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陪我一整天

來臺灣已經整整一個半月，再不去臺北故宮就太沒文化，要被朋友鄙視的。所以，今天特地起了個早，乘捷運到士林站，找到255路巴士坐到外雙溪，下車便是依山而居的故宮博物院。

拾級而上，“天下為公”的大理石牌坊，純白在夏日天空的瓦藍下。黃脊的屋頂也是淺淺的藍。中華的顏色。

門票僅需一百六十新臺幣，折合人民幣三十多一點兒。北京故宮可要貴上一倍。

檢了票，行廊一邊有偌大的《清明上河圖》三維數碼動畫。妙的是隨意觸摸一下，局部的畫面即活動起來，你便尾隨著畫中人騎驢，背簍，坐轎，穿河，過橋，進城……。只可惜底本采用的是清院本，青綠滿眼，很不習慣。

一樓104室是“卷起千堆雪：赤壁文物特展”。有文征明七十九歲畫后《赤壁賦》，八十七歲書前《赤壁賦》，題云“與弟子朱朗賭棋書此償負”。賭俗，賭棋卻雅。八十七歲猶賭，而且是與學生賭，可見此老性情。又有趙孟頫所書“烏絲欄本”前后《赤壁賦》。跋尾說自己用功不夠，書藝不長進，云云，讀之令我輩慚愧。四幅吳派山水扇面，顯為點綴，皆《赤壁賦》畫意，而布局用筆各有不同，可見布展者的用心良苦。但猶有憾焉，因為既然是特展，東坡手書的前《赤壁賦》如何不舍得拿出來讓人瞻仰一過?估計是國之重寶，再特的展也不會展的罷。

應該是由火燒連營的赤壁連帶出三國主題，書畫之外，陳列有關三國書籍多種。有宋紹熙年間建陽書坊刊本“東萊先生標注三國志”。我以目光摩挲久之。這可是宋版書呀!

轉到106室，是“子子孫孫永寶藏：清皇宮文物寶藏”。只聽得新裝的木地板一片嘰嘰嘎嘎響。這很過分，因為故宮怎么說都曾經是清宮，他們家寶物的展廳應該格外重視才對頭。可是不，布展者好像特別不給面子給人家。元代鈞窯的一只天青釉枕，旁邊特意說明被乾隆錯當成柴窯的雨過天晴；本朝的一方天然生成的端硯，又偏要揭穿給乾隆誤題作宋代的坑子石荷葉硯。

看過電視專題片《故宮》，我覺得故宮文物好像都曾由乾隆經眼經手過，但他的鑒別能力似乎也不是太高。我看完一樓，就想順著歷史往下看，便上了三樓，先看“文明曙光”的新石器時代文物，兜頭便見“龍山文化”兩只玉圭，把個刃兒朝上，乾隆的御制詩朝下。一讀說明，原來是乾隆叫玉工刻錯了方向。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專題的介紹文字寫得真好：“祀是時間上古今生死的對話，戎是空間里敵我死生的拼搏。”思理多周至!對仗多工巧!英文相形見絀，顯不出中文的對仗之妙了：Rituals aye the conversations with the deceased through time，and warfare is the battle of life and death with enemies.

館方的創意十足。到得青銅器館，一進去便有題為“原來如此”的觸摸熒屏，一步步演示青銅器的幾種制作法，什么“深鑄法”、“分鑄法”、“失蠟法”，等等。轉過一側，又有多媒體裝置，依照明代《遵生八箋》揭示的步驟，為大家演示怎樣給假器做假銹。我看了兩遍后，不免用了懷疑的眼光來看其余的館藏那些斑駁的土花：不會吧?

308廳是“華麗彩瓷：乾隆洋彩特展”。我看那些美侖美奐的瓷胎琺瑯彩繪，總覺太吵，缺乏中國瓷品的靜意。好比看西洋油畫，總不如中國水墨的靈動簡遠。但我必須佩服乾隆藝術上的興頭之高，胃口之大，簡直是各種風格的雜食動物。這都是他老人家親自指導、定名、配座、裝匣、評級的，秘藏不宣于乾清宮端凝殿與養心殿。如今見到這琳瑯滿目的珍奇，我不禁想到兩百年前乾隆讓馬嘎爾尼帶給喬治三世的那封敕書的口氣：“天朝撫有四海，惟勵精圖治。辦理政務，奇珍異寶，并不貴重。”“其實天朝德威遠被，萬國來王，種種貴重之物，梯航畢集，無所不有，爾之正使所親見。”今兒個我也算“親見”了。

一個又一個導游搖著小旗，領著四川話或東北腔的旅行團，直接殺奔308常設廳里著名的“翠玉白菜”與“肉形石”。這兩樣鎮館之寶，真惹人喜歡得緊。我覺得，若論人巧，“肉形石”不如“翠玉白菜”；若論天工，“翠玉白菜”不如“肉形石”。那個肉的!比真的東坡肉還肉!就是有一點點邋遢，忍不住想洗一洗。

大家都在扎堆鑒賞肉和白菜。這么大的田黃也沒什么人看!我覷見白玉雕成的苦瓜，不知是否即余光中名作《白玉苦瓜》之所本?“完美的圓膩呵酣然而飽＼那觸覺，不斷向外膨脹＼充實每一粒酪白的葡萄＼直到瓜尖，仍翹著當日的新鮮……”。恍惚中我也難信，隔著玻璃的就是這奇跡。

當年清皇室嫌苦瓜的名字不雅，改叫作“錦荔枝”了。現在的博物院命名也頗不俗，比如，四樓的茶室居然叫“三希堂”!正午時分，我上去喝茶用餐，只見廳堂裝修得天圓地方，鐵桃木色的中式桌椅沉靜雅潔，錦匣牙簽的線裝書參差布設。小小書閣里，仿制的乾隆的題匾猶在。往日乾隆得晉人法書三種，《快雪時晴帖》，《中秋帖》，《伯遠帖》，歡喜不置，遂以“三希堂”命名他只有八個平米的書房。如今將此名移作普羅大眾稍息打尖的場所，誰日不宜?

