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藝術是一種當下在場的藝術,在社會現場、政治現場、生活現場和文化現場里發生作用。而今天的文化乃是以都市文化為主流的文化,這必然對藝術家的審美趣味和藝術觀念產生影響。毋庸諱言,都市題材的創作并不能簡單的理解為以都市為對象的作品,而是藝術家憑借自己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以藝術為媒介,呈現都市文化影響下新的生存現實和對于都市問題的思考與體驗。藝術家創作的靈感是在城市空間里孕育產生的,城市自然成為孵育當代藝術的土壤。
中國大陸自解放以來的工業化進程并沒有使中國真正成為工業國家,直到八十年代,中國仍然是一個農業大國。改革開放是從農村開始的。鄉土繪畫從反思“文革”災難、回憶知青生活的“傷痕美術”延伸而來,主要是以農村和農民為題材。那個時期涌現出許多優秀作品,如羅中立的《父親》、陳丹青的《西藏組畫》等等,表達了藝術家對社會現實的真誠關照。但應該指出的是,其歷史反省仍然局限于官方意識范圍。八五新潮美術時期,藝術轉向注重個體意識和自我表現,借助西方現代哲學、現代藝術來反叛傳統文化,從社會反思轉向文化反思。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隨著進一步的改革開放,中國人的生活重心開始轉向城市,都市真正成為政治、經濟、文化意識的中心,所有問題,生態的、生活的、文化的、精神的、甚至三農問題都集結于城市。中國當代藝術發生的重要變化就是從鄉土藝術到都市文化的轉型。
人類從蒙昧到文明,進而從農村走向城市,至今已有6000多年的歷史。城市是一個在有限空間內各種政治經濟活動、社會生活活動、知識文化活動交織運轉的系統。它是物質財富、文化思想的集中地,是精神文明的創新之地。城市文化作為文化的特殊形態,是人類文明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結果。城市是人類所創造的,但又在不斷改造著人類。都市不是一個整體概念,它既是空間和權力的結合體,又是不同權利、不同階層進行利益和價值博弈的場所。藝術家無論采取何種態度,都無法回避“都市”這個現實,必須面對都市生存中出現的問題。都市題材理所當然成為藝術創作的中心,對此最為敏感的當屬青年藝術家。
早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期,青年雕塑家李占洋就創作了一系列和都市生活經歷息息相關的雕塑作品。從九八年的《火車站》系列到〇二年的《麗都》系列,無論塑造的是消費場所還是街道市井,其創作都極具現場感,使人身臨其境。在他的《打麻將》、《山城夜色》、《吃火鍋》、《麗都》等作品中,藝術家將各種表情的人,哀傷的、失意的、迷惘的、麻木的、快樂的、興奮的雜糅在特定的場景中。人物是臃腫的,色彩是艷麗的、燈光是曖昧的,但人的內心卻是失落的、無助的。人們在同一間酒吧里、飯廳里、劇院里,熱情擁抱、相互依偎、竊竊私語卻又冷漠離距。人更多的是縱情于這欲望的都市,這物欲橫流的消費時代。藝術家選取城市生活中那些普遍而又具有代表性的場景,尤其是娛樂場所,為我們呈現出一個肉欲、浮華、齷齪的世界,從中表達著藝術家個人對當代都市文化的體驗與思考。
當下的消費場所像吹氣球般地一個接一個出現,填塞著都市的大街小巷。現代都市如北京、上海、廣州等都成為物質消費、奢華享樂之地。城市中遺留的文化歷史逐漸被遺忘殆盡。后者正是青年藝術家薛培從。四年以來一直竭力呈現的主題。藝術家表示:“當時北京城市擴張,舊建筑群拆了,新建筑群起來了,其實就是一種城市到農村的擴張。這使人與人之間變得陌生,走在大街上看到那些后殖民式的樓房,有種物欲橫流的感覺,所以我畫了很多建筑,比如按摩房、超市、電影院等。”薛培的創作從建筑畫不斷演化為《黃盒子》系列,其中一件叫做《黃盒子·平方·玻璃長安街》的裝置作品,用北京拆遷時的舊門窗,做成中空的木頭盒子,并用有機玻璃隔開,玻璃上是用類似“點彩派”繪畫方法繪制的水彩畫。玻璃上一筆筆點出了長安街,這條中國第一街,而現在一輛挖掘機就可以把它拆毀殆盡。城市現代化的生活消解了人們對文化古跡的珍視,在這條歷史悠久的街上,已看不到中國的古老建筑,亦感受不到六百年來的兒女情長。所有的一切都被冷冰冰的有機玻璃所代替,也正是這塊冷冰冰的玻璃阻斷了人們之間脈脈的溫情。
