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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紀念

2010-01-01 00:00:00
山花 2010年3期

1

我和詩人雷馬的相識是在一個小酒館里,上個世紀的事了,其實上個世紀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遙遠。那時雷馬已經(jīng)是很有影響的詩人,他在許多的刊物上發(fā)表過長詩和組詩。我記得居于整個飯局中心的雷馬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失戀了。說完這句話后他驕傲地環(huán)顧四周特別是坐在他身側(cè)的安雯和姚遙,并沒有收回突出的門牙。

那是一家很小很小的酒館,沒能挺過上世紀的八十年代就消失了。我記得那天天氣很熱可雷馬點的是羊肉火鍋以至他的臉大半都在不斷升騰的熱氣里,安雯用她的手帕給他擦汗被他抓住了手。那時候的女士大概還不太會用“討厭”這個詞,所以這個詞被安雯說出來的時候有些生硬,她先羞紅了臉。那是一家很小很小的酒館卻是人聲喧沸各種各樣的聲音塞滿了你的耳朵,當(dāng)然還有層出不窮的熱氣。小酒館的對面是一家新開的舞廳,當(dāng)然現(xiàn)在它也不復(fù)存在,當(dāng)年的小街道已被拓寬。當(dāng)年,小街道的柏油路面都破碎了,變成了砂礫,每當(dāng)有車輛駛過,砂礫路面上便塵土飛揚,好像路面在呼氣似的。

那天詩人雷馬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那么多奇異特別的句子越過那顆突出的門牙,幾乎是一種噴涌。話題當(dāng)然從時下的詩歌開始,那年月,在酒桌上談?wù)撛姼柽€是一件相當(dāng)正常的事兒,談?wù)搾赍X和女人反而會覺得可恥——雷馬在席間談到他正在創(chuàng)作的一首詩,題目是《埋在空房間里的生活》,“我的窗戶是墳?zāi)梗翱蛑械囊磺卸际撬赖模蚁褚幻墩诿範€的蘋果/流淌著,過多無用的體液……”不得不承認他要寫那種屬于人類本質(zhì)(后來我和雷馬有了更多接觸,我發(fā)現(xiàn)他習(xí)慣性地把“人類本質(zhì)”掛在嘴上,就像我所認識的另一個詩人,他反反復(fù)復(fù)地“痛苦”,哪怕是在看上去異常快樂的時候)的荒蕪感,陌生感和棄嬰感,一直渴求愛卻從來也得不到愛,“活著,在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不得不承受下去的遺棄”。

也許是因為酒的緣故,也許是出于想要在兩個也在寫詩的女孩面前小有賣弄的緣故,當(dāng)然,也許是出于希望獲得雷馬重視的緣故,隔著不斷翻騰的熱氣我借機提到了我剛剛讀到的《荒原》,我想說我在雷馬的這首詩中看到了與艾略特《荒原》在母題上,在認知上的某種一致性,但它剛剛說出便被打斷了:“別和我談這個三流詩人!他算什么東西!虛偽,花哨,華而不實……”看得出雷馬有些激動,他用力地,夸張地揮了一下右手,然后把他的這只手搭在了安雯的肩上:“……許多人都是浪得虛名,許多人,而剛學(xué)寫詩的人又往往被他們的名氣所迷惑……如果你要讀,金斯伯格和老惠特曼還值得一看……你看他們詩歌中的力量!激情!豐富的荷爾蒙!艾略特和他們相比,簡直是一個被閹掉了的太監(jiān)……”雷馬的話引得了一團轟笑,除我和雷馬之外都一起前仰后合,特別是姚遙,她幾乎是花枝亂顫,笑得自己的肩不得不依在雷馬的身上,她臉上未褪盡的痘痘再次發(fā)紅……

和雷馬相識的那個晚上被我寫進了日記。在那個早已發(fā)黃變脆的硬皮本里詳細地記錄下了當(dāng)時的細節(jié),包括雷馬某些我以為閃光的句子——不過在日記里我沒有提到自己的受挫,但即使此時再讀我也能讀到隱在背后的受挫感,那時,我還是一個剛剛發(fā)表過兩三首詩歌的文學(xué)青年。

那個時候,我應(yīng)當(dāng)算是一只敏感的蝸牛,或者還屬少年的刺猬。這是現(xiàn)在的比喻,那時候……自以為是另一個樣子。

在我的日記里,還有意無意地記下了這樣一個細節(jié):席間,安雯問道,雷馬老師,你說你失戀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啊是啊,是怎么回事?姚遙和長庚也跟著起哄,為此姚遙還和雷馬接連干掉了三杯啤酒。詩人雷馬是如何回答的日記中沒有留下記載,但我卻記下了安雯的臉紅,和她再一次的“討厭”。

