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體戶的狗

下鄉那天，是一個難得的晴天。鐵路電修廠的門口人頭涌動，工廠的大喇叭里比平常熱鬧，一忽兒朗讀，一忽兒歌聲。從這一年起，下鄉插隊改成了和父母單位一起走，這就使學生們相互間不怎么熟悉。不熟悉不怕，每個車上都插著旗幟，上面印著“陳家三隊”“陡嘴子五隊”“董屯七隊”的字樣。家長們當然是熟悉的，他們都是一個廠子的甚至一個車間的工人，抬頭不見低頭見，今天由于這個特殊的原因聚在一起，過節似的，好像還多了一份親熱。都領著各自的孩子，孩子們就不很情愿地站在自己父母身邊咬著嘴唇(當然可能也有咬著牙的)相互瞅著對方。父母同事關系好一點的，就把孩子領到一起相互介紹，讓對方關照。孩子們好像一夜之間都成了大人，紅著小臉，腦瓜門上冒著汗，拍著胸脯說沒問題。男的一般都沒問題，女同學有的就嗚嗚哭，像要出門子(結婚)似的，當媽的一般都沒來，來了的就幫著抹眼淚，抹著抹著自己也跟著哭了。每個車上都掛著紅花，貼著紅方塊字，都是些口號。司機有些著急，頭伸出窗外，直按喇叭，嘀嘀，嘀嘀，沒用，沒人能聽得見，誰讓這是離別的時刻?誰愿意讓離別時刻來得這樣快?人生自古傷別離啊!

最后還是知青辦帶隊的王師傅手里提的喇叭起了作用，他說快點上車，快點上車。許多家長就忽然想起他的作用，就都呼啦一下圍過去，讓他關照，他推開眾人用喇叭說：都回去吧，太晚了耽誤事情。

王師傅總算把這些知青都帶上了車，他自己走向插有“陳家三隊”旗幟的那輛車，突然發現上面有條狗也像模像樣地坐在車上。王師傅不高興了，問：誰家的狗?沒人吱聲。王師傅又用喇叭大喊了一聲：誰家的狗?一個坐在箱子蓋上的小個子陰著臉說：咋的了，我的。王師傅一看是翻砂車間啞巴葛殿才的兒子，葛殿才早年離婚，自己拉巴著這個孩子，一個啞巴也不會管孩子，就是靠打，他爸打他他就打別人，在鐵路那片有點名氣，廠子里沒人不知道他的，別看年齡不大，老資格了，兩次被勞教，不久前剛剛從里面出來。這不，他爸連送都沒來送他。王師傅就有點同情，口氣就軟了下來，問：你要帶到集體戶去啊?小葛子說：啊，咋的?我爸也不喜歡它，這陣兒你看它瘦的，扔給我爸還不得餓死啊?說著，小葛子摸了摸那狗，那狗很溫順，舔著小葛子的手。王師傅一想也是，那啞巴伺候自己都費勁，哪有工夫伺候它呀?只好說，你愿意帶就帶著，不過我把丑話說在前頭，這東西到農村很難合群，我是怕你將來惹禍。小葛子沒吭聲，好像沒聽見似的。

沒聽見就沒聽見吧，反正我是說了。王師傅好像想了想，這個問題也不是什么實質性的問題，實在也是沒什么可想的。王師傅就砰的一聲把車門關上，車就出發了。

小葛子可能是剛出來的原因，不怎么愿意說話，坐在車上一顆接一顆地抽煙，好像要把自己埋在煙霧里。狗在一邊一臉茫然地看著他，抻著巨大的舌頭，不知道主人何去。狗畢竟是城市里的狗啊，訓練有素，蹲在那里，同樣老成地對誰都不理不睬。惠超很喜歡狗，就試圖與它親近，他剛要用手去摸，那狗就低吼起來，剛還溫順得一塌糊涂，立時眼睛里就有了兇光。小葛子用皮帶抽了一下那狗，說：叫個屁，這以后都是咱家的人，要咬你給我咬農民。狗被抽得莫名其妙，不敢再發作。小葛子就給大家表演，蹄一個。狗就把一個蹄子遞給他。小葛子又把什么東西往空中一扔，說，接著。狗一個蹦高，把那東西用嘴穩穩接住，只聽咯楞一聲，原來是一塊手表。小葛子把表拿過來，戴在腕子上。好像是一塊上海牌手表，一般人沒有。小葛子卻對它如此隨便，嗨嗨，可見是見過世面啊!