一杯清茶在手，看淺淺的心事慢慢地沉入杯底，也仿佛乾隆的“深心托毫素”了。

館方的安排未必沒有可議之處。二樓201室其實只是過廊，不成獨立的一室，辟作六朝隋唐文物展，只唐三彩若干、銅器若干，瓷器若干，草草走過場，真個如主題所謂“銜接與交融”了。我覺得在一樓有個“慈悲與智慧”的主題展廳，陳設北魏隋唐佛教造像多尊，其中盛唐就好幾尊，似乎可以并入此中。莫非臺北故宮的隋唐文物嚴重不足?

臺北故宮收藏品類之富甲天下者，還數宋元書畫與明清瓷器。細細看瓷器。成化年間的斗彩雞缸杯，當時便一雙十萬錢，而今問價幾何?宣德年間的霽青盤、天藍釉碗、釉里紅三魚紋碗，雅潔到令人絕望。雍正時期的松石綠釉茶盅，唉，何等傷心的美!

有一個“沉船與陶瓷”的分展，非常好。看著看著，我卻想起馬華詩人吳岸的《古甕》，恨不得毛遂自薦給館方用作解說詞：“你驚醒在我的驚醒中屺起了忘卻的來路＼在哪個朝代，哪個酒鎮＼你記起海上的顛簸＼一如我感到就義前的烈焰＼沉睡了千年之后＼我驚見你釉的唐光＼你驚見我唐的釉彩＼我驚醒在你的驚醒中”。

別怪我老是想到詩。臺北故宮，其實就是一部中華五千年的史詩。看到清內廷工匠陳祖章有名的“橄欖核舟”，又想到余光中同題的詩。古人詩思在灞橋雪中驢子上，余光中詩思在故宮里：“不相信一寸半長的橄欖細核＼誰的妙手神雕又鬼刻＼無中生有能把你挖空＼剔成如此精致的小船＼清脆，易碎，像半透明的蟬蛻……＼前身是橄欖有幸留仁＼九百年后回味猶清甘＼看時光如水蕩著這仙船＼在浪濤不盡的赤壁賦里、隨大江東去又東去，而并未逝去……”哎，這個放大鏡下都看不真切的小東西，放到“赤壁文物特展”多好!

“橄欖核舟”旁邊，有一尊微觀的黃楊木雕的“搔背羅漢”，生動之至，也隱含有一首詩偈：“手執搔背物，癢處自得宜。佛法亦如是，盡在不言中。”明清工藝，每多炫技。如多層鏤空的象牙球，竹筆內繪的鼻煙壺等，皆匪夷所思。魯迅在雜感錄《熱風》四十七里，就熱諷過這一類微雕功夫，說有這樣的本領的人一多，“那可真要支撐不住了。”在詩的場合，卻想到這雜文來，我自覺有些煞風景了。

書畫館是臺北故宮的大宗。書畫輕，好拿，所以六十年前運來此地最多。每三個月換一次展品，我今天遇到的卻少有名作。最親切的還是那戳“乾隆御覽之寶”。這該是有史以來最亂蓋的印章吧。有一幅赫奕的“秋山平遠圖”，乾隆所題，要求畫者參以草隸之法，“以脫去甜俗”，可故宮無處不是他甜俗的題字。我這是到他家里來了!

三層樓七小時看下來，意猶未盡。購王羲之《快雪時晴帖》水晶鎮紙與歐陽詢寫《心經》銀箔為紀念。出來去旁邊的至善園逛了一圈，仍沿原路回去。

五點半回到住處，電話卻響了，是舒哥，說今晚有個飯局，倪重華先生有請，在敦化南路上的“北平都一處”。六點半到那一看，原來是since1949的老牌館子。看菜單上的介紹，居然又是乾隆爺大年三十微服私訪所賜名的品牌。(記得有一回與沈宏非去吃杭州河坊街“皇飯兒王潤興”的“乾隆魚頭”，他盛贊乾隆是有史以來創制品牌最多的人。)我今兒一整天都籠罩在他老人家的恩寵光澤中了。

但“都一處”卻真能與時俱進，臨街的中文招牌，配上英文譯名Doittrue，音義俱浹。墻上掛著老“布希總統”在此用餐合影的大照片。——是參議員吧，做了總統他怎么來臺灣?憫我在臺北淡出鳥來，倪哥特為點三倍加鹽之爆雙脆，并送我一瓶十七年陳的金門高粱，商標紙斑駁如銹蝕的銅花。

仗著乾隆爺取的名，老布什捧過場，服務員不等我們吃完，便開始掃地翻桌子。老店服務員的氣度就是不凡，只有八十年代大陸公家店里我們吃過的臉色能有一比。看看也九點了，只好悻悻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