2

很快雷馬成為了我的朋友,很快,有外地的,本地的朋友來雷馬都會叫上我,向他的朋友們介紹:華子,我的哥們兒,詩寫得不錯。最后那句讓我倍受寵若驚,它肯定升高了我的體溫,從內(nèi)到外。當(dāng)然在介紹過后雷馬就會對我有所小小的忽略,他要把藏在口腔后面的懸河倒出來,讓細話,粗話,充滿哲理的話,前言不搭后語的話傾瀉而下,大珠小珠落玉盤……他們談?wù)摵神R和埃利蒂斯,荷爾德林與尼采,世界形勢和中國問題……聲音越來越大然后很可能演變成一場爭吵,雷馬充分利用他突出的門牙充當(dāng)那個羽扇綸巾,舌戰(zhàn)群儒的角色,他指點江山,指點民主和自由,指點詩歌寫作和文學(xué)的可能性,指點……

作為小雷馬十一歲,并且受寵若驚的朋友,我在自己的日記里詳細地記下了相關(guān)的論爭以及被他們反復(fù)提到的名字,現(xiàn)在它們也跟著發(fā)黃,變淡,變脆。寫這篇小說之前我又重新翻出它們,一行行看下去竟然有種隔世感,那個年月和現(xiàn)在有多么大的不同!已有多年,朋友們聚會已不再談喬伊斯、博爾赫斯與勞倫斯,不再談中國應(yīng)向何處去,更主要的是大家都不再那么固執(zhí)而尖刻地爭執(zhí),始終保持著一團和氣酒足飯飽之后四散而去。由此,它會讓你感覺上個世紀距離現(xiàn)在確實遠了。

無用的感慨就此打住,我要繼續(xù)和詩人雷馬有關(guān)的敘述,為了……紀念。

每次叫上我,雷馬總會有意無意地隨口問一下,“你看看安雯是不是有時間?一起來吧!”

安雯每次也都相當(dāng)痛快。只是有一次,她借口身體不適拒絕了我們,但在我們談著中國的現(xiàn)代性和詩歌的現(xiàn)代性,并一杯杯灌著啤酒的時候她還是趕了過來。我發(fā)現(xiàn),安雯的眼圈是紅的,像剛剛哭過的樣子。

3

在那本舊日記里,我記下了詩人雷馬參加一場詩歌朗誦會的情景,記得相當(dāng)簡單:

“雷馬走上臺去。他的額頭上有一束淡黃的光。我原以為他會朗讀自己的那首《傾斜而下的,和不斷上升的》,但他從自己的褲子里掏出一張紙片。‘太陽每天都是舊的,它舊得萎軟,像一塊正在腐壞的雞皮……,道路、燈光,窗口和屋頂上骯臟的鳥/它們散發(fā)著精液一樣的氣息……’最后,氣喘吁吁的雷馬將紙片丟了下來,仿佛也丟下了他最后的力氣。那只是一張白紙。”

即使事隔多年,即使看上去像經(jīng)歷了漫長的一個世紀,但憑借日記所搭建起的路徑穿上去,那日的發(fā)生還有足夠的清晰,它似乎沒被蒙上任何的灰塵也不存在阻擋的霧。那個沉在舊時的日子不需要打撈便可浮出水面。

我記得那日涌動的人潮。舊電扇懸在屋頂上,有氣無力,發(fā)出吱吱吱吱的聲響,它們吹動屋里的熱浪,幾乎能堵住人的鼻孔,堵住身體上正流著汗水的腺體,多年之后,我曾經(jīng)有機會重返那所大學(xué),急著拓展的大學(xué)正忙于施工建筑,舊日的一切都已不復(fù)存在。我記得那日,詩人雷馬在幾個學(xué)生和安雯、姚遙的簇擁之下走上了講臺,他站在一側(cè),用一種很隨意、很有些玩世不恭的樣子叉開雙腿,然后將手伸入肥大的短褲里,從自己的襠部掏出了那張紙——確實如此,雷馬的短褲應(yīng)當(dāng)有三個褲兜,但那張紙的的確確不是從其中任何一個兜里掏出的,他的這一動作還引起了口哨和尖叫,接下來,詩人雷馬朗誦了他那首即興的長詩。

在他額頭上有束淡黃的光:這也許是我的錯覺,也許是我愛虛構(gòu)的習(xí)性欺騙了我,但那日雷馬的表現(xiàn)實在太精彩了,包括他那個突出的門牙和長著粗重毛發(fā)的羅圈腿,包括他搭配得很不和諧的大頭皮涼鞋和灰色的襪子……朗誦完詩歌的雷馬顯得萎頓、憔悴,像是沒有了骨骼,兩個奮勇而驕傲的學(xué)生在陣陣掌聲中將他駕到臺下,然后離開教室……他丟到臺下的那張紙遭到了搶奪,我和安雯、姚遙、李文東也加入了搶奪,當(dāng)然我們快不過站在前面的學(xué)生。搶到了紙的學(xué)生如獲至寶,她在眾多擁擠而羨慕的目光睽睽之下翻動著那紙片,“一張白紙!只是白紙,沒有一個字!”她用高了八度、仿佛玻璃即將破碎的聲音宣布,她的臉上和聲音里都沒有任何遭受欺騙的不快。“就一張白紙!”那個女孩將紙片高高舉起,使勁地晃動著。

