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墳頭上的青草,已幾經寒暑,幾度枯榮。墳頭上的泥土,一次次塌下去,又一次次壘起來。如果,真如佛家所言:世有輪回,人能轉世投生。那么,母親投生轉世之后,都已屆而立之年,又開始了含辛茹苦地養育她新生的兒女。所幸還好,奈河橋上王婆的那碗迷魂湯,是每一個通往幽冥的亡靈都必須要喝下去的,讓人忘卻生前的榮辱與悲傷。不然,我難以想象,投生轉世的母親,倘若還能記憶她前世的那些艱辛與悲苦;而那些艱辛與悲苦的結果,又是怎樣的無謂,她是否還能有再活下去的勇氣。我不知道,我的外公外婆在養育母親的時候,是不是也和母親養育我們的時候一個樣子。但我卻比誰都清楚:我一直在重復著母親那無謂的人生;而且,和母親一樣,也非要熬到油枯燈熄離開這塵世為止。
我為母親哭泣,思前想后,更為母親悲傷。有時,我真恨我的父親。他把我帶到這人世上來,才短短的九十個白天黑夜,就把我和姐姐哥哥們一起丟給了母親,自己撒手塵寰。無疾而終,這于父親自然是一種幸運一種福份,但無疾無征兆,連話都未留下一句就突然長辭人世,這對母親是何其的慘酷。五十多年前那樣的歲月,一個剛滿四十的婦人,又靠那樣一點微薄的家產;在家族中人的環視擠壓之下要把幾個尚不知人事的兒女拉扯成人,那該是怎樣的艱辛?父親把什么都帶走了,只把傷痛和苦難的歲月留給了母親。而母親卻對父親的闔然長逝不能釋懷,把父親留下的那點微薄的家產賣掉三分之一,給父親辦了個很風光的后事。她覺得只有這樣才對得起死去的親人,才不枉她和父親夫妻一場。接著,又將余下的家產賣掉一半,給韻姐置辦嫁妝。韻姐的婚事是父親生前定下的,她要讓韻姐風風光光的出門。她不能讓韻姐婆家的人笑話登墀先生家寒酸。但是呢,嫁妝置辦好之后,韻姐還未出門;一個臘月寒冬的夜晚,十多個蒙面的漢子破門而入,把家里值錢的和不值錢的都搶了個精光。韻姐的嫁妝,自然不能幸免。母親急了,紅著眼睛和蒙著臉的強盜廝打。她一個婦道人家,哪是一群大男人的對手?好在那些人要的是錢財不是命。不然,母親就是有十條命,也沒了。好多年以后,母親在回憶這些往事的時候,說:“搶我家的人是誰,又是誰把那些人串通起來的?別以為把臉蒙起來我就不知道了,我心里有數!唉,親人,有時候比仇人還狠啊!”
歲月把往事沉淀之后,蒙在親情后面紗面的嘴臉就會清晰起來。二十多年以后的文化大革命中。在清理階級隊伍時,無意中清理出當年搶劫孤兒寡母的禍首。真是讓人做夢都難以想到,暗中策劃和主持搶劫我們的,竟然真是我親親的……算了,往事已矣!如今,他已經故去多年,就讓他作的孽和他的名字隨他一起入土為安吧!
母親說,誰串通起來搶我家,她心里有數。父親生前結下的怨,他死了,人家糾集起人欺上門來,把家里搶得一干二凈;無非是想讓人看看他登墀先生家的落魄景像。她不服這口氣,把剩下的家產全部賣了,重新為韻姐置辦了嫁妝,硬是風風光光把韻姐嫁出了門。
但是呢,兩年之內,兩場紅白喜事辦過之后,我們家也就家徒四壁,算是徹底的破落了。當然,這些陳年往事,都是聽母親和親友們說的,在我的記憶中,搜尋不出半點印痕。
母親去世以后,我曾多少次追尋我對母親最早的記憶,但終不能得。往事如煙又不如煙,一樁樁一件件,都還覺得那不是最早的。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沒有看見母親哭過;當然,也沒有看見母親笑過。母親留在我童年記憶中的印象,始終是那么的憂傷,那么的疲憊。她總是早早的出門,有時回來很早,有時回來很晚;回家來,有時提一袋養子,有時擰兩升包谷,或一把面條。但大多數時候,兩手空空。空著手回來的那天,母親的情緒就很陰郁;或是坐在火塘邊,看著火塘里躥動的火苗發呆;或是坐在門前的沙楊樹下,望著天邊的浮云嘆氣,久久的不說一句話。每到這個時候,兩個姐姐對我就特別好。她們背我、抱我,把我帶到外面去,悄悄教我:
“弟,你要乖,不要喊餓。你不懂,媽好難啦!”