小葛子接下來的表演就更具有表演性質了。小葛子抽一口煙，吐出圓圓的煙圈，他把煙圈噴給了那狗，狗也像會吸煙似的，對著煙圈吸一吸，那煙圈就散了，有一部分就進到了狗的鼻子里，狗就愜意地打著哈欠。兩個人和諧的樣子，讓大家感覺到這狗并不可怕，至少是有小葛子在，它就是一個溫順的家伙，一個好玩的動物，大家逐漸對這狗就不怎么怕了。惠超和敏坤家里都養過狗，對狗有天然的感情，他們不怕狗，只是女生還有些害怕。小徐已經被任命為戶長，覺得自己有點責任，就對小葛子說，你還是得看著點，別讓它亂蹦。什么叫亂蹦啊?小葛子聽了挺反感，就假作沒聽見，照例噴云吐霧。望著車廂外，路兩旁是廣闊的田野，那地黑油油的一眼望不到頭，小苗已經長了起來，綠綠的一片。遠處有山，山窩來窩去的，不怎么成形狀。近處有一條河，亮亮的，一會兒隱在草里，一會兒又爬了出來。

同一個方向有許許多多的車，都是鐵路電修廠的，都插著紅旗，車上的知識青年大都唱著歌，唱《團結就是力量》《唱我們走在大路上》，唱《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我們年輕人，有顆火熱的心……歌聲飄蕩，飄蕩，在車廂里飄蕩，在田野上飄蕩，那氣勢，那情狀，讓路上行走的騎車的人紛紛側目，回頭，讓田里犁地的牛都發出一聲大叫，莫非它也被感染了?

情緒是能夠傳染的，年輕人也是最容易受感染的，小徐就和大家商量也唱點什么，小葛子就當啷一句，唱個屁唱，哭的心都有，還唱呢?大家就都不吱聲了，就都拿眼睛瞥著小徐。小徐知道自己碰上了刺頭，碰上對手了。小徐在學校當過班長。對待這類人也還是有點經驗。知道自己剛剛被任命為戶長，威信還沒建立，不便碰硬，得慢慢來，連尷尬都不留在臉上，做出無所謂的樣子，就只聽別的車在唱歌。即將誕生的陳家三隊集體戶的五男三女一條狗，就那么靜靜地坐在車上，冷漠地望著車廂外。和其他車比，有點反常，也可以說是呆若木雞。

沿途不斷有車拐彎，拐彎的就大喊再見，親得要命。經過兩個多小時的行程，他們的車和另兩輛也該拐彎了。這一刻他們好像突然從沉默中醒來：哦，再見了，真的是再見了!他們也拼命地喊再見，揚著手臂，搖著頭巾帽子，也是親得要命。那狗突然吠了起來，聲音大得嚇人，他們立刻就不喊了。小葛子說，沒事沒事，它也是和那些人打招呼呢。再看那狗，果然不是兇相。其他車繼續往前跑，司機和司機也都揮揮手，打個招呼，分道揚鑣。

這里是公社，公社也是一條小街，十字路口那兒圍了許多的人擺攤，不知道在賣什么，街上有飯店，有百貨商店，看來是最繁華的所在了。他們不在這里停留，他們在這里換車，廠子里借來的汽車在這里就不走了，司機們在公社吃完午飯就回去了。他們還要往生產隊去，各個生產隊都來了車，知識青年來了，喜事，大喜事，誰敢怠慢?來的車雖是不一樣，有牛車有馬車，但一律都裝飾得紅紅綠綠，像結婚接親似的。

陳家三隊來的是一輛馬車，車和馬裝飾一新，掛著辦喜事才用的紅布條和銅鈴鐺，走起路來嘩啷嘩啷的，很帶勁。趕車的老劉頭很是熱情，上來就要幫著從汽車上往下拿東西。誰也沒想到那狗會那樣兇猛。沒得到任何指令，就突然竄上去，一口咬住老劉頭的袖口。老劉頭嚇壞了，使勁一拽，袖子被拽下去半截，人倒在地上驚恐萬狀地喊：狗，狗，快看住狗!小葛子坐在車上哈哈大笑，說：黑子，你他媽行啊，沒用我說話你就行動了。嗨嗨，就這樣啊，見到老農你就給我咬，別客氣。

