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是

橋是河海的走廊。

取消舟楫以后，橋與船便成了天然的敵人。

在山與山之間，橋架通的是路，在島與島之間。橋聯接的是船，在水與水之間，橋鋪排的是車。始于童年，我的印象中路橋是飛越的彩虹，島橋是循環的船，永遠行動在水的皮膚之上，只有水上的浮橋，才是真正陸地上的車。寫下一個橋字，船、車、舟、路、筏，如同水的私生子聯袂誕生，于是我理解的橋才能真正成為陸地與大海的搖籃。

站在橋上，背后有大陸，海，或者山與島。面對面，我們只能選擇路，才有出發，這是一個無限綿延的前庭，它的目標指向未來。

因此，只有橋的聯通，世界才能成為整體。

橋，只要一提起它，便有一種肅然的性質，它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里架設，成為事物一個最基本的元素。在書與書之間文字是橋，在樹與樹之間鳥兒是橋，在人與人之間心是橋，在萬事萬物之間陽光是橋。你縱目遠眺視線是橋，你側耳傾聽聲音是橋，只要你一伸手所有的觸撫都是橋。橋在空間里是直接書寫的，在時間里都行進在神秘的洞穴中，所以橋必然凝固為一種表征，一種符號，一種人群最普通的意識形態，在每一個人都知道橋的時候，神秘一詞便被橋拉得粉碎，橋從我的眼睛與耳穴里伸進大腦，接通我每一根神經，于是你全身的電路都被拉通，一縷神奇的亮光照耀你的軀體，橋使你與這個世界再也不能分離。

所謂血脈不過就是你身體的橋，在海外普陀，舟山，寧波，橋便成了連接他們的血脈。只有用橋來注釋含義的時候，島才可能集舟之山，陸地才能寧靜海之波，逍遙海外的佛，環島一游又撲進大陸的懷抱。

橋是世界與人的基本原型。

非如此，橋不會有永恒的心理力量。要解開島與橋的密碼我們必須弄清它的原始意象。遠古時期的先民為什么跋山涉水，跨海而至舟山?宗教時期是什么把南海觀音置于普陀山?海神在我們大陸一線為何種圖騰崇拜?漁民的出海儀式是何種象征?河姆渡人為什么集結在沿海一帶，他們的生活方式與今天有什么不同?

我把這一切交給文化人類學的考古學家，但猜度的結論卻很有意思：盛世，橋是島的欲望。亂世。橋是島的敵人。前者希望溝通，后者要求避難，島與陸的隔絕和聯結便成了橋自身的悖論。

橋的原型在說什么?

大陸子民和島民分別不同的心理暗示，都是自古以來祖先生活經驗疊加的印象構成的原始偶像，在歷史遺傳中不斷形成疊加的影象，或沉淀為原始偶像。在歷史遺傳中橋不斷形成象征圖影被人類無意識世代相傳地保留下來，層積為一種心理殘余，或者是一種自然而然產生的理念。這種理念總糾纏于溝通與阻塞，封閉與開放，行走與停放。日久之后橋便成了一個純粹的象征符號，集結為一種象征的隱喻結構，即橋總是放在一個近似真實的關聯域中，隱含的準則是每一件事物都意指其他事物，(同時包括對立矛盾因素)。我們說這個世界萬事萬物都外在于單一，又復合于無限本體之中。有了橋人與事物的一切界限因此而打破了。

所以任何一個橋都超出它自身而關聯他物。

橋是世界事物的基本元素，也是人的基本元素。

是以，橋獲得了世界最普遍的書寫意義。

橋上只收錄人的風景。

男人把天橋視為向上的臺階，女人會擔心高架橋上的墜落。小孩兒不懂得辛苦，認為有了橋，目標總是可以到達的。老人在橋上嘆息，我不需要過橋了，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如果有退回去的橋，我喜歡回到童年的歡樂。

于是橋變成一個人的縮影，或者人生的象征。

人生沒有走不過去的橋，無論它是獨木橋，還是康瞿大橋，人生百年壽自信，會當水擊三千丈。今天，你還真別吹牛，誰敢說他一生能走完中國的橋。

橋是什么?在何處居住?

橋是空間，并把空間引渡到另一空間，于是不同空間的事物連貫了，橋便成了關聯域，橋是一種線索在綿延中勾搭，是行走的線條漸漸抽絲剝繭成為流動的時間，歷史與漫長在橋身上凝固，轉換為意識中美麗的思維之花。橋便這樣溝通了物理與心理之間，始于固體轉化為無形，成為想像的云彩然后又化為固體。橋，不動。卻在靜止中完成了它實質性的變化，于是單一變成了復雜橋也因此更為堅固，原型意義更為深厚凝重。

橋是空間的存在并居于空間之中。在大地的身體之上，在水的皮膚之上，從山崖的器官之中，在太陽的腋下，在洞穴的幽冥之內，橋是以其空間形式把自己和他物區別開，再創造一個新的居所。從遠古到現在，橋一直是這樣，它還會把我們帶向將來，可將來的橋依然保持這種空間的獨居，這讓我們看到，橋的誕生也是它的終結。

橋是大地子宮中最后一輛運行的末班車。

在我們與他們之間，語言是橋。

在陸地與島群之間，海便是橋。

在詞語與詞語之間，介詞是橋。

在句子與句子之間，符號是橋。

身體是開端，記憶是橋。

橋是生活的陽光。

我們說一個腦筋急轉彎，在人與人之間什么是橋?

答：語言唄。

在語言與語言之間什么是橋?

答：聲音唄。

錯!沒有聲音還有語言，例如眼神與手勢。

那什么是橋?

語言唄!哈哈，我剛才告訴你了。你沒聽說過，語言之外什么也沒有了。

人們活著，山谷里有村莊，河流旁有村莊，田野上有村莊，村莊成了生命的橋。依此而推城市也是一座橋，大地上各種各樣的城市迷失在霧中成為朦朧的風景。大街上熙熙攘攘的頭顱移動著，每一個人的行走變成了橋，那些有門窗的寓所燈光是橋，人們在孤獨地猜想生命的蹤跡。這時候，城市倒像一座大海的島嶼。精神疲倦在思想的窗口，賣糖葫蘆的老人和提籃子的婦女，在林蔭道或者胡同里低頭詢問，人是否有內心?知識分子卻說有野鴨子和花生米，還有一個倚墻的妓女。

我突然明白，城市沒有橋了，只有拉開的距離。誰在我們之間說話，大聲談論天氣，溫室效應與可吸入粉塵。

海邊的漁船，沙灘上的篝火，還有村莊里的炊煙，早晨青煙，晚上紫氣，在有山的地方，森林開放的獸蹄在泥土里印出文字，飛鳥在綠葉上抖露歌聲，一個云中的幽靈傳來祖先的話語，這樣也好，我們什么也沒遺傳給你，但是你與我之間卻有自由的橋梁，別忘了我把所有的秘密全部藏于那個橋下，在日子終結的地方，你重新開始。