沒有家產,沒有工作,家里只有幾張嗷嗷待哺的嘴;無米之炊,焉能不難?但那時,我還不明白母親的難處;只記得在斷炊之后,母親和姐姐把父親留下的那些書,當作廢紙背到天門冬去賣給造紙廠的時候,每次都會帶我去,這是件讓人興奮不已的事情。因為,每次賣掉了紙之后,拿到錢,母親都會在紙廠門前的小攤上,買兩個燒餅,分給我和姐姐吃。真正懂得母親的難處,體會到其中的苦澀和辛酸,是后來,當我自己成為人父,回憶起當年那些往事的時候。
到我清楚一些人生世事的時候,家里已經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變賣;沒有收入,又告貸無門。夏天的炎陽冬日的雪,母親大都在外奔走;能借到兩升包谷的時候,是怎樣的喜悅與哀傷?什么都沒有借到空著手往回走的時候,又是怎樣的痛苦和沉重?大家閨秀,又嫁到書香門第,這無形中鑄成了母親過人的自尊與虛榮。面子攸關,母親在滯沉的歲月里咬緊了牙,苦苦地撐持起登墀先生家的門庭。但貧窮,卻無情地剝蝕著她做人的尊嚴。山窮水盡的家境,孤苦無助的未亡人,苦苦地養育著她的幾個尚不知人生世事的兒女,這已經是舉步維艱。而家族中的人呢,卻在算計著父親留下的那幾間空房子,明著牽線說媒,暗里播散蜚語,巴望著走投無路的母親早日改嫁他鄉。母親硬撐著苦熬著,小心防范著,就是不改嫁!多少年后,母親說起這些往事時,神態中還隱隱有些自豪。
她常說:“女人啦,如是自己撐不起;不用別人推,風都可以把你吹倒!”
父親去世之后,母親在這亂云紛飛的塵世苦苦地支撐了二十七個年頭。
二十七年,三分之一的人生歲月。鄉言:“不怕少時苦,就怕老來窮。”母親的前三分之二人生歲月,究竟是在怎樣的環境中生活過來,詳情我不知道。但是呢,從童年到少年到青年,我卻是在貧窮落魄的環境中,伴著母親一天天一年年走過她的老年。看著她臉上的皺紋一天天加深,看著她頭上的白發一年年增多;身為人子,卻欲助無力;結郁在心底的痛楚與悲傷,激起了一股子奮發的狠勁;希望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讓母親一展愁眉,還報老人家一片養育之情。但是世事滄桑,哪能盡如人意?等我自覺總算事業有成的時候,母親離開人世已經十三年了!空有一顆孝心,卻欲報無門;唯有把對母親無盡的思念,細說給我的兒女們;讓他們記住在遙遠的故鄉,一個名叫“金家崗”的小山上,那蓬低矮的茶樹下有他們祖母的墳塋。那一天,大限到來,我也化成青煙在人世上飄散之后,他們也不要忘記,清明時節,代我回去在她老人家墳前磕個頭,給她老人家點炷香、燒點紙。
二十多年歲月,不算短,也不算長。但二十世紀之初的那二十多個年頭,卻是幾多風雨,幾多霜寒,幾多人無法承受榮辱間的驟變飲恨九泉。支撐著人咬牙走過那多災多難的歲月,苦苦地活下來的,是深藏在每個人心里的那點希望。母親的希望,是她的幾個兒女都能夠長大成材。“只要你們都能順順利利的長大成人,我就可以安安心心的去見你們的爹了。”這話在我兒時,她就不知道說過多少次,早已深深印在了我的心里。但這話中的苦澀,卻是在我漫漫的人生路上,一點點思量、一點點體會、一點點醒悟出來的。