這張被詩人雷馬丟下的白紙在朗誦會上造成了不小的騷動,教室里聲音混濁復(fù)雜,以至在雷馬之后走上臺去的詩人寒指有些手足無措,他站在雷馬剛站過的位置上,望著吱吱吱吱,搖搖晃晃的舊電扇,不停地擦著汗。

“我愛上雷馬了!”安雯向我宣布,她顯然還在那個早已結(jié)束的詩歌朗誦會的氣氛里沉浸,她還在被詩歌的火焰燒灼,“多棒的詩!他竟然是,就在朗誦會的現(xiàn)場想出來的!他……”

那一夜有很好的月亮,清涼如水。我不知道在這一時刻我的記憶是否依然正確也許那個晚上烏云密布它甚至壓低了我的房頂使它吱吱呀呀悶熱而讓人煩躁,誰知道呢。我承認我的日記為我搭建了通往昔日的橋,在朗誦會結(jié)束前的都那么歷歷在目,如同是昨日的發(fā)生,但安雯和我告別之后的事卻變得異常遙遠。異常,模糊。

說是異常模糊也許并不確切,我的記憶大概悄悄啟動了它的回避機制,那一刻我也許在不停輾轉(zhuǎn),枕頭上生出了刺猬的刺。

我肯定,在反復(fù)回味安雯在分別前說的那些話,它們在我的舌尖上移動,滋生各種滋味,刺激著舌尖的味蕾。我想安雯那句“我愛上雷馬了”也許只是一種隨意的,激情的,忘乎所以的表達,它并不意昧是那種真的愛上。不可能。詩人雷馬有一個還遠在鄉(xiāng)村的妻子,他大安雯有二十幾歲。

4

我想安雯那句“我愛上雷馬了”應(yīng)當(dāng)只是一種隨意的,忘乎所以的表達,它出自于安雯身上潛在的詩人心性,它并不意味——

5

某個下午,我敲開了詩人雷馬的房門,他穿著一條藍花的短褲出現(xiàn)在我面前。“有什么事?”他問我,雖然伸出手來拍拍我的肩膀,但明顯不耐煩,心不在焉。他用半個身子堵住了屋門,“哥們兒,現(xiàn)在,我不方便。”

我將一組新寫的詩遞到他的手上。“我盡快看,盡快看!”他沖我揮揮手,像要揮走一只蒼蠅。我似乎分明地看見,有一個人影在他的房間里閃了一下,飛快地閃到了暗處。

半小時后,我找到了安雯,和另一位詩人卡卡,隨便地談?wù)撝裁础:髞戆馋┨嶙h,我們?nèi)フ依遵R如何,我很熱烈地響應(yīng)著,都有些不太自然了,但卡卡的表情非常冷漠。“我就不去了,還有點兒事,”卡卡騎上他的自行車,朝我們擺了擺手,然后一路走遠。“他和雷馬可能有點兒,算了吧,我們?nèi)ァ!卑馋├死业氖帧K氖钟行觥?/p>

一切都了無痕跡,盡管雷馬的房間一如既往地混亂,空氣里似乎還有一股特別的味道。雷馬此時穿的還是一條短褲,但已不是之前的那條,而是乳白色的——在我的日記里記下了這一細節(jié),同時被記錄的細節(jié)還有:安雯將雷馬扔在床上的衣物向一邊推了推,然后坐下去。過了一會兒,她突然直起,向自己剛才放置屁股的位置看了看:那里竟還有一條皺巴巴的內(nèi)褲以及一只舊襪子。安雯的臉飛快地紅了一下,然后,然后她有些手足無措,好在這手足無措的時間并不很長,她將那條內(nèi)褲和襪子推向一邊,自己重新坐了下去。雷馬似乎想給我們倒點水,但他也許沒有第三個杯子。

話題當(dāng)然圍繞詩歌,哲學(xué)、中國現(xiàn)實,強辯的雷馬自然神采飛揚,滔滔不絕,他的一條腿翹到椅子上,那把已經(jīng)松散的椅子配合著他的動作吱吱嘎嘎,仿佛隨時可能會坍塌,將他丟在一堆碎木之間,丟在地上——那時已近黃昏。灰黃而強烈的陽光透過窗子照著他三分之二的臉,而他大半個身子則處在陰影里,陰影也足夠強烈。

雷馬談到我下午交到他手上的詩,他說,他只是隨手翻了兩頁。“這樣寫不行,肯定不行!你走了一條錯誤的道路!”他頓了頓,卻盯著安雯的臉:“我在你的詩中讀不出沖動、澎湃的、躁動的、來自身體內(nèi)部的那種、那種……荷爾蒙的或類荷爾蒙的……詩歌是一種對抗,反叛,只有在對抗和反叛當(dāng)中才能獲得力量!你看金斯伯格!你看《巴黎的憂郁》!你看看他們是怎么寫詩的!”這時,他的眼神終于轉(zhuǎn)向了我:“黃昏,傷感,什么什么的樹……”他翻動著我給他的幾頁紙:“這些都是被那些舊文人,缺乏創(chuàng)造力的詩人們用俗的意象,它們里面的全部水分都已被榨取干凈,是一堆死物,你必須重新尋找,給新事物命名,從你身體出發(fā)而不是虛假和矯情出發(fā)……”我面紅耳赤,如坐針氈般認真地聽著,不敢漏掉一字。從雷馬家出來時已是夜晚,路上星星點點的燈光已經(jīng)點燃,微風(fēng)一吹,被汗水濕透的后背有些涼。