出海的船便是你終生的橋。

島是海的腳印。

卻是一個錯誤的蹤跡，海永生布置了一個孤獨的處所。島讓人居于海中央，卻永遠也不能移動，孤獨于是變成了島民的食糧。越季的候鳥有時飛來，給孤獨增加了一些飛翔的圖形與嗚哇的聲音，還有海浪撲濕了它的翅膀，于是有了島的喜劇，終于一天鳥飛走了。這樣海島的一個孤獨便變成了兩個孤獨。

在孤獨的空間里，經歷孤獨的煎熬，孤獨成為一種習慣，慢慢地享受孤獨，有一天孤獨生根了成了島民再也不能根除的標記，空間孤獨便成了我們渴望的東西。

孤獨是空間性的也是建構性的。凡屬與大海、島嶼、帆船相關的孤獨在歷史的長河里也變成了一種原型。所謂孤懸海外。僅是大陸的一種想象。你怎么不想想它是永恒自由的蹤跡。

孤獨是一種意識但與自由有關。

橋是島的傳說，它引渡孤獨去另一個國度。向往一詞，對島民彌足珍貴，島上有限的事物關閉了豐富的記憶之窗，只有夢在遼闊的海域飛翔，關于魚、貝殼、海螺、波浪之中的海藻都在孤獨記憶中的隱匿文字。回憶變成了人們安慰島空間的畫冊。島意識在石頭與水的糾纏中產生，經過沉積后變成了如下的核心詞：閉關鎖國，矛盾心理。它構筑了一道海上欄柵，這種意識匯集為島國的悖論思維。這種思維在其承認中否定，或否定中承認。具體轉換為人們的一種意識現象，即隔絕的孤獨與融合的豁達，穩定的島石和漂泊的帆船構成一種運動中的浮游移動的非確定性感覺。

橋因此心事重重，在孤獨中希望突圍與重建，一種遐想中的期待便轉化成為彼岸意識，大陸便是島民夢寐以求的事物。

誰告訴我橋的定義。段玉裁拐了一個彎說，“粱之字，用木跨水，今之橋也。”架木于水的通道太適合古代經濟社會的實際狀況。古人的天才是把房子造得跟橋一樣，讓所有的亭臺樓閣，宮殿廣廈都有飛閣與扶欄，飛閣翹檐在房頂之上，倚欄扶柵在樓房之間，這房中之橋多少滿足的是視覺的淫樂。真正的橋是一種架空的人造通道，為跨水或越谷的交通。橋是一種交通，最小指男女隱私的秘密，最大則用來人類心智的溝通。適用的橋則變成跨水行空的道路。道路便是大地的橋。路與橋書寫則分立，兩個符號隱藏一個含義。路與橋是疊合的意義，橋表明了路還有另一種形態，路在不可去向的時候，由橋執行了路的宗旨。

路，人生一線。只要人走下去，永遠會沒有完結，即使生命完結了，路還在向前延伸。

人與路暗含一種悲劇。路是人踩出來的，可人最終卻被路淹沒，只有橋殘存一些希望的種子。

橋成了路的引渡，引渡人生所有的苦難。路與橋分別指向人生的不同形式，路是牽引的。一線貫到底，橋是人生的標點符號，不斷提示人生的間歇。

路是個人生命的絕對開啟，每一個人把路視為神圣，橋卻被蕓蕓眾生忽略。他不知道：橋是路的亞圣。

只要路在腳下你會得意忘形，沿路走下去全部是形色各異的風景線，橋成了偶然的指路標牌。讓所有的人明白：沒有橋你會迷路的，還會粉身碎骨，橋保證了路的一線貫通也就保證了好人一生平安。

路是腳的結果。腳踩點連貫成路，表明路是在腳下的事物，從這里出發，任何一個起點都會指向目標與終點。路成了世界的寓言，成了欲望的目標，成了想象的神話。

路也許什么都沒有，但它確鑿無疑的是大地的血脈。

路成為一個端點，這才有了人生童年的說法，有了事物起源的說法。規定一個最初的視點，任何路都會拉長，出發，開始。在有泥土的地方，在石頭與叢林之間，或者在水一方。小徑與大道都會從不同方向遷延。

童年總會說在有路的地方問路，不要走錯了方向。沒有路了才尋找橋，橋便變成了一種絕處逢生。

只要腳是貼著路的，便能感受到大地的脈搏，路的跳動原來和心臟一致的，無論白晝與黑夜路還與橋保持一致。人在路上匆匆地行走，卻在橋上看風景。

路是靠慣性把人引向不同的維度的，希望與絕望總是相伴而生的成為鄰居，唯有橋打通它們。橋在山與山，河與河，島與島，海與海之間把路點斷，又把路連接，使行走的運動有了一次跌宕，一次起伏，一次斷裂。是橋把你抬上了一定的高度，或者置于一段險景，但路是繼續的，路是一個不會中止的向導，因而生命行走于路，只有橋是休止的，目標在路上，橋是提供腳歇息的驛站。

從橋上匆匆掠過，看橋上橋下都會有別于路的風景，于是橋記錄了人生非常獨特的風光形式，在山上看到墜落也是人生不可避免的方式，在海里看到自我并非永恒的倒影，路提供信心和勇氣，它是行為的哲學。橋是人生的棒喝，小心!此處危險。我們學會了橋上的反思。

在舟山。路的長度是絕對的。這一點它和臺灣與海南島處在同一性質。島內的路無論多么蜿蜒曲折，都不能超越海水之上，所以計算海島的路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偷懶，在預期的結果內，路不會有任何想象。因此舟山人把路寄希望于船上，是船把路運送到無限，出海便是趕路，這就形成他們的趕海儀式，充滿了莊嚴與希望。

海路永遠只有一種想像性的實踐，因為海上行船不可能是任意的，無論如何要把海路變成大陸之路，使島民的行走成為永不停歇的方向與行為。這才有了新世紀的環島工程。真正名符其實地建一條四通八達的海路。因此舟山橋有了異乎尋常的意義。

在舟山，橋是一種根絕孤獨的方法。

船與橋在舟山提供的是一種浪漫的想象。刻舟求劍的成語躍然紙上。舟船集結一定變成早期海邊的浪漫古都，舟與山連接成為一個名詞，這是古怪連接的命名，什么是舟山?想來它不過是一種海橋，船是海流動的橋，可是在馬岙通向定海的古驛道上卻變成固定的山舟，象形或者隱喻，在漫長的古舟山行走風塵仆仆，漂零沉疴。那時一定有幾座古橋。或竹筏鋪排，或樹干橫空，更多的則是碎石塊壘幾經堆砌，幾經搭建，搖晃的古橋塔建搖晃的歷史，我們透視海中之舟的定海古城，那些古老的橋梁次第而來：觀音橋、狀元橋、南珍橋、將軍橋，龍首橋……

從定海的古名推測，舟山一詞不過是人們在海中一種求穩定的集體無意識心態。舟行是先民的代步工具，也是生活的日常方式，建立本島之后他們必然向陸地腹部跨越，山谷與海便是他們天然的敵人，順理成章地便把舟與橋寫在這古島的背面。面向大海，歲月如斯，人心也不過是舟與橋引渡一顆燃燒的明珠。