母親他們那一代人,大都經歷了從民國到共和國的巨變。敲鑼打鼓迎解放,歡天喜地慶翻身,這是今天電影電視里的場面。故鄉的解放,是一個冬日有太陽有霜的早晨,嬸娘從城里賣菜回來,逢人就說:“城里頭來了好多兵,說是解放了!”大家才知道解放了。但聽說過也就過了,一如既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們那小山村里真正熱鬧起來,是土改,是打土豪,分田地。有人喜歡有人愁。那些日日夜夜驚恐與期盼,繃緊了村子里每個人的神經。先,給我家定成分是貧農,屬于翻身解放的一邊。其時,哥哥已參軍了,我家還是軍屬;門上貼著政府送來的“光榮之家”的小紅匾。對打土豪分田地,也有我家一份。那個雨天的早晨,村長來通知母親,叫母親去分勝利果實。母親說好,好,馬上就去;把村長送走之后,她卻把門一鎖,帶著我們上山砍柴去了。一路上對我們說:“人家的東西,再好也是人家的;我們不眼紅,不要。你們想要什么,等你們長大后自己去掙。”到了晚上,因為我們家沒有去參加斗爭會,村長就給我們送來了一個衣架,兩把太師椅和十個青花碗。母親連聲謝村長,但等村長轉身一走,她就叫三姐和四姐將這些東西都搬到書房的閣樓上去了。我好想到那椅子上坐坐,她不準,還說:“那是人家的東西,我們不要。靠分別人的東西發不了財,要發財得靠自己發奮,你要好生記住!”
母親不愿去分浮財,不要別人家的東西。但她萬萬沒想到,我家雖然沒有田地,但卻有好幾間房子;別人早已在暗中謀劃著怎么樣才能打我家的土豪,分我家的浮財呢!
先,是一個姓翁的鄉長來找母親,曉以大義;說有的貧雇農沒有房子住,而我家的房子卻空著沒人住,叫母親主動讓出一半來,分給貧下中農。臨走。還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
“你們是軍屬,自己主動這樣做,是帶頭,對大家都好。”遺憾的是,母親沒有注意到鄉長這句話里的話,沒有答應讓出一半房子來。大約是半年之后,一個灰蒙蒙的清晨,我們還沒起床,一大群人跟在村長的后面來到我家。村長身邊的農會主任宣布:經農會調查核實,原先給我家定的貧農成分定錯了,我家應該定為破產地主。農會主任的話一完,大家就高呼口號:“打倒破產地主羅素珍!”接下來自然就是分我家的浮財了。以往村長都是稱呼母親“二娘”;那天改口了,直呼母親的名字,說:“羅素珍,你給我好生聽著!你兒子參了軍,你家還是軍屬,給你家一些特殊照顧。你要哪兩間房子,要哪些東西,你說,有農會給你留下。其它,通通搬到壩子里去,分!”
多少年后,當我有了一些閱歷,在回憶這些往事的時候,才明白:村長聲音雖大,吼得也兇,似乎階級立場很堅定;但他適時的抬出了我家是“軍屬”這塊招牌來,讓母親把希望留下的東西都留下了,莫非在暗中庇護我家?但當時,母親不知是沒聽懂村長的話呢,還是逞強不買村長的這份人情?她把我們叫到身邊,神情冷漠的對那些人說:“你們想要什么,都拿去好了!我有兒有女,該有的將來還會有!”說完,把家里的鑰匙往桌上一丟,拉起我的手,喊上三姐和四姐就走。
那天,母親帶著我們進了城,到了表嫂家。她叫表嫂的兒子帶我們到街上去玩。她和表嫂說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們在表嫂家吃了晚飯,等到天黑盡了才回家。天上下著雨,到家身上的衣服全濕了。我們家大小一共八間屋子,給我們留了兩間,其余的六間分給了別人,換了鎖。最好的兩間,是書房和書房樓下。翁鄉長一家,等不到隔夜,當日就從大山上搬下來,住了進去。書房閣樓上那個衣架、太師椅和青花碗,自然連房子一起成了翁鄉長家的“勝利果實”。留下給我家的兩間房子里,除了一張床,一條被子和幾條板凳,東西全部搬走了。我家真正成了名副其實的“破產地主”!