那天晚上,從下午一直延續(xù)到的晚上。雷馬還對安雯的一句詩大加贊賞,他從這句詩讀到了覺醒,自覺的反抗,對五千年來中國女性被壓抑被困囿著的內(nèi)心和身體表達了她的反思,感嘆和不屑,是生命的覺醒,是活力的覺醒,是欲望和自我的覺醒……坐在不斷夸贊中心的安雯面若桃花,她的眼神里有一汪清澈的水。

那天晚上雷馬有一個飯局,他說安徽的一個流浪詩人在,想見一見雷馬。那天晚上雷馬強烈地要求我和安雯一起出席,我拒絕了,但安雯答應(yīng)了下來。“那好那好,”雷馬拍拍安雯的肩,“也到點了,我們出發(fā)吧。”

在我的日記里,還記下了這樣的幾個詞:詩人,流浪,欲望,失敗,懊悔。它們孤零零地在白紙上存在著,缺乏聯(lián)系。它們,也屬于被榨干了水分的詞么?

6

為了……紀念。有時覺得紀念這兩個字來得太重,它早早地就帶入了滄桑感,事是人非感,過往感,以及……但有時又覺得紀念這二字又有些過輕,它無法足夠地表達我所感受著的滄桑感,事是人非感,過往感……寫下這篇文字,把那些已經(jīng)離我而去的歲月和人留在紙上,它肯定是一種紀念,甚至多多少少也是為了忘卻。面對那些已經(jīng)發(fā)黃的紙片和上面我曾寫下的文字,常讓我有種莫名的隔世感,那個不遙遠的“上世紀”竟像是在前生。只有面對這幾本日記和上面有些花哨,生硬的字跡的時候,我才恍然地記起那樣的日子,那樣的思考,那樣的生活曾經(jīng)確是我的經(jīng)歷,它們和現(xiàn)在的一切如此不同。“我不知道這個十九世紀將給我們帶來些什么。它一開頭就不好,接著越來越糟下去。復(fù)辟的陰影籠罩著歐洲。一切革新者——雅各賓黨或波拿巴分子——幾乎都失敗了。專制制度和耶穌會重新掌權(quán)。青年時代的理想、光明,我們的十八世紀的希望,統(tǒng)統(tǒng)化作灰燼。”“我把我的思想寄托于這本書中,我不知道用其他的方式表達。我始終是一個冷靜平和的人,沒有強烈的激情或狂熱,是一家之主,是世襲貴族,思想開明,循規(guī)守法。政治上的急劇動蕩從來沒有使我經(jīng)受大起大落,而且我希望如此繼續(xù)下去。可是內(nèi)心里,又是多么地難過喲!”這是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中的句子,每次讀到它的時候都讓我有些百感交集,吁噓不已。翻開自己的舊日記,那里曾經(jīng)直露地記下了青年時代的理想、幻想、光明和夢,記下了那么多混亂,樂觀和不著邊際的希望,如果不是在我四十歲的時候重新將它們翻開,我自己也很難相信我還曾經(jīng),曾經(jīng)……

為了,紀念。從一個詩人開始。

7

在那個年代,詩人雷馬是繁忙的,他要參加詩人們的聚會,沙龍,朗誦會,還要到各個學(xué)校演講,談?wù)撛姼瑁囆g(shù)和哲學(xué)。在那個年代,詩人雷馬是繁忙的,他被我們這些詩歌愛好者簇擁著,在酒桌上傾泄他口中的河,參加各地的筆會和不同的女人……約會。后一句話是詩人雷馬自己說的,為此也帶給他無盡的“痛苦”,他說為此他有了強烈的奔波感,消耗感以及疲憊感,他說每一個女人都令他那么投入地迷醉無法自拔,“愛情是把自己交出,把自己打碎,像,雨點落入到雨水里……”像雨點兒落入到雨水里,這樣的句子讓我著迷,讓我絕望。在我看來,和雷馬比較,他更是一個詩人,一個天才,我從來都想不出這樣的句子,何況他只是隨口說出的。后來,我在博爾赫斯的詩句里讀到了一個類似的句子,但雷馬的似乎更為巧妙。

在那個年代,詩人雷馬是繁忙的,他還有許多的詩要寫,有許多的書要讀。那時的信息剛剛開始有一種爆炸感,遠沒有發(fā)展到什么網(wǎng)絡(luò)時代,“我們應(yīng)當(dāng)為信息爆炸而歡呼,信息閉塞會造成人類的盲目,偏狹,無知——讓信息來得更猛烈些吧!”雷馬猛地揮動他的手臂,一個剩有半杯茶水的杯子被掃到了地上,它的杯壁上被撞出了一道裂痕——一個手疾眼快的女生飛快地將茶杯撿了起來,然后放入自己背來的書包里——我的日記里沒有記下這一細節(jié),但跨過日記中文字建起的橋,那日的情景便浮出了水面。新的世紀開始之后,我曾有機會再返那個校園,坐在講臺上面對稀稀落落的學(xué)生談詩歌創(chuàng)作,真的是物是人非。應(yīng)當(dāng)說連物也不是了。我有些語無倫次地談及了當(dāng)年,雷馬,看著一張張茫然而漠然的臉,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挺傻。