島站在海上，用橋拉成鏈條，船在橋下流動，舟山便有了不死的精靈。自古便有島與大陸的隔斷，擺渡成了定海人不經意的行走，彼岸是那么意味深長，人變成了兩點之間的運動，舟楫是海洋的書頁。波浪不停地把它翻動，靠岸了人生的起點和目標有了氣韻和血脈上的貫通，抵達便成了漁民夢想，同時也就擴張了他的野心。

建造新的大橋。而且是環島的大橋。

舟山于是選擇了岑港大橋、響礁門大橋、桃天門大橋、金塘大橋、直于本島，經過黑釣島、富翅島、冊子島、金塘島，然后登上寧波高速，全長50多公里。如今連通著朱家尖大橋、新城大橋、魯家峙大橋、情人島大橋、六黃大橋、岱山大橋、東海大橋、金青大橋、枸杞大橋。如此眾多的橋幾乎把舟山淹沒了，或許未來的某一天舟山會改名為舟橋。那時候人們會這樣說，我們的夢想實現了。原來歷史用了幾千年的時間不過如此簡單地跟我們開了一個玩笑。我們把屬于船的使命改成橋搭建的目的。

中國橋幾乎是一種關于欲望的語言。

在傷心處有斷橋與鵲橋。牛郎與織女會于天上的橋，夢想中卻是欲望與生殖傳播的故事。董郎失去了女人卻念念不忘送子天庭，于是兒子便成了人生代際關系的橋。白娘子始初不相會于斷橋，妖怪自她神仙一般的瀟灑。可永鎮雷鋒塔后，兒子便成了人生天地間的另一座橋，不然為什么會有狀元祭塔。是愛情，還是救贖。是欲望還是命運，橋承擔了多種闡釋的語義幻象。

歐洲的塞納河詠嘆著千古愛情的夢幻。于是米拉波橋便成為一種象征。阿波利奈爾的絕妙是把橋的固體與流水波逝構成一種辯證關系，許多東西流逝了但一種情感上的懷舊依舊存在。它們構成了一種矛盾，一種失落，一種不可挽回的感嘆，物在人亡表明空間不可移動的性質，橋是情感的一個頑固堡壘，這是空余的，空間中的空間，時間在這些空間流逝了。人沒了古今中外都如此，表明了時間殘酷的本質，而空間卻如此固執地記錄著這些心理沉積的意象，誰來為我對著流水梳妝，誰又是我未來的新娘新郎呢。

橋于是變成大地，海洋，天空中無限欲望的書寫。

每個人都有許多關于橋的經驗與記憶。我60年代登上湘江大橋，記憶最深的是它跨過了桔子洲頭，一段陸地島嶼竟然在橋下。還有那珍藏在橋兩邊如火如荼的合歡樹，散發火絨的花香。70年代我看武漢長江大橋是如此讓我驚駭，那么龐大，一個永遠置身江流之上的神話，長江黃河的大橋只能是黑暗中的一個夢。沒想到杭州灣的跨海大橋躍居了世界第一，有70多里路長。我的童年在洞庭湖的西北連著長江，桃花山，然后我出行到岳陽，這段路程沿著洞庭湖的最北端行走至岳陽樓，多不到百里之遙，這個距離便是杭州灣大橋的長度，也就是說，在洞庭湖北岸架了一個沿湖出走的橋，這是一個我今天也很難相信的事實。2000年我從紹興去普陀山，從寧波上舟山用船運汽車，中轉了一天黃昏才去寺廟朝拜，如今卻有跨海大橋把他連通了。使一種宗教也不能孤懸海外，大約只有神仙佛祖才不喜歡這種歸宿。

2003年我應約去貴州遵義，參加崇遵高速路橋的貫通儀式，它讓我稀噓不已，感嘆如夢。我大學畢業在遵義呆了三年，走那彎彎曲曲的山路，居住于大山之巔，晨跑或暮游看著那些萬丈深的山谷便感嘆人生不測。那時我不到30歲。可是我再游故地卻是50歲了。在貴州的北部山里順著路橋行進，那是一種不可想象的歷險，幽深的隧洞是無盡的長廊，那些兩山之間跨越的大橋，確確實實在云中穿行，和坐飛機沒什么兩樣，我在遵義呆了幾年，居然是我重返舊地時才能看的婁山關，海龍園。在崇山峻嶺中想念我青年時期的一些女友，她們星云飄散于黔北地區，那次從烏江大橋過，企圖能尋覓她們的芳蹤，居然連一個人都沒看見。在返回貴陽的火車上遇到一個姑娘長得和胡世茹一模一樣，弄得我不敢和她說一句話但卻凝視了一路。

這讓我知道，人生的橋時時處處都會斷的。

路，永遠期待的是前方，前方是什么?誰能明白!它僅僅是你心中的一羽朦朧的希望。

事物只有存在過，你又經歷走過之后才明白古代俗語是那樣通透精辟：橋歸橋，路歸路。

路和橋是生命的兩面，而本性卻絕對一致，在日常生活中沒人能把路橋絕對分清，只有到某種功能消耗殆盡以后，人們才明白它的特殊含義。

可是人卻變成了白發老翁和佝僂大娘。

細想一想，路似乎和生命并無關系，它是一種承載關系，路指向一切事物的蹤跡，它不是個體生命的獨存，路本身也是自己的生命。

生命，生命呢?它的蹤跡在時空中走一條無形的路，不為形體所規定，生命展示獨自的流向，舟山之路，海洋之路，烏江之路，三峽之路，它們在蜿蜒伸展時，誰也不知道生命的歸屬。糟了，當我停在六朝古都的時候，生命又向新的方向遷延，那又是一段彎彎曲曲的路。

我這時有了一點新的開悟：橋成為了路的貴人。

生命以路的形式表達會有許多坎坎坷坷，我和好朋友陳錕都有許多感慨，他今天依附新的橋梁，啟一條自己的路，我則早于他把路修到河南大學了。

止于今，我還沒看清誰是我們命中的貴人。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在《山花》何銳一定是我命中的貴人。

日常生活中人也變成了路與橋，因為它是生命形態的另一種暗示。

路有時候極為單純，今天修路取其中軸線，以直行為尚。于是路變成了人的理想。拐彎是不得已的轉向，它是一種對目的地的迂回，我們之所以書寫路，是它有更深刻的寓意，路的起伏跌宕，彎曲回環都是不得已為之，正好是這種不得已使路真正具有了豐富性。路是在危險中潛行，橋會把生命的高度拱起，不小心也會拋入幽深的底谷，警惕啊，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生命成為路的附庸。

路的要害在于切斷，連接成為目標的必然，這時橋便可視為路的根本，這樣看來路那么牛逼也還是有所依附。

路的變化是呈幾何級數的，它在世界萬事萬物中潛伏，而又變幻無窮，此乃事物之規律，其間的奧妙最好從橋去破譯。

路與橋都太嬌貴了，特別是茫茫的海上，需要我們用生命去呵護。否則橋只是風雨洗涮后的一個路標，路則是泥土埋葬后的骸骨，我們努力追尋，誰也沒看到路橋堵塞行進歷史端點的史前期，自然之路與自然之橋何在?