那個晚上母親掄起了一條板凳,在溝沿上砸爛了當柴,在屋中間燒起了一堆火,叫我們把身上的濕衣服脫下烤干。也許是心里難受,三姐哭了,被母親罵了一頓。母親說:“哭什么?不準哭!不就是幾間破房子,一堆爛東西?拿走了就拿走了!你們要有點出息,就好生發奮,將來出人頭地,活出個樣子來給那些人看看!”
五十年,半個世紀,一天天過著的時候,確乎是太漫長了。許多時候,說度日如年不為夸張。但過去之后,再回頭想當年呢,又似乎太短了!彈指之間,雙鬢已白。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各有一肚子辛酸,也各有一個奮發的歷程;雖然說不上有什么輝煌的建樹,但若與當年村里的人相比,卻是活得一點也不比誰差!倘若母親能活到今天,我敢肯定,她一定會催促我們兄弟姐妹一起,帶著孩子,開著自己的轎車,回鄉去一家家給村里的人拜年。母親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她兒女的身上。兒女們一個個都長大成人,有了出息,她覺得她該揚眉吐氣了。
兒女們一個個長大成人,但母親卻未苦盡甘來,非但沒有享上清福,反倒像個老媽子一樣,把韻姐的孩子帶大,又給三姐帶孩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個早上,她還抱著哥哥的女兒上街去買菜!
母親,我就是哭破嗓子哭干了淚,也哭不盡心里的悲苦!聽你的話,而我自己也心有不甘;我逼我發奮圖強,遠比黃世仁逼楊白勞還要狠心手辣。我用我的青春為我的事業奠基,到幾經風雨又幾度浮沉,生命已是日落黃昏的時候,我終于闖出了一片小小的天地。可母親,你卻已經魂歸九天!仙塵兩絕,母親,我只能跪在你墳前的石碑下,給你磕頭了!
市井之言:“只有不是的兒女,沒有不是的父母。”這句話,頗有點“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父要子亡,子不亡不孝”的味兒,很蠻橫,也很霸道。但倘若把“是”的意思放寬一些;那么,至少可以說明一個事實:兒女孝敬父母的不及父母給予兒女的萬一!兒女對父母的孝心,與父母對兒女的愛心相比,有如螢光與皓月!不是嗎?
且不說十八年含辛茹苦,單是把一家人賴以活命的微薄家產盡數賣掉,兩次給女兒置辦嫁妝,只不過是為了女兒體面地嫁進丈夫家,不讓婆家的妯娌姑子小看了她,少受些委屈,而獨自擔起日后的艱難。母親對女兒如此,但做女兒的呢?女兒對母親的孝心中,夾帶著幾成私心?
不諱言,韻姐確乎是個好女兒、好妻子、好母親、更是一個好教師。但她實在太好強!一個破產地主家庭出生的人,已經淪入了黑五類的圈子,有份工作有份工資;能謹守本分,小心翼翼地把工作做好,這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但她不這樣想,真的相信了“重在表現”,事事不落人后,處處走在人前,這且非自找沒趣?落在人后領導尚可批判;跑在人前,且不是讓領導為難?表揚呢?怕別人說階級立場有問題,“右”了;不表揚呢,又怕別人說“唯成分”論,“左”了。一個讓領導左右為難的人,且能討得好去?二十多年中,運動如潮,一個接一個。每個運動一來,潮頭都把她撲到水底;潮水退去之后,她又以無法否認的成績,把那象征“給出路”的獎狀搶到手里。壓在她箱子下面的那十幾張獎狀,不僅苦了她自己,也苦了她的丈夫她的兒子,也更苦了她的母親。
當初,韻姐把母親從鄉下接到城里,母親好高興。從農村跳出來做了城里人,母親感到出了口惡氣,臉面有光,很感激韻姐,逢人就夸韻姐有孝心。韻姐的孝心,給母親一份滿足,但同時也把勞累和另一種痛苦加在了母親的身上。姐不服輸,她要全身心地教好書;用成績證明她是聽共產黨的話的,堅決跟共產黨走的。家,她是顧不上,只好全都交給母親了。母親呢?因為心里存了一份感激,也就心甘情愿地洗衣、煮飯、帶孩子,從早忙到晚。但夜深人靜的時候,且不說一身的酸痛;想想把我和兩個姐姐丟在鄉下的家里,無依無靠,她能睡得著嗎?韻姐是她的女兒,我們也一樣是她的兒女!韻姐哭著把她接到城里去,我們不也哭著巴望她回來?手心手背都是肉,母親的心能不疼能不碎嗎?