王師傅過來問，陳家三隊隊長來沒?老劉頭抱著鞭子，驚魂未定，連忙說，來了，來了。王師傅說，你是隊長啊?老劉頭說，我不是，隊長到集上給集體戶添置東西去了，說一會直接到知青辦去辦交接，讓我先把人接走，怕同學們餓著。王師傅哦了一聲，對小徐子說，我就不跟著下去了，這好幾家呢，我也得到公社去報到。你是戶長，大膽開展工作，有什么事情和隊長多溝通，也可以來公社找我。然后看著馬車，對個別人又囑咐了幾句，都是臨來時家長囑咐的那些話，不過是替有的父母再傳達一下，以示關系不一般和重視。

老劉頭坐上車還直回頭回腦的，心有余悸。看著坐在車上又變成紳士的狗，莫名其妙。小葛子有些自來熟，說：你貴姓啊?老劉頭知道狗是他的，就有些恭敬，謙卑地點著頭說，免貴免貴，姓劉姓劉。小葛子就拍拍老劉頭的肩膀說，卷根煙。老劉頭就順從地把煙荷包遞給他，小葛子從里面熟練地摳扯出煙葉，熟練地卷了根煙，抽的時候卻被嗆了一下，大概他也不適應這么辣的關東煙，就罵了一句：媽的，真沖!

小葛子很快和老劉頭熟悉起來。小葛子說，只要你教我趕車，我就不讓狗咬你，你教不教?老劉頭搗蒜般地點頭：教，教，怎么不教呢?于是，老劉頭就說，其實趕車很簡單，就是和牲口打交道唄。小葛子不耐煩，說你別和我饒，你撈干的說。老劉頭就說，干的就五個字，嘚駕喔吁哨。嘚，就是走，駕，就是快走，跑的意思。喔，就是左右拐彎，這時要用鞭子示意左還是右。吁，就是慢或者停下的意思，要用車閘配合。哨，就是退后的意思。你看簡單不?老劉頭一邊說一邊演示，小葛子就有些心血來潮，就要從老劉頭手里拿鞭子。老劉頭沒敢放，老劉頭說：隊長有話，讓我一定保證你們的安全，以后有的是時間，我再教你們。

大家都很有興趣，原來農村這么多學問，趕車都說道這么多，就紛紛問些別的。地里的莊稼長得還不太高，和草差不多，大家還都不怎么認識，都覺得有些新鮮，就指著路邊的莊稼問這問那，老劉頭就告訴怎樣辨別，就多少從苗上認識了苞米、高粱、黃豆。沒見過的就很高興很興奮的樣子，說這就是苞米啊，這就是高粱啊，這就是大豆啊?也有家在郊區或者在農村呆過的，就指著遠處的樹說，那是核桃樹吧?老劉頭說，不是，那是柞木，它四個名字呢，青干柳，老柞木，玻璃哄子，橡子樹。大家哄的一聲笑了，說這就是橡子樹啊?老劉頭就點頭作答。心想，畢竟是城里的孩子啊。老劉頭就有些忘乎所以，揚鞭一喊：駕!狗立刻汪的一聲，老劉頭這才記起還有那家伙，興趣大減，立刻不敢聲張，勾著頭袖著手，蔫了。

到了村口，有一條大黃狗雄偉地立在村頭的橋上，例行公事地叫了兩聲，它大概不會想到這車上有狗，就有狗隨幫唱影地跟著叫了起來。小葛子和那條狗立刻興奮起來，小葛子說，媽的，還敢跟我示威?他拍拍早已經在一邊躍躍欲試的狼狗說，去，大黑，給它們點顏色瞧瞧。那狗果然聽話，箭一樣地沖了過去。開始，大黃狗還沒太在意，一副傲慢的樣子，沒怎么防備，大黑沖過去立刻撕咬起來，大黃狗覺出了這不是同類，且戰且退，很快就敗了下去，跑得遠遠的，在旁邊嗚咽。那些圍在它身邊的狗早就作鳥獸散了，叫得已經不是好聲，都膽顫心驚的樣子，全村的狗叫成了一片，好像真有歡迎的意思了，惹得許多不知情的人出來瞧熱鬧。