可見路與橋都是人類目的的結果，是行為的制作。

制作，表明了橋與路可以區分為古典與現代。只有現代性的路橋是反自然的。

制作，相信一種發展觀，把路與橋構成一種繁復的技術，在發揚光大中讓人嘆為觀止。你怎么能想象到歐洲有一種空中滾動式的橋，再會攀爬的猴兒也不敢在數千米高度的高架橋上騰挪。今天制作又成了路橋的墳墓，鐵的邏輯：一切制作終將必須毀于自然。這里隱含的定律是，自然是絕不可以制作的。

制作是路橋的悲劇，可當今之世，路橋又必須制作，一切社會發展蹤跡，用現代性尺度考量它所有的秘密都刻錄在路基與橋墩之上，所謂的路面一切痕跡都被腳印給踩碎了。今天有許多橋之路是沒有腳印的，那是一種沒有語言的橋，并不供人行走，因為它要說的話語全部被車輪帶走了。

根基才是真正的社會與事物的橋梁。

可代價卻是無數人的血與汗鋪墊起來的，青春在路橋的下面涌動熱情與鮮血。

男人是女人的橋，女人是男人的路。

橋提供女人的高度，路提供男人的基礎。

基礎不好一輩子一事無成，高度太顯著有墜落的危險。男橋女路也要有一個最佳拍檔。

每一個人都會在路上走，沒有不在路上行走的人。由此可見路可以規定人，路是人生的敘事詩。人不能逾越，順路走，把路走成人生的牢籠。

人類起于路又歸于路，因而路成了人生中最重大的寓言，人是反抗寓言的，但我從沒看到誰能擺脫路橋的寓言。因為你不在此路，便在彼路，不在此橋，便在彼橋，我們無法毀掉路橋，舉起左手發言，只能修改我們某種姿態與方式。

我們將生命以行走的方式置于路上，讓橋測量生命的高度，姿態無論在山頂或海洋，路橋都會提供給你展示的舞臺，只要路橋成為世界事物的基本元素，生命在任意的時空都會欣然約會。

我們還有別的辦法改變生命與路橋的關系嗎?我無法回答你，啟示是有的，你讓路規定生命形態，可以平庸地走完一生，變成一個享樂投機者。也可以賦予生命新規則，按生命能量的極限組合成新的路橋關系，也許要艱苦備嘗，但你可能成為一個奮斗的革命者，創造一生的輝煌事業。

陸地，橋是路。海河，船是橋。

橋和路給人的感覺本身是一體的，所謂路橋便成了我們交通的基礎，提起船與橋，他們似乎是分道揚鑣的，橋是固守的形象，船是漂蕩的搖籃，但是船又是天然與橋配合的，有橋必然有船，船泊必然連橋。中國古代船橋相連幾乎成為一種原始意識，或者它本來便是一種古典審美。

隱隱飛橋隔野炊，石磯西畔問漁船。

最好長橋明月夜，寄船策蹇上蘭亭。

禹會橋邊潮落處，夕陽幾度系孤篷。

柳疏橋盡見，水落路全通。衣杵家家月，漁舟浦浦風。

漕渠北向小橋通，漸入蒼茫大澤中。造物將無知我醉，故吹急雨打船篷。

梅市橋邊弄夕霏，菱歌聲里棹船歸。

中國古人有一種很癡呆的毛病，把橋建好以后必須系舟船若干，畫柳數枝構成漁市晚紅，呼酒掛廉的市場。那種盛況有絲竹管弦之盛，妖妓軟語樓船中，這使得潮州的廣濟橋，萬安古渡的洛陽橋，長安的柳橋，汴京彩虹橋成為中國古代赫赫有名的古橋集市。康濟橋造了三年被水沖壞，重修后增加浮舟106只，使得舳艫編連，龍臥虹跨。造橋連船在古典審美中幾乎為互文關系，相得益彰。湘水春曉水迢迢，十八梭船鎖畫橋。美則美矣。依我的推想，船在橋下集結或許還有防波擋浪的作用。根據描繪古代的舟橋相連的圖畫推測，橋船構成了實際生活中的一個集市的形成，大有今天的經濟區的味道。這一點我們很容易就能從《清明上河圖》中得到印證。不僅如此，廣濟橋還是粵東境內，連接閩、粵、豫、章的交通樞紐所在。李齡的《廣濟橋賦》是這樣寫的：若夫，殷雷動地，輪蹄轟也；怒風播浪，行人聲也；浮去翳日，揚沙塵也；響遏行云，聲振林木，游人歌而驛客吟也；鳳嘯高岡，龍吟瘴海，仕女嬉而蕭鼓鳴也；樓臺動搖，云影散亂，沖風起而波浪驚也……。這似乎變成了我們的深圳經濟特區。

中國古代四大名橋：趙州橋、廣濟橋、洛陽橋、盧溝橋。在今天看來頗有意思，趙州橋因其建筑獨特，始于隋朝是我國最古老的現存橋，但它的橋基簡陋讓人難以置信，橋基僅在河床下約70厘米，幾乎沒有承重的橋墩基礎建設，而趙州橋自重2800噸，逾千年經洪水而沒坍塌這幾乎是奇跡，蘊藏著千古之謎。廣濟橋始于宋代是以經濟繁華而著名，而今天的廣東仍是全國經濟的排頭兵。洛陽橋不在洛陽而在福建惠安，宋代始建居然用了六年又八個月。稱為海內第一橋。橋長有834米是趙州橋長度的13倍，這引發了泉州地區百年間造了200多座橋。盧溝橋的建筑意義今天幾乎蕩然無存，代之而起的是中國民族的政治悲劇，作為日本人侵略中國的起點。如此看來橋是人類的隱喻結構，必然會象征某個地區和人群的命運，追溯歷史反觀我們幾乎可以得出一個宿命的觀點，橋的生命即人的生命，橋的興衰即人的興衰。擴大到中國十大名橋，廣濟橋，盧溝橋，五亭橋、安平橋、趙州橋、十字橋、風雨橋、鐵索橋、五音橋、玉帶橋，數量增多，風格各異，但橋的性質與命運似乎絲毫也沒有改變，我們不得不感嘆人生如橋喲。

橋是有腳的動物。

站穩了是堅守者，一個信念的象征。在河流，海洋之上永不停息地守衛。在山谷，田野上艱苦地跋涉，始終不偏離自己的目標，即便是拐彎了，仍然無悔地尋找終結的地方。橋與船有共同的旨趣，只要行動了便要去一個地方，橋于是喑含一個質樸的要素，連接一個地方又開啟一個地方，把所有的地方連接起來它的總長并不等于它的局部相加，其意義必定溢于自身之外，這也許是我們書寫橋和船一個永恒的秘密。