我哭,哭母親尚未把她的兒女養大成人,又得為女兒去操心她們的兒女。
我哭母親,養兒養女,含辛茹苦把兒女養大成人,自己卻淪為兒女家一個不花錢的老媽子!
韻姐的兒女剛帶大,三姐又哭著把母親接去了她家。
三姐不爭先進,但卻得爭生存。三姐夫一個人的工資,養活不了她和她的五個兒女。她得去工作,去掙錢!但是呢,黑五類出身,屬靠邊站之列。盡管她比兩個姐姐的命好,嫁了個共產黨員的丈夫,但卻未能改變她的氣運;安排工作,輪不到她。一次次報名,一次次體檢,一次次名落孫山,她過不了“政審”這一關!她找領導申訴,領導說:我們的政策是有成分但不唯成分,好好爭取;連句安慰人的空話,也遙遙無期。她去找算命先生算八字。算命先生說:不要急,翻過三十歲就好了。分明是騙人的鬼話,卻是言之鑿鑿。也巧,滿三十歲的那一年,水城礦務局的招工榜上,居然有了她的名字!她以為時來運轉,跑去感謝算命先生,跑來向母親報喜,說她有工作了,正式的,還是工人階級。母親說:“你走了,家呢?”是呀,家呢?五個兒女小的不滿一歲,大的不滿十歲,交給誰?母親的一句話點醒了興奮得忘乎所以的三姐。她也是母親,她不能丟下她幼小的兒女不管。但家境如斯,要她放棄好不容易到手的就業機會,這簡直是要她的命。一邊是就業掙錢,一邊是家庭兒女;就業掙錢不就是為了家庭兒女?把家庭兒女丟了,掙錢來干什么?事難兩全,兩難之間的三姐,一場大哭;哭得悲愴欲絕,也哭得母親肝腸寸斷。都是女人,都是母親;三姐的難處,不說母親也清楚。手心手背都是肉。母親什么話也沒說,收拾起自己那兩件換洗的衣服;拉著韻姐幼小的孩子,搬進了三姐家。
母親換了一條街,換了一套房子;干的呢,依然是洗衣煮飯帶孩子的活,依然是個沒有工錢的老媽子!只不過之前是韻姐的,現在是三姐家的了。
我哭,哭母親把每個兒女的難處,都扛在她那瘦薄的肩上;可是她的兒女,卻是要到孤苦無助的時候,才回到她的身邊來哭泣。
好在四姐婆婆健在,四姐夫又是一個做家務的能人;不然,她自己終年外出打工掙錢貼補家用,她的四個兒女交給誰去?母親難說不又收拾起那兩件換洗衣服,再搬一次家了。
母親沒有從三姐家搬到四姐家,但卻搬進了哥哥家;干的還是洗衣煮飯帶孩子,依然還是個不要錢的老媽子。
哥哥參加過志愿軍,讀過政法大學,還入過共青團;所以敢自詡為“干革命死而后已”,和母親劃清界線,帶頭把母親“疏散”到鄉下去。
一度,我曾憎恨過我的胞兄,但如今塵歸塵,土歸土,他已經長眠在母親的墓旁;往日的幽怨,早已隨著殯儀館那煙囪上的青煙飄散。細想,我與他之間的芥蒂,該是起于那個物是人非的夜晚。
那是1965年的寒冬,是時我剛畢業,尚未分配工作,就由學校直接去了“四清”工作隊。春節工作隊放假,我從所在的生產隊趕回家來和母親團聚;走了六十里山路,又乘了兩個多小時的火車;到家,已是夜半兩點多鐘,應該是大年三十的凌晨了。
那時,母親住在下街;一間沒有窗戶的屋子,向房管會租來的。上下兩層街房,連閣樓一起算共有八間屋子,擠了七戶人家。我家擠在當中,門對著過道;關了門,大白天也要點燈;三伏天,屋里也有股霉味兒。從56年進城,到62年離開到遵義求學;六年,因為母親住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每個寒暑假,都帶著一份激動回家,和母親團聚,而后又帶著一份惆悵離開。65年那個冬日的夜晚,我敲門,門里是個粗聲粗氣的男人聲音:“誰?是哪個?”嚇了我一跳,不知道說什么才好。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粗壯的男人。隔壁的許嫂開門出來,告訴我,我才知道物是人非,母親已經搬走了。母親搬到哪里去了,許嫂也不知道。她叫我到她家烤烤火,等天亮再去找母親。我謝了她的好意,在屋檐下站了許久,才流著淚離開了那個曾經是我家的地方。以后,我再也沒去過那個地方,以后也不會再去了。因為母親永遠的離開了那里:新民街48號。