老劉頭高興了，沖著小葛子豎起大拇指，說：這狗厲害。

狗已經跑回來，蹲在小葛子身邊喘氣，小葛子摸著它的頭高興地說，愛誰誰，誰惹咱咱就跟誰干，聽見沒?誰都能聽得出來，這話表面上是對狗說的，實際上是威脅大家呢。

老劉頭不知所然，說：你這狗誰敢惹啊?剛才那個大黃，是隊長家的狗，那狗平時可厲害了，它一叫全村的狗都跟著叫，春天的時候，它想跟誰就跟誰。這回好了，也有個怕的了。

小徐子不陰不陽地說，這回好了，大黑可以取代它，想跟誰就跟誰了。

大家哄的一聲笑了。

小葛子聽出是沖他的，就說：嘁，大黑可不是賤皮子，你以為它啥狗都上啊?

小徐子繼續說：這城里的狗到這里也得將就了，誰讓你把它帶到鄉下來了。

大家忽然聯想到自己的命運，都嘆息。別說狗了，人不也是如此嗎?

狗的確是一條好狗。它好像不怎么適應集體戶的生活。開始的時候，它不怎么吃食，也不怎么出屋。人還行，人融入生活看來比狗快。開始的時候是到公社糧庫領糧食，國家定量供應的，還有大米豆油什么的。這里是半山區，只有旱田，社員很少能吃到大米。集體戶的人不怎么會過，就先吃大米，不怎么吃面，吃面費事，他們不怎么會做。大米吃光了，他們就用面去和社員換小米，吃小米粥。吃大米的時候，大黑還吃兩口，吃小米粥的時候，大黑舔兩下子就不怎么愿意吃了。大家奇怪，那時候城里也不吃什么好的啊，怎么給大黑養成這樣的毛病?小葛子說，不是吃的原因，它還是不習慣。大家看著狗很蔫巴，心里也都跟著不好受，畢竟是一起來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狗)啊!出工的時候，大家就都勸小葛子帶著，小葛子就帶著它去出工，用個皮套子栓著它，那皮套子也很漂亮，嵌滿了亮晶晶的鉚釘。大黑顯然有些高興，它興沖沖地往前面走，遠遠看見大黃，它試圖過去和大黃親熱，大黃嚇得扭頭就跑。沒辦法，它領教過大黑的厲害，它可不想和這個黑黑的家伙對陣。大黑就有些訕訕的，估計已經后悔，如果早知道要長期在這里生活，何必惹人家不高興呢。人也是一樣啊，鏟地鏟得手起了泡，太陽曬得一天脫一層皮，就都想家想得厲害，女生甚至直哭。這狗被栓在樹上，不知道該干什么，就圍著樹這嗅嗅那嗅嗅，都是草也沒什么好吃的，轉來轉去，驢拉磨一樣，很快就把自己給纏住了。小葛子不明白狗的思想，過去踢了一腳，說：你他媽要自殺啊?我還沒自殺呢，你忙啥?就扔下鋤頭坐在樹下抽煙。打頭的二歪是回鄉知青，隊長的小舅子，總是向一邊歪著腦袋，拉小提琴似的。他有些討好小葛子，看小葛子要休息，就對大家說：歇了。大家就懶洋洋地往地邊上走，有的實在不愿意動彈，就拄著鋤頭站在地里，許多女生席地而坐。二歪就在邊上喊，別坐地上，坐鋤把上，要不容易生痔瘡。小葛子說：凈多事，生不生的和你有啥關系?二歪說，我不是為大家好么。小葛子說，你不懂，女生不容易生痔瘡，都是男的愛生，你沒聽說么，十男九痔。二歪就嘎嘎地笑，說你比我們農村人還愛說笑呢。小葛子說，我可不是說笑，我說的是真的。二歪把煙口袋遞給小葛子，小葛子接過去，那狗突然叫了一聲，二歪和小葛子都嚇了一跳。小葛子說：你啥意思?不讓我要是不?那狗躲避著小葛子的目光，好像做錯了什么似的。小葛子把煙卷完，吐掉煙頭上的揪揪，對二歪說，這狗，他媽的，連我和誰交往都管。二歪說，不至于吧，能那么聰明?小葛子立刻翻臉了，說你傻啊?我這是比喻。二歪嘎地一笑說，這叫比喻?你別逗了，這也叫比喻?小葛子把煙一下子吐在二歪臉上，說：別給臉不要臉啊，你還曬臉了是不?敢嘲笑我?那狗立刻站了起來，嚇得二歪連忙站起來，說葛子，你咋說翻臉就翻臉呢?小葛子拿起鋤頭就往地里走，說：你別以為到這里就落你手里了，你加點小心。其實，誰都能聽出來，小葛子這是話里有話，并不完全是沖著二歪的。二歪歪著頭想了想，像似沒想明白，氣哼哼地上前頭鏟地去了。