站著是橋的姿態，行走是船的性格。

橋是跨越的語言。讓兩端交流起來，私房話在橋下流淌。或者站在橋頭獨自表白。車船同橋構成奇特的語言關系，車在橋上給予沉重的壓力，船卻在橋下仰望它的脊梁。

車是橋的敵人，但車把橋速度化，把橋的欲望帶向另一個端點。橋又變成船的敵人，繼而又是它匆匆的過客。車、橋、船三者是一種奇妙的關系，無論如何是橋變成了它們的中介。中介即橋梁于是橋梁便變成一種大眾媒體。

車與船到底是代步的工具，還是欲望的載體。這需要從起源上來考古，某種意義上說車與船和人類起源一樣古老和長久，我只能假定適用與快樂都是車船必然的命運，發展到今天完全成了一套技術的表演。太空船和月球車把人類最初創造的車船推衍到了極限。使船和車變成不可思議的東西。從精神分析看，車更像是男性象征的，速度與力量作為標志，某日一位司機朋友說，汽車是男人的玩具。我半天沒吭聲，他說這話的時候有種男人式豪邁，他故意強調了男人一詞，因此我判斷車是陽性的。船則是陰性的，它便成了女人的隱喻，包括它的波動搖晃，功能與性情，我們把船作為搖籃的另一稱呼，它產生在女人的歌謠之中，船是身體化的，囤積與運載同樣完成一種女人化的想象，從欲望來解讀船的比喻更是萬分的貼切，每一個女人都是欲望船，男人不過是一輛越野車。

可巧中國古代的船并不發達，目前所知有三種，漢代的大樓船，隋朝的大龍舟，還有鄭和下西洋的寶船，中國船多裝飾性，隋煬帝造大龍舟，船上有數層樓，僅中間兩層的房間便有120間，全部畫棟雕梁，綴金飾玉，這種船只能是娛樂的。把船用于欲望可能更人性化，中國自古以來在南方便流行花船，這極大地推進了人們生活的休閑化。也許正因為這種欲望的觀念，我們失去海上霸權，結果我們享受在船上反而是一個被英國船打敗的民族。連做海上強盜的資格也沒有。據說海盜船興起于北歐斯堪迪那維亞的日爾曼民族。其中有一支維京人，是海上的游牧民族，維京(ViKing)一詞是挪威語的譯音，其含義轉換為海盜，因此維京船便稱之為海盜船。此船長10米至30米，使用右弦操縱漿，左弦靠碼頭，船的頭尾有高高的曲線，船窄但兩側有盾牌防護，主桅上懸一面大橫帆，這種船最大的特點是體輕快捷，靈活旋轉。海盜船興起于公元八世紀，它給西方人帶來野心，促進了造船業的飛速發展。于是出現了拉克船、柯克船、蓋倫船(又稱女王船)。從17世紀西方開始建造各式各樣的戰艦，英國勝利號戰艦，西班牙無敵艦隊，瑞典瓦沙號超大戰艦，從此西方取得海上霸權地位。

成吉思汗用馬隊打敗了西方，西方用船隊打敗了中國，一套戰爭的技術首先開始在車與船上演練，馬隊帶去的是冷兵器，可艦船帶來的卻是火炮，船成為我們命運的一個極大反諷。可笑的是到了今天我們中國人還沒有一艘航空母艦，據說僅僅是因為海上目標太大，容易挨揍，所以不敢投資建造。為什么我們不想如何攻擊而是害怕如何挨打。

今天的世界名船超過了橋的想象。

世界最大的船是諾克耐維斯號，又稱海上巨人號。這艘船寬68.86公尺，長458公尺，凈裝載重為57萬噸，在海上它像一座大山或者一個海島。

奧麗安娜號輪船。船高有16層大樓那樣，長245.06米，總面積7萬多平方米。在海上服役26年，行程650公里。

法蘭西號豪華郵輪，船上每天可以自造淡水35萬加侖，通訊所使用電話都有1300個，前進動力有八臺鍋爐，它具有水上絕對安全性能，全部是耐熱材料制造，懸掛的裝飾畫也是燒不燃的，船體是雙層船殼，即便船體被碰洞穿，瞬間便可以關閉59扇鋼門，防止水淹。

世界真需要這種超級大船嗎?我首先想到這樣的大船一天的垃圾和排污量是多少?在海上提供多少熱量?它一天耖油多少?排放多少廢氣?連泰坦尼克號那樣的大船也沉入海底，那么海洋埋葬了多少這樣的鋼鐵尸體?神奇美麗的海底就這樣變成了垃圾廢墟，我們海洋的生命又如何循環與再生，許多年以后的海變成了臭水，人們將如何生存。想到這里，我的背脊在黑暗的午夜里一陣陣冰涼麻木。

船是河海流動的橋。移動空間的時候，也把時間悄悄運送。這是大海唯一選擇的強權形式嗎?不是，大海不選擇它自身之外的形式，人類強奸了她。并給她拖上了一條沉重而痛苦的瑣鏈。大海也不需要路，波濤滾動下全部是鮮活的生命在游動。災難剛好是船帶來的，捕網撈魚在海洋的每尺寸之地取走生命，從此便留下一個錯誤的漏洞。

船每時每刻都在切傷海洋的皮膚，留下一片殺戳的痕跡，船的屠殺讓海洋看清了，自然是如何剪斷翅膀，從此記憶也喪失奧秘。我的大海，你呼吁騎士的時候，沒想到飛馳而來的是海盜，太陽把血注入大海，哪怕飛起一滴紅色的水花，那也是死亡的籍貫，如果有波濤，魚的飛翔便是海的思想。將生命帶出大海，你聽到什么?那是海洋一片的哭聲，大聲朗讀，螺號吹響的詩篇，人類如何背叛生命的歷史。

保留橋與船的姿態，修改大海。讓大海更適合人類的物質進程，用俗語說是征服海洋。我被這念頭嚇了一跳，大海可以修改嗎?或者說修改了的結果會怎樣?

大海是永遠的霸權。誰也不能強行移動它的位置。

中國人自古以來便出一些鬼主意：移山填海。把海填了，魚蝦、螺貝到哪兒去!這是一個趕盡殺絕、竭澤而漁的方法。可見移山填海，精衛填海均是千古以來的謊言。

我們的神話里是包含著以傷害大海為前提。從邏輯上說移山填海也不存在，把一座大山移入海中，海填了嗎?那依然是大海包圍著山，我們只要看看島嶼，島嶼運動就是地球最早的移山倒海。舟山、臺灣島便是這樣出現的。地球是一個盛裝的新娘，山作為乳房永遠置于海的衣裙里面，海本身是一個容器，容納一座山，變成一個島，從總體上看，無論多少山置于海洋之中那仍然是海與島的關系，仍然是三分的陸地置于七分的水中。海以它的寬闊性包容了所有的陸地與山脈，同時也包容了它自身的悲劇，靜心地思考，大海之于陸地使用合邏輯的語言說，永遠只可能是海修改了陸地。