“我知道你們是一群患者,生有沉默和盲目的病。時代掏空了你們的思想在大街上,像被線和霉菌牽動的木偶我知道,你們,是一群可怕的患者在廣場和紀念碑的天空下,行色匆匆沒有誰肯望一眼突然飛過的鴿子哪怕,一顆鳥屎會同樣突然地落到你的頭上……我知道,我知道,你們,是一群,患者!我隱藏在你們的中間,但我從來都不是醫(yī)生無法從你和我自己的體內(nèi)取走讓人木訥,讓人瘋狂的病!”

這是雷馬的一首詩,叫《該死的患者》,當(dāng)年朗誦它屬于雷馬的保留節(jié)目之一,在每所學(xué)校,每次詩人們的沙龍聚會,和一些這樣那樣的場合,雷馬的這首詩像一種非常有效的助燃劑,而我和眾人的頭腦多多少少有火焰的性質(zhì),這首詩向人群中一丟,馬上會濺起一堆嗶嗶吧吧的焰火來,升騰起尖叫和小火苗——我在那次講座中也談到了這首當(dāng)然很有影響的詩,也許是我的聲音不夠沙啞也缺少些磁性的緣故,我賣力的表演并未獲得什么效果,卻如同將一根點燃的火柴扔進了水盆里。有人像被拍扁的黃瓜,軟塌塌地垂在桌子上,有人面對自己的手提電腦飛快地移動著鼠標,坐在最后排的兩男兩女,分明是兩對情侶……

而在那個時代,詩人,是繁忙的。

8

當(dāng)然詩人雷馬也有不忙的時候。雷馬不忙的時候會找李去雷,小亞、非紅或我。他會在我的椅子上坐著,將自己的兩只腳翹到桌子上,用他擺動的臟鞋底擋住我更多的看見,或者是徑自躺到我的床上,讓一本或薄或厚的書擋住自己的臉——空閑下來的詩人雷馬多少有些蒼老。我們只是相對坐著。或者我坐著他躺著,誰也不說話,只讓時間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過去,在那時,時間會顯得過于漫長,它們中間留有蝸牛爬過時的粘液。

收起了滔滔不絕的雷馬是另一個人,多少有些陌生,就像是一塊冷冷的石頭,缺少另一個雷馬所具有的活力,激情和熱度,似乎比那個滔滔不絕的雷馬也矮一些。

當(dāng)然還有另一種可能,雷馬來找我,一邊談?wù)撜握軐W(xué)一邊和我下棋,但即使我故意留些破綻,有些步子故意走得拙劣,他也總是無法贏——于是他找到無數(shù)的借口悔棋,一步一步,愣是把象棋下成了煎熬。他從不承認失敗,他也總能找到給自己下臺階的理由。下棋的時候雷馬依然滔滔不絕,但這不影響他對棋局的專注,他專注的表情讓人感覺可怕,仿佛在我手上的每一枚棋子都與他仇恨刻骨——

說實話我寧可他一個下午一言不發(fā)也不愿意和他下棋。那真是一種煎熬。

那天雷馬找我下棋,他明顯是喝醉了,把棋盤拍得山響,并把我倒給他的茶水灑在自己的褲子上。我們終于下完了那盤他好像是贏下來的棋。臨走,他倚在門框上問我,“你知道我來找你的時候都是什么時候?”我一片茫然。

“都是我,失去了一個女人的時候。”他低低地哭了起來。一副很傷心很荷爾蒙的樣子。

9

事情并不像我或者說期望的那樣,安雯真的是愛上了雷馬。是那種女人的愛。

我聽到了一些有關(guān)他與她之間的傳聞。當(dāng)然在有安雯之前,詩人雷馬的傳聞就真真假假有一種層出感,但那些從未引起我的在意。我的耳朵里裝有一根搜羅、收集有關(guān)安雯消息的天線,我在意當(dāng)然是因為我愛著,安雯。是那種小男人的愛。

所有經(jīng)歷過愛情的人應(yīng)當(dāng)都能理解我的苦痛,輾轉(zhuǎn),患得患失和相當(dāng)拙劣的掩飾。我能感覺自己的萎頓同時也感覺自己在生出刺猬的刺,有了些許的尖酸。我的日記中沒有記下這些在較長的一段時間里它只記下一些混亂的,不著邊際的,帶有陰霾感和泛有毒汁的抒情,但它足以搭起延伸的橋梁。其中兩頁,我沒有記錄任何的事件發(fā)生,卻用魏碑龍儼的字體抄寫了一段《洛麗塔》的文字:

