這里生活的人們就是父母。當(dāng)整座城市都在野蠻行徑的摧殘中哭泣時,我們沒有任何的理由退縮,我們只能用正義捍衛(wèi)尊嚴(yán)?!?/p>
夕陽的余暉將暗紅涂在墻上。屋里沒有開燈,暗色越來越濃。官兵們都已經(jīng)吃過飯了,樓道里充滿了來回走動的腳步和低沉的說話聲音。
璐雅坐在床上靜靜地看著他,她像是第一次那么仔細(xì)端量著這個和她生活了幾年的男人。不知是因為光線還是因為眼睛,視覺中他重疊成一幅色調(diào)灰暗的畫,堙沒在整體的灰暗中。那么孤獨和蒼涼。
屋里很靜,能聽到對方的呼吸。
她絞著手指,牙齒一直咬磨著嘴唇。她感覺自己的心跳在加快。
沉默。像沒有風(fēng)的山崗。
時間的悄然流逝能改變很多東西,也能帶走停在風(fēng)中的記憶。在不經(jīng)意失去明媚陽光的時侯,晚霞和星辰也許是轉(zhuǎn)身過后的長久慰藉。
她從包里拿出一張紙。
“你想看看嗎?”
大勇接過來。拿著的煙掉在地上。
他看了她一眼,張張嘴沒有說什么。托著下巴的手慢慢劃過臉蜷曲成拳。紙離他的臉很近,他努力辨認(rèn)著每一句話。
他拿出一支煙,打火機幾次都沒有點著,忽明忽暗的光亮照著他低垂的眼瞼。
過了一會他掏出筆寫了一句話,將紙放在茶幾上。
她拿過紙。
“同意。所有的財產(chǎn)包括孩子我都不要。王大勇?!?/p>
她無聲地笑了,兩顆淚從眼眶滑下。手慢慢撕扯著那張紙。
望著她,他發(fā)出一聲無奈的嘆息。
“愛一個人或者給她幸福或者放手。我不能給你們幸?!?/p>
璐雅搖了搖頭,碎片從指間飄落。
“我想,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不一樣的。我的經(jīng)歷和別人不一樣,得到的可能也和別人不一樣吧?!?/p>
兩個人的眼神碰在一塊,朦朧中發(fā)現(xiàn)都很累了。累得真想依偎著讓漂泊的心有個停靠。
走廊里有人輕輕哼唱著歌,那是戰(zhàn)友在努力驅(qū)趕或者試圖忘卻令人壓抑的悲痛。
“是否只有分別之后的期待,我才能體會你是我的最愛。是否只有用盡一生的等待,我們才能明白生命中的真愛……”
生活是一條無法復(fù)制的路,不管是一路燦爛還是風(fēng)雨兼程,你只能默默前行。在途中讓愛你的人和你愛的人抓緊手,相互依偎相互溫暖。
生命因為愛而榮光。
有短信的提示音。璐雅看到那個熟悉的號碼,便直接刪去。
“你瘦多了?!?/p>
“你也是。”
“對于你和這個家,我欠的太多。今生還不了,那下輩子接著還吧。”他淡淡一笑。
“下輩子你做女人。”
“不,還是你做女人吧。我用生命保護你?!?/p>
“你要多注意身體,少一根汗毛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她摸著他的臉。
“希望孩子別恨我?!?/p>
“應(yīng)該不會,我會給她講西藏爸爸和叔叔們的故事。等她大一點身體完全好了,我就帶著她來這兒?!?/p>
夜幕完全降臨,今晚沒有月亮。
她側(cè)躺在他懷里靜靜聆聽著有力的心跳。
“我習(xí)慣了你的美
正像你習(xí)慣了我的心
我們在微光中
嘆一口氣
然后相互照耀”
她抬起頭,看著他。
“我很喜歡的一首詩。顧城的《溯水》。”他摩挲著她散開的頭發(fā),像碰觸一泓飄忽的湖的疊影。
“其實,咱們的距離只有一個轉(zhuǎn)身?!甭窡舭档墓饬琳者M來,她長長的睫毛忽閃著。
“什么時候?”
“你說呢?”
“現(xiàn)在。”
(作者單位:西藏軍區(qū)后勤部司機訓(xùn)練大隊)
責(zé)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