海對陸地說，是我用雨水滋養了你，否則你只能干涸而死，所以不要妄想著征服我。

河橋把陸地縮短，海橋則是把海延長。

橋是懷有夢想的欲望家。最大的橋是架在天空云彩之中，那是五彩繽紛的虹。站在橋的一端便心懷異端想著另一端的期待，想象一種目標，在延長中伸向神秘地帶，海提供了橋的無限廣闊性。廣大，綿長是一種最真實的表演。海與橋提示所有生命的視覺都會犯錯誤。所謂寬廣與長度是我們看不見的，只有運用我們思想性的想象才可能擴展它無限的維度。橋才有扎根海才有邊界，奔馳在浪漫的思維之海，你會突然明白空間不是在凝固中形成而是在運動中擴展。

海空間便是靠橋與島測量的。

它的運動直線呢?取之于鳥的飛翔，魚的游泳，或者船的航行。海止于橋的時候，那就是橋把海更深度的延長。

以下是一個假定，或許不成立為一個猜想：橋是對大海的規定與測量。任憑流水萬千，咆哮放縱。無論日夜喧囂，波濤洶涌。大海仍然有出發與歸宿。靜力學只提供了海水自旋規律，并不告訴你每一滴水都會回到始初出發的位置。這時候橋成了唯一丈量大海的尺寸。

有了橋我們測量出海的邊界。

至于大海的心臟仍然只有魚蝦知道它的尺寸。

橋的空間從何而來?為何只有它成了空間音樂的指揮家，車與船，還有河流與海都是它流動的音符。

海是美妙的音響。這個音樂是由自然塑造的，橋不一樣，橋是人工技術的修辭手冊。它展示著從古典到今天的現代性。橋是扎在海里的根，是人類伸向地球內部的一只手，海上，橋是一支擎天的柱，所以橋是連著天與地的中間媒介，橋的天，風云流動，彩虹雪月。橋的地，洪波涌起，浪花叢叢。

太陽照耀云層，把海提升到云霓虹彩，讓幻景中的虹橋浮于云層之上，想象也就無限廣闊地播散在天空中，海與天即是分裂的又是聯結的，于是云變成了橋。有了橋思維我們才知道空間如何產生在天地之間的。

面對海的大橋，我們能說什么?連康熙字典也是萎縮的，我們只能行使命名權，對空間最準確的詞就是廣闊與延長。然而廣闊又是什么呢?海天與水陸均是一些矛盾性聯結。聯結波浪、云雨、海藻、螺貝、太陽、星星、礁石，聯結一切關聯之物，無數的事物在其間我們就明白了廣闊原來是我們不用詞說出來的，也許有海空間定理。但我們不想要一個結論性數據，只要知道廣闊是一個糾結集合的概念就行。延長似乎和時間相連，它的第一個標記集合的概念在永恒的人生長跑運動中發出第一個手勢就是出發、開始。從橋上劃出一條線段把它牽向所有的海域，還有沙灘的左岸與右岸，或者像浪一樣永遠隨著風飄，真正的延長沒有岸，也不在你我之間分出彼此。它是一次沒有端點的旅行。橋有多長?任何橋都有統計學上的結果。所以橋沒有延長，橋只開啟一個端點，而延長則永遠在行走者的腳下丈量，或者在他的心里變成繼續一詞，橋自身是不延長的，但橋的目標總在繼續不斷地延長。

橋，交通。交通一詞多少帶一點私人語匯中的色情意味。殊不知它的廣大乃在于交流匯通于世界的萬事萬物，所以橋一般指向大地上發生的事情，把橋移于人類的想象空間那只不過是內在欲望的要求。

橋的視線內是一個描述的實體。

橋在視線外則是一個幻想的象征。

橋在普遍事物中乃指它的血脈流通。它的共性是架通，是聯結。說汽車，舟船為交通固然正確，但只有橋一詞特別特別擊中交通的要害，橋相交于兩岸，隨之此岸和彼岸匯通。橋在某事物的交結口上，聯通與割裂組成了截然相背的兩種微言大義。產生的結果會讓人類感嘆唏噓不已。

橋的個性是什么?

橋的個性是建筑成的那個樣子，有拱橋，石拱與木橋。有索橋，有單索雙索橋與多索網狀橋。有浮橋，有船式與滾桶式。有平橋，是世界上最多最普通的一種跨空橋梁。橋墩襯托是水平面的，架梁后鋪平路面，與大地上的路融為一體，在上則為路，在下才為橋。這些不同橋樣的樣態是橋的個性嗎?橋樣是設計的結果，那么說個性也是設計的結果。其實我們深層探索，橋的個性應該與地貌的規定性結合起來，是地貌地形對橋個性的一種呼吁。海地形與山地形，平原與河谷均會產生橋的功能性的不一致，橋在某個地方是完成地理學的一個答案，因此我們可以新產生一個學科，叫做橋梁地理學。

南方，山高水遠。一年四季風雨如磐，爬山涉水趕路，兩山之間近在尺咫卻不可飛越，因此產生索橋，南方山石多花崗巖，石質堅固而花紋美麗，石拱橋會遍布山灣溝渠之上。在大的峽谷地段，還建造起融合古代樓閣與石拱橋相合的風雨橋。別有風味地講述起人群的聚散離合的故事。

北方中原，或西部土地遼闊，平坦如川，廣闊的原野上是馬走車行，眾多的物質都是手車，騾馬大車運行。橋梁要寬闊，厚實，能承重暢行，因此北方橋粗獷樸實，堅固耐用。一般以平橋流行。

閩南、云南多山，盛產竹子，樹木。在林深通幽處，或山澗曲徑處多有編織的竹橋，柔韌性好，彈動，在綠色空中如一架秋千浪蕩，橋如嬌美的女人纖細秀麗。

沿海連島的大橋就不能小打小鬧，必然是現代化建筑。采用石材木材是斷然不可以的，只能是鋼筋水泥，甚至更為高科技的現代質材，一定意義上說，海上大橋是高科技的結晶，最為集中地體現技術現代性。

因此一座橋便是一部技術發展史。

橋的基本形體有分梁橋、浮橋、索橋、拱橋四種形態。但它的變體卻有千萬種，真是豐姿卓約，儀態萬方；木橋、竹橋、石橋、磚橋、鹽橋、冰橋、藤橋、鐵橋、葦橋、石柱橋、石墩橋、漫水橋、伸臂式橋、廊橋、竹板橋、石板橋、風雨橋、溜索橋、開合式橋、三邊拱橋、尖拱橋、圓拱橋、連拱橋、多孔橋、坦拱橋、實腹拱橋、陡拱橋、虹橋、渠道橋、曲橋、纖道橋、十字橋、拉索橋、凌煙飛閣、浮桶橋、斜拉橋、曲徑橋(路在空中形成回環，似扭成的麻花)、隧道橋、船橋、父子橋

縱有橋梁千萬座，匯通一點即永恒。

橋史，向時間索取深度，歷史是最無情的判官，斷裂能讓橋梁一生的輝煌化為烏有。不過你要注意，橋是伸向大地心臟的手，從土地索取營養，橋梁承擔現實的重量完成的卻是歷史的責任。橋本身是有潔癖的動物，它愛護自身每一根羽毛，哪怕擔一生的滄桑它也無怨無悔。沉默是大橋精神誓言，用肩扛住，你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我用沉默祝福，可是自然與人有時施加的屈辱太甚，毀壞我身體最堅固的質地，讓我來報復，也許沉默百年，只要一聲怒吼人們永遠也承擔不了這曠世的災難。

橋唯一的托詞，我的失職是來自你的謀殺。

立交橋，是橋的創新，還是橋的變態?