“星期六。我知道繼續(xù)這日記真是瘋了,但這么做,給我一種奇特刺激……

星期一。貪戀不舍的快樂。我陰郁的時光都耗在垃圾堆和悲哀中了。……

星期二。下雨。雨水湖。媽媽外出買東西。我知道L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使我失去理智的是這個小仙女的二重性——可能也是所有小仙女的(日記中,我在這行文字的下邊加上了著重號):我的洛麗塔身上混合了溫柔如夢的孩子氣與一種怪異的粗野,是從廣告和滑稽畫片上那些獅子鼻的扭捏作態(tài)學(xué)來的;是從‘舊時代’(彌漫著碾碎了的雛菊和汗味)故作名士派頭的年輕仆役身上學(xué)來的;是從地方妓院里那些已經(jīng)足夠年輕,卻還要裝成孩子的妓女那兒學(xué)來的;而后,所有這一切又與白玉無瑕無與倫比的溫柔混雜在一起,滲入麝香味的草叢和泥土之中,滲透塵埃和死亡(在日記中,這一段文字同樣被加上了著重號),噢,上帝,噢,上帝啊,最特別的是她,這個洛麗塔,我的洛麗塔,已經(jīng)具體化了作者的古老欲望,因此在一切的一切之上和之后就只有——洛麗塔。

……星期五。我期待著一次可怕的災(zāi)難。地震。壯觀的爆炸……”

我把它看成是一種隱喻,對我愛著卻愛著別人的安雯和愛情的一種隱喻。我在日記中埋伏了什么,隱藏了什么:痛苦,失望或惡毒,嚴重受挫的失敗感,或者是,還是……

有一次,我把積攢成一團的勇氣鼓起向躺在我床上的雷馬詢問他和安雯的關(guān)系,雷馬的一只手淹沒在自己的褲子里,他談?wù)摰氖橇硗獾呐耍裕ヂ逡恋隆N依隽怂卦谘澴永锏氖郑褂弥荒槺孔镜膰烂C:安雯是一個好女孩。她是用,用她的全部去愛一個人的。你要好好的待她。雷馬打量了我兩眼,然后透過他突出的門牙露出一絲得意,兄弟,要不要我做點兒犧牲成全你們倆?

“可是兄弟,我也愛她。她讓我著迷。”雷馬搖晃著他的屁股,床在他的身下吱吱吱吱,松垮得讓人憤慨。

10

姚遙過來找我。她的左肩靠在門框上,手里拿著一袋傻子瓜子,一枚枚地拋向自己的嘴里。“我來,和你說說那個女人的事兒。你把她當(dāng)好人,其實她是,”姚遙用了些力氣,把瓜子殼吐進我的屋里,“一個破貨,一個,一個妓女。”姚遙吐出了第二枚瓜子殼。

她說的是安雯,她們倆曾是無話不談的閨中密友。

在姚遙嘴里,安雯的所做相當(dāng)不堪,我不知道其中哪些屬于真實哪些進行了虛構(gòu)。“她這個人不值得你愛,我知道你喜歡她。還有,”她接連將幾枚瓜子拋入自己口里,硬硬地嚼著,“還有那個雷馬。也不是什么好東西,純粹一個色兒狼,流氓!”

尋得一個怎樣的機會,我對安雯說,你這樣是危險的,真的,你現(xiàn)在的樣子讓人心痛。我對安雯說,雷馬不可能只屬于哪個女人,不會,雖然我尊重你愛他的權(quán)力,可是,可是……安雯咬著嘴唇,她的臉上竟然掛出了淚水,這讓她顯得更為憔悴。“我知道,道理我懂,可我就是愛了,不能,自拔。”顯然,這個“不能自拔”是安雯深思熟慮的一個詞,這個詞,在她的心里生有向內(nèi)的根。

不,你應(yīng)該有另外的或者更好的選擇,你必須要從這種“不能自拔”之中拔出來……低著頭的安雯繼續(xù)低著她的頭,她看著自己腳上的那雙鞋,以及鞋邊的一片水漬,“你是我更好的選擇么?”

她挪動了一下自己的腳,讓它覆蓋在那片水漬上,“對不起,我的心里裝不下別人。他把我填滿了。”

11

我承認我和詩人雷馬有了心照不宣的疏遠,盡管在表面上,一切都未發(fā)生,雷馬還是那樣熱情地介紹:這是我的哥們兒,華子,一個詩人,詩寫得不錯。我的表現(xiàn)當(dāng)然也一如既往,不過畫家默含看出了破綻。他問雷馬,你小子是不是又在背后使壞,搶走了哥們兒的女友?雷馬端起酒杯,晃動著里面的啤酒:哥們兒,有這事么?我可不跟默含那樣的人是一路貨色!