那個夜晚,毛毛雨,夾著片片飛雪;小街上靜靜的,就連有人說夢話的聲音,在街上都聽得見。我不知道該到哪里尋找母親,又無落腳的屋檐;一個人在黑黑的小街上,冒著雨,像游魂野鬼似的徘徊到天亮。那份孤苦與凄涼,在我的心上,刻下了終身難愈的傷痕。天麻麻亮,我跑到城外的四姐家,才知道母親搬到了營盤山,是被“疏散”到農村去的。“疏散城市人口”確乎是當時的政策。但是呢,直到如今我也沒弄明白:突然間,把地、富、反、壞、右和資本家,連同他們的家人統統趕到農村,趕進深山老林,連鐵路公路兩側十里都不許居住,究竟是為了什么?是城市太擁擠了?還是怕這些人會聚眾鬧事?制訂這項政策的人是怎么想的?對于老百姓,這大約是永遠都難以想出一條能說服自己相信的理由來。
是年,母親早已過了六十歲。按政策規定,她已經不屬“疏散”的范圍。
大年三十的早晨,七點過鐘,天還蒙蒙的,沒有大亮。四姐夫帶路,我找到了母親。
母親租了農戶家的一間屋子。又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小木屋,門就開在農戶家的廚房里。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彎著腰,坐在床前的小火爐邊,愁眉緊鎖,看著火爐上的小水壺發呆。一盞昏暗的煤油燈亮著,床上的被子疊得好好的;不知道是早就起來了還是壓根兒就沒睡?我好心酸,喊她,聲音逼在喉頭里發不出來。她抬起頭來看著我,那種眼神,雖說至今歷歷在目,但卻至今也難分鑒;究竟是沒有認出我呢,還是不相信我會去找她。她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有說,眼里流出兩行淚水,就又垂下頭去看著火爐上的小水壺。
我哭,哭母親晚年的孤苦與凄涼。我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她!一個星期的春假,除了依她的吩咐,去給父親上過一次墳外,每天都寸步不離地守著她,但說來說去,說的都是一句話:“媽,等我分了工作,就好了。”“四清”結束了,“大串聯”又開始了。直到67年的夏天我才終于離開學校,終于回到了家鄉,終于有了工作,但也終于絕望了!我被分到一個叫“花秋”的高寒山區當教師,離縣城百多里路,除了寒暑假回家和母親團聚,大多數時間,母親還是一個人,在那間沒有窗戶的小木屋里,孤身獨處。
到了1969年,也就是我24歲的時候,母親突然萌發了要回娘家看看的念頭;而且,很堅決。她說,她18歲嫁給我父親,隨我父親回老家,都快四十年了,還從來沒回娘家去過,今生她無論如何也要回去看看。母親這樣說的時候,我心里沉沉的;一種不祥的感覺,讓我坐臥不安,但是呢,我還是和親哥哥姐姐們按分子出錢出糧票,為她湊足了盤纏,由我護送她回去。因為,只有我一個人尚未成家,沒有拖累。