雨下得噼哩啪啦，很大，爆豆一般，一陣一陣地砸在窗戶玻璃上。大家都在戶里睡懶覺，狗本來也趴在地下，假寐，偶爾抬起頭卡吧卡吧眼睛，見大家都在睡覺，也放心地睡了起來。不知什么原因，它突然驚醒起來，大叫兩聲，把大家都驚醒了。大家都不很高興，說：叫什么叫啊?小葛子頭露出被窩，抓起一個什么東西扔了過去，那狗委屈地嗚了一聲。不叫了。

咣當一聲，有人開門進來，嘩啦嘩啦地甩塑料布。小徐子問，誰啊?

來人說：我。

大家聽出是二歪的聲音，就說：這天來干嘛啊?

二歪說：晴天鋤，雨天賭嘛，大雨天的能干什么啊，不就是賭嗎。

小葛子一聽說賭，來情緒了，披著被就坐了起來，說：賭什么啊?

二歪這時已經進屋，狗立刻對他立愣眼睛，二歪說：小葛子你把狗看住。

小葛子說，沒事，你進來吧。

二歪就說，你們集體戶我誰也不怕，就怕這條狗。

小葛子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二歪說，好話不說二遍。

小葛子說：去你媽的，你他媽嘴里還能有好話?

二歪從懷里掏出一瓶酒，說：開玩笑，我能不怕么，我誰都怕，想和你們喝點酒。來，徐戶長，惠超，敏坤，宏來，都起來，咱整點。

大家就紛紛起來了，人家帶酒來的，再不起來就不夠意思了。小徐就讓女生弄幾個菜。狗也跟著里外忙活。等到女生把菜做好，它也在下面坐穩，定定地瞅著桌子上的人，當然它主要是關心桌子上的菜。

喝了幾杯，二歪的話就多了起來，二歪說：葛子，你的狗總拴在家里啥意思，一隊有個狗也是狼狗，是大隊高書記家養的，可厲害了。你敢不敢會會去?

小葛子說：操，大黑懼過誰?別說你們地方的這些雜狗，城里那些警犬我都會過。

小徐子說：算了，別惹事了。

二歪覺得也是不好，就說：來，喝酒，敬徐戶長和大家一杯。

這小子賊精，他一直認為小徐子能有點作為，所以多少有些敬畏。

大家就喝酒，狗就在立在地下，偶爾有人給它扔點什么，它就蹦起來一叼。二歪覺得有意思，說，這狗，好身手。就也弄塊肉往起一扔，結果狗剛要蹦就停住了，沒接，肉掉在了地上。這讓二歪有些意外，也有些尷尬，他以為是他扔的不夠高，就又扔了一塊，結果這次狗連動都沒動，準確地說是連看都沒看。

二歪說，咋的啊，還認人啊?