在城市的核心地帶做一個人工的交通心臟。將四肢伸向東南西北，讓每一個肢體打開一扇門，無論是天堂的還是地獄的，忙忙碌碌收拾一天殘局。是什么讓樓群生長，即使大地的延伸也不能刪節它成長的高度。一只手臂死死地拽住，那里有流行病私語，震動城市所有的神經，車帶如風，高塔上流下一滴霓虹燈，某一種聲音漸近漸遠地注入都市的下水道。后半夜還會醒來，橋活著，開啟閉合全是人生四通八達的序言，至于未來是否沉淪，朝著一個方向不要命的奔逃，那也會叩開你最終的目標。

橋站在城市的上空，冷漠地注視事物本來面目，人們滑稽地使盡全部力量，總在尋找關于路的傳說，或者幾個終極的答案。咖啡廳有音樂，樓上飄下來一個呼喊：是誰謀殺了夜晚的黑暗，一個女人翻開祈禱的書頁。世界互相受到侵擾，把聲音變成一片海洋，橋便成了個人隱私的陰謀家。傳遞并非來源于自己的心靈，想象飛入云層之上，風把天空的形式移動。奇怪，天空也形成自己的橋梁，不然為何有秘密在云中漫步。那個夢像饅頭一樣真實，揭開光滑的饅頭皮，那全部是煮熟的汽孔。耳朵聽到墻內已經消逝的聲音，事物怎么會有那些離經叛道的思想，一個城市正好埋葬了最肥沃的土地而生產無數垃圾的霉菌，是誰在路上運送，是誰通過了橋梁，讓那些有毒的意念四面八方地傳開。

每一個立交橋都埋葬自己的橋梁專家。橋由私人設計建造好了便交給大眾，用一個支點把路擴展為四通八達的橋，于是立交橋變成了廣闊空間的一個夢想。我實在不知道它是把城市的夢幻擴大到鄉村，還是把鄉村的夢境播放于城市，廣闊性在城市變成了一種復雜性，是一種生存的無限膨脹，立交橋在擴大人群的吞吐量時也擴大了人們欲望的無限想象。

因此立交橋是廣闊世界的夢想。

中國有一個極好的文化傳統，并凝固為一條民俗訓誡，叫做：修橋補路。在中國的民俗心理中，修橋補路是一件積陰德的事。是每個公民遵從的施恩行為，這是一種讓人肅然起敬的風尚。傳統理念中修橋補路均是個人性行為，或者一個家族行為。重在個人出力，而路橋建好以后是造福眾人的，這比施予某個人恩惠更有公眾意義，因此路與橋是社會公共性的事業。西方人或許叫它慈善事業，我總覺得它不如中國人積陰德的說法好，因為積陰德是每個人的內心行為準則，一說到做慈善事業便有了一種外在性的張揚。

中國橋路似乎更為群眾性，因此很少樹立個人英雄偉大，止于今我也不能說出一二個修橋補路的民族英雄，而且非常奇怪的是那些橋人名字都非常古靈精怪。

趙州橋的創始者還正常，叫李春。北宋發明拱橋、虹橋的人叫：廢卒。還有叫什么植蠣、背誦的人名。我沒查閱中國橋梁史，相信還有更奇怪的古代橋人。也許古代造橋從人名上就開始隱藏著秘密。

誰來寫一部橋路秘密史，那將是文化研究的一大收獲。

中國橋始稱為梁。我們只要看看中國房子。那些天井式的老房子，南方人造房時興閣樓，房高丈八以上，分為二層，連屋脊在內，其外形很高大。無論南北房子都是大屋頂，前后斜坡拖檐，這樣對房梁要求很高，中堂房梁最重要，均用深山老林的大椽木，山脊式立拱，宗族房梁均有雕刻裝飾，類如龍盤，龜伏。不難理解房梁便是房子的橋。這與中國的天然橋關系極大。全國各地均有許多“天生橋”。天臺山的石梁橋，江西貴溪的石拱橋，張家界的仙人橋，均懸空而立非常巨大。在山澗溝渠邊，常年會有竹木倒伏，立于水河谷，溝渠之上，自然形成獨木橋，或者河谷兩岸的滕籮糾纏形成天然索橋。這些溝壕上的獨木橋，便是樹木橫梁在溝谷上的自然現象，于是梁便轉用于橋。在那些窄淺的溝谷，浮出水面的一些石塊便成了一個接一個的石磴，人們在石磴子上一躍一跳，因而稱為墩子橋，從而啟發了建橋塔橋墩的思想，墩一梁——橋連成一體，便有了我們稱之為橋梁的東西。可見跨空橋是晚近人們造橋的一種智慧，我國秦漢才有真正的橋梁建造歷史。

西方橋梁無疑是宏偉壯觀的，并創造了他自身的傳奇神話。最有意思的是倫敦大橋。倫敦大橋不在英國倫敦而在美國的亞利桑那州哈瓦蘇湖的小鎮旁邊。倫敦橋初建于公元43年，始初為木結構，被水沖垮了。1176年倫敦人花了30年時間修了20孔的石拱大橋。經歷792年的風雨，眼看橋要垮入泰晤士河，倫敦市政府決定拍賣這座大橋。

美國工業家羅伯特·麥卡羅克1968年4月17日花了246萬美金買了這座橋。并把它搬到哈瓦蘇湖畔，拆橋時，把石頭編號裝箱，遠跨大西洋、太平洋，搬往美國建在科羅拉多河上，僅遷運就花了一年多時間，重造大橋又花了770萬美元，比買橋花的錢多出了三倍多，且是按原樣復制。1971年10月10日大橋落成，倫敦大橋使哈瓦蘇一個無名小鎮舉世矚目，如今每年來大橋參觀的人數超過了150萬。用不了多少年，旅游收入便能收回倫敦大橋的投資成本。

悉尼大橋是世界上最大的第一單孔拱橋。從最初設想到建成花了100多年，1930年建成時大學生為了瘋狂高空體驗爬上了離水面134米的鋼拱，整個攀爬體驗要三個多小時，后來成為旅游項目并頒攀登橋頂證書。

金門大橋是從舊金山跨洋連接馬林郡的公路大橋，僅橋墩就有65層的大樓那么高，在橋面震動的幅度有1米左右，1937年啟用，成為舊金山城市靈魂的象征，它的創舉便是橋身重量不在橋墩之上而是被高高地吊起。設計者的銅像史特勞斯今天還穩穩地雕塑在橋頭上注目游人。

西方大橋是西方人想象的杰作，可實際上它又大大地超出了個人想象。世界上跨度最大的斜拉橋有十座，法國的諾曼底大橋長856米，日本的多羅大橋890米長度。最長的是日本于1998年建成的明石海峽橋主跨長達1991米。這座橋最牛的是經歷了20世紀最大的一次地震，其橋身被拉長了一米多，至今仍照常使用。