母親的娘家在畢節。但從我記事起,似乎從未和畢節的什么人有過往來,連書信往來都不曾有過。到了畢節之后,根據母親的回憶,四處尋訪打聽,終于找到了我的一個表兄,才知道母親的娘家還有好多親人,大都是她親親的侄兒侄女。
母親在娘家住了十八天。母親的一生,在有我之前的景像我不知道;在我的記憶中,只有這十八天,母親的臉才真正舒展開了。就連那深深的皺紋里,顫動的都是笑容。在侄兒侄女侄孫子們中間,她頗有點像榮國府里的那位老祖宗,被兒孫們捧著敬著。其時,母親已是年近古稀,外公外婆自然是早都故去,就是舅舅舅母們,也大多過世。在老遠的黔北有個親親的姑媽,表兄表姐們早就聽老人說過,但素未謀面。母親突然回去,這對于他們是怎樣的意外?他們輪流設家宴請,變著法讓母親開心愉快;連走路,也總不忘把母親攙著扶著。母親呢,也似乎暫時忘了深深折磨著她的貧窮和屈辱,真像榮歸故里。終于伸直了腰做了一會人。我好感激我的表兄表姐們,他們的殷勤雖說是冬日黃昏的一抹陽光,畢竟是他們讓母親真真正正開開心心的過了十八天!而我們呢,我,哥哥和幾個姐姐,都給了母親什么?
原本說好在畢節一個星期,但表兄表姐堅持讓母親多住些日子,母親也留念娘家。但我開學在即,且深知母親身上的錢已經所剩無幾,只好一個人先行回家,到學校借了兩個月的工資,給她匯去。大約在我離開后的一個星期,母親也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表妹。在母親的哭訴催促下,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這個表妹成了我的妻子。至今,我也難以分斷:究竟是因為我自己活得萬念俱灰,還是為了順從母親的意愿,或許是兼而有之,就這么草草成了家,了卻了自己的終身大事?
母親從娘家回來,一下火車就被哥哥接進了城,住進了哥哥的家里。
當初,哥哥帶頭把本可以不“疏散”的母親,也“疏散”到農村,是為了“追求進步”,如今又想方設法把母親從農村遷回城市,接到自己的家里,同樣也是為了“追求進步”!生活就是這么嘲弄人!
在母親回娘家的十八天里,嫂嫂和哥哥離了婚,把個剛滿周歲的小女孩留給哥哥走了。其時哥哥被縣革委抽調到工作組,在一個邊遠的大山里“抓革命,促生產”。他不能回家照看孩子,也不能把個剛滿周歲的孩子帶到工作組去;進退無路,才想到他還有個白發蒼蒼的老母親。一邊是具體的困難,一邊是“追求進步”的決心;報告交上去,領導特批;于是母親又遷回了城里,搬進哥哥家,為哥哥帶孩子,讓哥哥無牽無掛地“追求進步”去了。
母親帶大了一個又一個外孫,這回終于帶了自己的孫女。她似乎活得開心了些。因為她有了孫女還又終于有了家。
啊!母親!
我哭,哭母親在父親死去之后,能夠艱難的活下來,為的就是這個家。她把她的血和淚都給了幾個兒女。但她的兒女一個個的長大了,結了婚,有了他們自己的兒女自己的家,就一個個的離開了她。在那個風雨頻頻的歲月,他們的生命,幾乎為了他們的家和他們的兒女耗盡,還有多少留給他們的母親?非要到他們舉步為艱難以為計的時候,才會想起他們風燭殘年的老母親,才會回到母親的身邊來痛哭一場,從母親那瘦弱的身上再索取一些溫暖!而母親,盡管眼淚婆娑的望著一個個長大成人的兒女離她而去,也曾一聲聲嘆息,一回回心冷;但當離去的兒女一個個回到她身邊的時候,她又一次次的向他們伸出手去,寬容地接納了他們。擰著她那個小小的行李卷兒,從韻姐家,到三姐家,又到哥哥家;到哪家都是洗衣煮飯,帶孩子!