有兩次某校文學(xué)社的活動我都借故沒去參加,我知道雷馬會在。在日記中,我記下其中一次未去參加的原因是“忽然肚痛”,模仿的大概是王獻之的字跡,后面有一句用我自己的字體寫下的話:“寫出好詩來比一切都重要。”它顯得有些突兀,后面還綴有一個大大的嘆號。

在那段時間里,我開始著一個苦行僧的刻苦旅程,多年之后,那段刻苦依然讓我珍視和懷念。

從一些詩人朋友那里,我得到一些有關(guān)安雯的消息,它們那么片斷,無序,需要調(diào)動聯(lián)想和想象。詩人卡卡的說法是,“大概又一個女孩子毀在了他的手上。”一直以來,詩人卡卡都對雷馬的詩和為人很不屑,“胡言亂語一頓,加點兒政治,大便和精液,就算現(xiàn)代詩?就后現(xiàn)代?無非是些騙人的把戲!”當(dāng)然,雷馬也不屑于卡卡的詩和人,說他平庸、虛偽、落后,“讀了半本唐詩就以為自己是詩人了,以為詩只能卿卿我我風(fēng)花雪月,純屬狗屎!一大堆狗屎!”——那天,卡卡較為詳細地向我和另兩位朋友介紹了雷馬的歷史,他們曾在同一公社插隊,返城后又一起參加了同一文學(xué)小組:在卡卡的介紹中,雷馬簡直是一個無賴加小丑,作惡多端,不殺都不足以平民憤——雖然那段時間我對雷馬懷有偷偷的仇恨但也必須承認,卡卡的描述既添了油也加了醋,雷馬遠不像他說出的那么可恨,卑鄙。

“那是你們被他的表面迷惑了。他很會做秀。難道你們看不出來他一直在表演?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怎么才能得到。”(這番話,我也曾在雷馬的口里聽到過。不過在他那里,針對的對象是卡卡。雷馬很少說別人壞話但談到詩歌的時候卻一直充分展現(xiàn)著傲慢。一次某個學(xué)生問他對一個名聲顯赫的詩人的評價,雷馬頭也不抬,只用了一個字:屁。隨后那個固執(zhí)的,顯然被激怒的學(xué)生接連又提到五六個名字,雷馬一直用同一種姿式回答:屁。屁。屁屁屁……)

三個月后,我和雷馬又坐在了一起,在雷馬一陣波濤洶涌,激情澎湃之后是學(xué)生們的提問,雷馬搖頭晃腦,有些漫不經(jīng)心,至少從我的角度看上去如此。忘了是一個什么樣的問題,也忘了具體的回答(我的日記中也沒有與之相關(guān)的記錄),我覺得雷馬的觀點實在無法接受,于是我按捺不住站了起來:“雷馬老師,我不能同意你的觀點。我認為,”雷馬很有興致地聽過我的闡述,然后示意我坐下。“雖然我也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wèi)你表達的權(quán)利……”雷馬是用這句話開始的對我的反駁,當(dāng)時的我根本不是對手。不是,對手。

在日記里,那一頁記完當(dāng)日的發(fā)生之后還空有三行。我用三行的空白一筆一筆寫下:不是對手不是對手不是對手不是……

12

好吧,長話短說,在回憶和詩人雷馬有關(guān)的記憶時我總?cè)滩蛔∠肓信e當(dāng)時發(fā)生的點點滴滴總?cè)滩蛔“l(fā)些毫無用處的感慨。它應(yīng)當(dāng)打住。從一大堆的亂麻里面找出那條屬于他的褐色的紅色的線,把山羊和綿羊分開,把那條線頭拎在手中,一路下去,一路向北……

可我總是忍不住想敘述一些另外,旁及,掛在這條線頭上不易擇掉的麻。就像現(xiàn)在:

前日我回滄州老家,接受一位官員朋友的宴請,同時受到邀請的還有一些當(dāng)時的文友詩友。席間,我那位也文學(xué)青年過的官員朋友對我說,前些日子他收拾一堆雜物的時候突然翻出了三四十封當(dāng)年的舊信,睹物思人,頗有些感慨。“有三封寫給我的信開頭基本上是一樣的,其中有你的一封。你能不能想起來或者猜到,你信的開頭是怎么寫的?”

強迫我連干了三杯白酒之后,我的那位官員朋友一邊嚼著一根黃瓜一邊向我揭開了謎底:“某某某(我朋友的名字),以我的分析,現(xiàn)在國內(nèi)國際的形勢是這樣的……”喝酒喝酒。再來一杯。

13

這一節(jié)留給空白。

留給,消逝著的和正要消逝的歲月。

14

懸浮。在時間、空間、和旅行中

這多像一種別處的生活,我對面距離遙遠,列車的方向與我的設(shè)想恰恰相反。

我抓不住你的手指,它有些冷,有些顫栗,我抓不住你的眼神,抓不住你的心靈,盡管,它在痛著的時候我也在痛……

兩片窗外的樹葉,隔著玻璃,落入了你的眼中

……懸浮就是我愛著,而你的愛情

交給了另一個,危險的人。

《懸浮》,這首詩所記下的是我和安雯的一次旅行,她要我陪她去外地散心,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她要和過去告別,甚至是和我們所在的城市告別,我不知道在她瘦小的身體里還裝得下那么大那么堅硬的毅然。之前安雯也曾找過我一次,是一個有些晚的黃昏。