夢是我們唯一創造出來的世界。我們在體驗夢中意象并把夢復述為語言，夢中所希望的一切正好是我們的欲望語言。我們夢到大山、森林、河流、房屋、橋梁、洞穴，那些自然中的事物和我們日常中發生的事情相互影射。路是絕對要把我們引向謎一樣的地方，路和你心中潛在的目的保持一致。橋呢?橋是極體面的生殖崇拜，峭拔、偉岸、高峻、雄壯，油然而生的一種性意識。于是橋成為一個城市的拯救，哪怕所有的戶籍都在陽萎中取消，橋依然是那么雄性勃勃，假若一個城市的橋都不能堅挺了，女人也就無需尋找路的暢通了。榮格在《利比多的變化和象征》中說，樹首先是一種母性的象征。他認為當人們把死者安放在樹中間。(河南東部地區每一座墳墓都必須有一棵樹)又把樹托付給水時，這使某種程度上的母性力量倍增，人們雙重地經歷這種掩埋的神話。可見在城市中樹與橋分別指向陰陽二性，樹成為城市人們所喜愛的陰性之母，橋卻是人們側望畏懼的男性之陽。夜晚來臨，人們陷入黑暗之中，結束一天的日常生活，打開欲望意識之夢，橋成為夢的一個場景暗示個人內心的隱秘，男人需要振奮他力量和崛起的一面，女人則渴望某種雄壯的托起。我們并不需要講述這種橋梁式的興奮，或幻想的激情，它會把這種夢的幻想性興奮同他自己日常感情及本能的目標聯結起來進入一種深層體驗，注意這種體驗中必然含有興奮的暈眩，還有與性快感相同的墜落感，抽空感，排泄感，橋成了我們隱在的一個心理醫生并刻錄了我們精神創傷史中隱在的性缺失，橋便變成了陽性心理的一種補償，陰性心理的一種饑渴。

難怪橋成為了許多城市的一種標志性象征。那是男人和女人共同培植的欲望心理。橋僅僅是城市人外顯的一個符號。

橋既是它自身又是一個他者。

橋從朝霞中升起來，在城市的上空采摘兩朵浮云，或者在暮色中把人們的一種生活引入另一種生活。橋引導空間的實現還是引導逃逸，它居于一個空間但它總在引導和擺脫一個空間的限制。橋的形象總是暗示著踽踽獨行與結伴同行，有物的基本品行：聚集，也有瞬間的流逝，生活如同橋一樣，某種實物剛成為此在，你滿以為可以把握，可馬上就要離別消逝，這個橋空間功能是矛盾的，聚合與疏放，這是一種自由空間的本質，空間不是一種限制之物，它也是開放之物。這是一種表現一種實踐一種理念因而也就有了一種審美一種意識一種想象。

橋在保持它高度的同時，也保持了它的速度，納入了城中的街道與樓群并肩而行，也剪斷羽翼僅是一滑而過，經歷著雷霆風暴和傾盆大雨的洗涮，在這個時空里我不知道是橋的自由還是人的自由。是路的飛行給予橋在靜止中守護的性質，太陽和月光普灑城市，橋也沐浴其中，在光環中橋和所有的事物融成一體，橋屬于此地的嗎?不是!他由人與車把它帶向了遠方，帶向了一個未來的烏有之鄉。橋上僅是一瞬的時光卻決定未來永久駐留的時空。分離即聚集，橋就是這樣提示了兩個情人相生相滅的永恒秘密。

橋的歷史發展基本順著非人化方向發展。今天許多橋并不供人們行走與駐停，例如大城市的立交橋，公路與火車的復式橋，它僅是物提供物的運動方式，一定意義上說龐然巨大的橋僅僅提供了一個速度的象征，沒人會在橋上步行幾十公里，或者在懸空幾百米的地方看風景。假定未來成了路橋的世界，在他們的身體上把人閑置起來，路橋便顯示了曠野的本質，那時又該如何問路探橋呢?

可見事物的悲劇不在事物自身而在使事物發現，發展的方法。事物的極限高度會加速事物自身的滅亡。

每一個人都會產生一個屬于自己從路上出發的概念，年輕人路長容易貪玩，老年人路短有一種緊急迫的焦慮。路總是供人跋涉的，太長，也太累，試想人生一輩子跑步也要走完他的人生道路。散步也會接近生命的終點。人生在路上一定要取一個合適的速度。淡定從容，恪守目標勻速地行走，不管目標達及或不可達及，你一定要在路上獲得快樂，讓路的延續成為心智的力量，因而每一座橋都是停頓歇腳的好地方，它是反思的，又是風景的，在路上注入生命的豐沛，在橋上讓緊張從身體撤退。橋保持著記憶生命中那些輝煌的時刻，橋的象征便是刀刻一般的清晰。橋的質量好壞其實不關乎你的生命質量，那是個表演的驛站。

橋是人生一次性過渡的引擎，或許你永遠也不會返回同樣一座橋，但它的功勛是不可忘記的，特別是人生之路的人橋，這種橋有生命延續的力量。

童年家鄉的小橋其實就是你生命的搖籃。

地理學告訴我，大地本來沒有路，行走的人多了于是形成了路，可見路是無數腳印疊加出來的，路是腳印的聚集，把腳印抹掉了，你便在路上失去了意義。橋是支撐路的，接通與延續。路是一條線，橋是這條線上無數的點。人生的線索是在路上尋找的，但每一個點都會藏著他部分的秘密，橋因此而有了內涵，有了光輝。

可見路橋是人類生命的新聞發言人。

生活中有一個極為重要的常識：以人為橋。這已成為了一種生活哲理。我奉信兩點，其一，我甘愿為橋，引渡你去光明地帶。其二他人為我筑橋，感恩成為人類的基本良知。前者橋為人梯，后者橋為他人引導。橋作為自我，為他人實現價值。橋作為他者，完成的是自我價值。橋，在自我與他者之間平衡，是社會價值的傳感器。

人只能從路出發，而不能從橋出發。走在路上很踏實該去什么地方便到什么地方，能到與否全靠個人機緣與自身能量。在路上的成功與否應該是無怨無悔的。橋雖是一個起點，但不能出發，在橋上人總是會患得患失，考慮的是上下關系，橋承受的是托轉功能，一定意義上說，橋不對人生的終極負責，只有路，在路上便無以擺脫地走下去。

地址的終點僅是一個觀察目標，其實完全取決你的生命能量，是個人生命決定了開始與終結。橋可能有阻礙與連通的作用，但非決定性的，只要鼓起生命的勇氣，目標就能到達的，不能到達僅僅是命運的機緣。說一句小品臺詞：讓別人走他的路，我只管搭自己的橋。

這并非大海的胸懷。

橋與路永遠相互守衛，給地球上每一個人發放通行證。即使幽靈也會領取一份路橋的使用說明書。

(選自民刊《長安文藝》2D09年第4期鄒萍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