兄弟姐妹中,我最小。我看著姐姐哥哥們一個個離開母親,看著他們又一個個回到母親的身邊來哭泣求助。我跟著母親,由韻姐家搬到三姐家,又由三姐家搬到哥哥家。我看著母親是怎樣的咳著喘著,為姐姐哥哥們分擔勞累和憂愁;看著母親在勞累和憂愁中一天天瘦弱、蒼老;心里說不出的苦澀,說不出的憤懣。我曾不止一次對蒼天發誓:就是碎骨粉身,我也要拼出一片天地來,讓母親頤養天年!倘若命運不濟天不憐我,就是耗盡最后一點力氣也還一事無成,至少,我不能像姐姐哥哥們那樣,讓風燭殘年的母親,再為我分憂操勞!所以,婚后我讓妻子留在母親的身邊,代替我向母親盡孝。第二年妻子臨產,我才把她從母親的身邊,接到我任教的小鄉場上,由我自己來照顧她分娩。沒燒的,我自己到煤窯去背。沒吃的,我自己開荒種地、養雞養鴨。我不能承歡膝下,這已經愧對母親,哪能再讓母親為我勞累憂苦。妻子為母親生了個孫子,讓母親歡天喜地。她帶著哥哥的女兒,風塵仆仆趕了百多里山路,來看她剛剛降臨人世的孫子。那是個秋雨瀟瀟的傍晚,她前腳進門,我后腳到家。我從煤窯背煤回來,一頭汗,一身雨,一腳黃泥。母親忙忙的站起來,一手抱著孫子,一手遞我毛巾,昏花的老眼蒙著一層輕淚,低低的說了句讓我揪心也讓我永遠不能忘懷的話。她說:
“媽老了,幫不了你了。”
啊!母親!
那天,我哭了;為母親,也為自己。母親把她的光陰,她的心血和生的樂趣,伴著生命的進程一次次分給了她的兒女們,到只剩下一生嘆息的時候,嘆息的也是為自己再不能給予兒女一點什么而傷痛!我恨我自己,恨自己為什么這樣無能無力無出息!等到我自以為有能力有出息,能開著自己的轎車,帶上自己的兒女,從幾百里外去給母親上墳的時候;母親墳上的青草,已經經歷了十多個寒暑!跪在母親的墳前,我才突然感到:無論是因為自己活得萬念俱灰,還是為了順從母親的心意,幸好草草結了婚!我總算讓母親在生前看見她的兒子成了家,總算讓母親在她生前看到了她的孫子,總算讓母親在生前了了一樁心事!否則,等到如今,就算我有孝心也有盡孝的能力,也無非是在她的墳前放上束名貴的鮮花、多燒幾堆紙錢,如此而已!
往事如煙,過去的歲月無論怎樣不堪回首,也都永遠過去了。如今,我自己都雙鬢已染。我的孫女,也能叫我聲爺爺了。但無法消散的那一縷情思,仍緊緊的牽著我的心神,讓我難以釋懷。也許,世間的女人,若依階級斗爭的理論劃分,確乎可以分類出好幾個成份。但深藏在每個女人體內的那一顆母親的心,難道真的能分割出紅與黑來?跪在母親的墳前,追憶那些早已逝去的荒唐歲月,以及那些荒唐歲月里的荒唐往事,心里的歉疚依然。那時。我們還是些十幾歲的孩子,支書把我們集中在學校的大教室里,一人一個信封一頁紙,逼著大家給自己的母親寫一封信,表示堅決和自己的母親劃清界線。而后,經他修改認可,由我們抄正,才由學校統一郵寄。這堂階級斗爭教育課,上得似乎別出心裁,但也上得何其的冷酷!母親從未提起過那封信的事,我也從來未對母親解釋說明過,但也從未忘懷過我在那頁信紙上都寫了些什么。好在那荒唐的歲月一去不返,但母親,也帶著心上那深深的傷痕,永遠的長眠在故鄉那荒僻的小山崗了!
啊!母親!
我可愛可敬,也可憐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