在被“物質化”和“工具化”的城市里,人與自然、社會、他人都處于深深的矛盾之中。當人失去了信仰的支撐,留下的便是在城市中游蕩的自我。藝術家丁煒的繪畫作品在倉惶的氛圍中訴說著孤獨。在其作品《大時代》、《活著走過這座城市請在這里仁慈的留下腳步》中,沒有性別、面貌特征的人物,暗藏在深沉抑郁的色調中。那些怪癖的人面無表情,甚或戴著面具,給人以痛苦與無奈之感。個體性的消失、人際間的冷漠讓每個人陷入陰霾的命運之中。在疲憊的城市邊緣,在灰暗的街道角落,人群浮動但無所附著,仿佛在尋求什么。這種場景讓人想起波德萊爾“螻蟻之城”的詩篇:“螞蟻密集的城市,充滿夢幻的城市,那里光天化日之下幽靈拖曳你的衣袖。”與丁煒繪畫作品近似的是陳威的裝置作品。陳威的《塵世系列》以幾十個纏繞著黑色縫紉線的人為主體。人物被遺棄在一塊橫板上,這塊橫板像一條沒有盡頭、沒有方向的人生之路。在這條人生之路中,人們相互糾纏卻各自為政,有著共同的去向又各奔東西。但他們更像是別人的影子,全無生命的氣息,僅僅存在于荒誕和虛無之中。他們好像與時間、空間沒有關系,更說不上激情與沖動。他們是群體的、協調的,卻是孤寂的、無望的。也許他們能夠聽到耳后他人的呼吸,卻全然沒有感知。密密麻麻的線牽絆著每個人的腳步,讓他們無法動彈,只是無力的保持著自己原有的姿態,悵然若失并耽溺其中。這是都市人的象征,無論是精神壓力還是生活壓力,都無形地牽絆著本真的自我。在一個不斷異化的城市空間里,物質生活變態,精神生活缺失,人際變得陌生而疏遠。而無限擴大的城市更讓人痛感個人的渺小,深感存在的虛無。作品上自然落下的灰塵恰與作品題目形成一種契合,與“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禪語相反,只可謂“占有太多物,處處惹塵埃”。
與上述作品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青年藝術家劉韌的彩色攝影作品。藝術家運用數碼和攝影技術,營造出夢幻唯美的自然景觀。《游園》系列表現的是藝術家幻想中的大自然,是對保護自然的一種呼吁。可愛的動物、美麗的花朵、雨后的彩虹、劃過天際的流星等等,一切自然中美好的東西都被囊括其中。如夢如幻,像兒時的童話故事。雖心愿無法實現,她卻用藝術作品將轉瞬而過的幻想鑄造成深幻覺的存在。景色的連續與重迭,像是悠忽閃現的浮光掠影。場景是虛幻的,在這里沒有城市的焦躁不安,劉韌在燈紅酒綠的都市中為我們偷竊了一抹月光。她跨越時空苦苦找尋,但怎么能逃脫現實?藝術家李熙的作品與這種唯美畫風背道而馳,其涂鴉式的繪畫哪怕是瞥上一眼,也會使人頭暈腦脹。觀其作品像置身于塵封已久的頹敗的時間之墻,其畫充斥著圈圈點點和急速的線條,豐富而又混亂。畫面被一些似是而非的符號與亂碼塞得滿滿的。就像人們的大腦,被信息擁塞得無從喘息。性病廣告、尋人啟事、BBS上的轉貼與回帖、重復的刷新按鈕等等,隱含著當下生活的快節奏、無頭緒和信息過量的迷茫。作品記錄著各種不相關的小事,而這些事情又是當下最常見的現實。整個作品像是一本荒誕且瑣碎的流水賬式,沒有主題,沒有宗旨,更沒有結果,有的只是不斷刷新的過程。而這個過程充斥著利益追求,所有人的行為都只有一個目的,利用能用的信息和手段,只為獲得更多的利益。
青年藝術家席華的裝置作品《城市呼吸》,從另一個角度切入到人與物的關系之中。那些折彎、砸扁的廢棄鋼制氧氣罐使人心生感慨,作品對人類生存環境的關注是顯而易見的。藝術家陳鴻志則致力于“空間繪畫”,將丙烯顏料揮灑在壓克力板上,創作出了《魔方》、《迷墻》等作品。在迷墻系列中,藝術家繪制的叢林猶如暫停鍵,鎖住了未受人類破壞的大自然,游走在叢林背后的人們,訴說著迷茫無助的個體焦慮。《魔方》更是直接描繪瀕臨滅絕的動物,看著那些絕望與哀求的眼神,生活在都市的人們應該作何選擇?
人往往只顧著前行,不及反省腳下是否對路,而青年藝術家的創作正是一個驛站,讓忙碌中的人停息回望。這些藝術作品從不同角度剖析都市文化給人造成的影響,他們所處的困境,浮躁與焦慮,對當下生活的異化狀態保持著警醒。藝術家雖然無法控制生活運行的軌跡,但是他們的作品是對城市文化最生動、最直觀、最形象的呈現。這種呈現有直白、有象征、也有隱喻,藉以向人們揭示正在迅速變化的文化現實,讓人重新審視都市生活的真實與荒誕,其間呈現的價值追求與精神理想,無疑將影響都市中人與都市文化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