小葛子說，我的狗有脾氣，對你們農村人反感。

二歪說：操，啥脾氣，還不是你給慣的，餓上它三天就老實了。

小葛子說，這狗還是有性格的，狗他媽的比我都強。

二歪說，啥強的，都一樣。隊長家的狗就牛哄，書記家的狗更牛哄，還不是狗仗人勢，狗都是一樣的。

小徐子說，你還別說，我們集體戶的狗就是不一樣，它和你們的笨狗就是尿不到一塊去。

惠超和敏坤也說，這狗真不一樣，你沒看他咬誰嗎?外戶的知青來它都不咬。它真的認人。

二歪就有些不是心思，說：還把個狗說神了呢，我再試試。我就不信它不吃我扔的東西。

他下了地，上鍋里找了根骨頭，站在地當中說：大黑，給。

不料，大黑沖他汪地一叫，二歪有些下不來臺，就作勢嚇唬大黑一下，這狗就嗚一下撲上去了，二歪一點沒防備，一下子就被撲倒了。狗還不罷休，圍著他就撕扯起來。這回二歪是害怕了，他一邊喊小葛子，一邊爬起來就往外跑。邊跑邊叨咕，嗨，這狗。嗨，這狗，真他媽邪了哎。

大家哈哈大笑起來，都紛紛地給那狗扔吃的，狗就不斷地跳躍著接。

小徐子叮囑小葛子說：你可別聽二歪的，書記家的狗你斗不得。那不是斗過斗不過的事，是惹它犯不上。

小葛子說，我能嗎?我傻啊?

輕易不怎么說話的宏來突然冒了一嘴：佼佼者易污，蟯蟯者易折啊。這狗。

小葛子沒聽明白，說：啥玩意，又屋(污)又轍(折)的。你別總整那文縐縐的行不?

小徐子聽明白了，說：宏來是夸你的狗呢，說你的狗剛烈。

小葛子就高興了，說，我說么，咱們還能不向著自己的狗說話?

雨似瓢潑，依然嘩嘩的，天好像漏了。

誰也不知道小葛子是什么時候去一隊的。但小葛子回來的時候，大家是都看到了。那個傍晚，一天云霞，紅得耀眼，不是個好征兆。嚴格講，大家看到的是小葛子抱著那條狗，走在云霞里。那狗明顯受傷了，身上血肉模糊，嘴也被咬壞了。小葛子表情很沉重，讓大家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肯定是去一隊集體戶了，他肯定是去會書記家那條狗了。

可以想見，那是怎樣的一場廝殺啊!小葛子事后說，他原本是上一隊戶去看一個同學(這顯然是一個借口)，不意間碰上了高書記的狗，那狗出奇的兇猛，據說也是一條退役的警犬。它很輕松地就把大黑給戰勝了。

小葛子痛苦不堪，已經無心細致描述那場廝殺，他抱著大黑痛苦不已，為自己的行為后悔。大黑回來后，不吃不喝，就是趴在地上，誰碰一下，它疼得直哆嗦。小葛子找了獸醫，獸醫一近前，大黑就咬，都這樣了也還是那脾氣，見著農民裝束的人就不讓靠前。沒辦法，只好把它帶回城里去了。

走那天，老劉頭趕著車去送，老劉頭對小葛子說：這么好的狗，你把它折騰鄉下來干什么?小葛子不說話，就是抱著那狗，狗哀哀地看著他，他也呆呆地看著狗，一副同病相憐的樣子。也就一兩個月的光景，路邊的青紗帳就起來了，剛來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小葛子的心情卻判若兩人。上了道后，老劉頭把鞭子遞給小葛子，說，你趕車啊?小葛子已經會趕車了，是老劉頭手把手教的。不料小葛子眼睛一瞪說，趕個屁，我一輩子都不趕你這破車。

老劉頭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小子又發什么邪火。剛想再說什么，一看那狗，不知啥時又虎視眈眈地開始瞅他，就不敢說話了，揚起的鞭子也有些不精神。

一隊集體戶的人過來說，大黑是好樣的，也把高書記家的狗咬夠嗆。

那是好多天以后的事情了，那天一隊集體戶的幾個人過來喝酒，嘮起了大黑，他們說的比想象的要慘烈多了，可是大家已經沒有興趣了。

宏來說，操，我這個臭嘴，那天我說那話干啥?

小徐子說，也不怨你，這狗早晚得有這一天。這樣的結果挺好，逼著小葛子把狗弄回去了，我聽說有的社員還琢磨著藥死大黑呢。

大家就都唏噓，想想大黑也是，這狗怎么長了這樣的怪脾氣，跟他媽人似的。可是人都擰不過現實呢，你能?

小葛子還沒回來，連個電話都沒打來，一點動靜都沒有，像死在了城里一樣。大家都有些惦念，不知道大黑怎么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