瘦,弱,憔悴……你可以把其它類似的詞用在這個黃昏里出現(xiàn)的安雯身上,她就是那副讓人認不出來的模樣,她是另一個讓人心酸的人,在她年輕的身體里積累下的許多東西似乎已被悄然而無情地抽走,像一枚放在窗外風(fēng)吹日曬的桃,被吹干了許多的水分。她在一個角落里坐下來,不許我開燈,不許我和她說話,她需要安靜一會兒,說這話的時候她已帶出了哭泣的腔調(diào),淚水早早地開始了洶涌。是的,洶涌,這不是一個被嚴重夸張的詞,用在那時的安雯身上它是恰當(dāng)?shù)摹L鞚u漸地暗了。房間里的光線變得稀薄而涼,作為易碎品的安雯抽動著肩膀,大的淚滴串著小的淚滴,它被安雯那件暗粉色的上衣接住,像水落入了海綿。

安雯的哭泣大約進行了一個小時,或者更久。在停止哭泣之后她突然地站起來,把籠罩在她身上的黑暗推開一些:“我走啦。”她的聲音很輕,含滿了沙子。她真的就那么走了。

我們是在售票室的門口決定向南還是向北,目標是哪一座城市。列車上,安雯的目光一直盯著窗外,仿佛有所發(fā)現(xiàn),但我清楚地知道她的心在別處。坐我們對面的是兩個大學(xué)生模樣的人,他們旁若無人,意氣風(fēng)發(fā)地指點著江山,談?wù)撝胃母铩H绻谄綍r,我很可能會加入到他們的爭論中去,但那天我缺少那樣的心思,我的心也在別處。

窗外的一切都在飛速地向后移去,新的景色以大致相同的速度填充過來,那些新的景色和剛剛過去的一切并無大的不同,它們仿佛都是舊的,像一個快速旋轉(zhuǎn)著的走馬燈,可變換的圖片只有那么幾幀……可安雯的目光一直留在車窗外。她接過我遞給她的水杯,“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內(nèi)部都雜亂地碎了,像一大堆碎玻璃,車一走它們也在咯咯吱吱地晃動著,更沒原來的形狀了。”她顯得平靜,聲調(diào)和表情都仿若零度——我的日記里留下了大片的抒情大約有四百字,現(xiàn)在看來,它們過于熱烈也顯得矯情,所以不再抄錄。

我和安雯看了那座城市的寺廟和塔,在一棵棵白楊的樹下留了影,先后說過“茄子”,然后吃了當(dāng)?shù)氐男〕裕室庹伊艘粋€眾聲喧嘩,人聲鼎沸處,還要了兩瓶啤酒……我和安雯,有意把那次旅行當(dāng)成是一次輕松的,毫無背負的旅行,我們的有意略略有一點假。我們也故意不提居住的A城不提舊歲月不提雷馬甚至不提詩歌,只專注于舊日的旅行所見。眼前的小吃……這里就有了更多的假特別是在我們的興致勃勃中。我們一言一語,小心地維護著,一旦延續(xù)不下去就舉一舉酒杯——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到雷馬時的情景么?”在我埋單的時候她忽然問我。我愣了一下,不知該怎么回答。“我失戀了,嗤,”安雯翹了翹她的右嘴角,眼睛一下子紅了。

那是一個不眠之夜我和安雯說了一夜的話。其實主要是她在說她的心里塞滿了愛與痛,懷戀和委屈。那一夜,可憐又可愛的安雯異常平靜,仿佛她說的是多年之前在他人身上的發(fā)生,她旁觀了其中的一切一切。一個旁觀者的銘心刻骨。

她說她和他的開始,他對她的引誘,她知道那屬于引誘但裝做毫無覺察,其實引誘是雙重的她不能把自己說得像一個受騙者,不是,如果那確是一方陷阱也是他和她合力挖出的,只是她率先跳了下去。她說他和她之間,和她們之間,她以為自己可以什么都不要雖然他承諾給予,但一步一步,她肯定自己想要,想要一切。她說他們之間的快樂和爭吵,說她突然的小氣和他的自私虛偽,裝模作樣,在女人們間的周旋……在日記里我盡可能詳盡地記述下了她的所說,但現(xiàn)在看來那只是一個平常的通俗故事,在一個世紀后的今天依舊層出不窮,毫無新意地發(fā)生,只不過,今日的男主角身份不再是詩人而換成了商人和官員。那些花言巧語包括某些伎倆都沒曾改變,從這一點上說,太陽每天也許是舊的。

她把那個通俗卻讓人吁噓的故事講了一夜。她講了她每日的幻想和痛,講了她的無法自拔和積滿骨髓的疲憊,講她一次次被擊碎的自欺欺人……她依然講得平靜,從語氣上更換看,她說的“無法自拔”只是一個普通的詞,沒有任何的重量。她用同樣的語調(diào)講她一次即將成功的自殺和獲救,講他在醫(yī)院里的陪護細節(jié),講他們重歸于好然后又一而再再而三的爭吵,傷害,欺騙和其中的小幸福……天漸漸亮了起來透過窗簾射入的光有些隆白,無力而稀薄,安雯在我的胸口上躺了一會兒然后離開了房間。

不辭而別。

等我回到A城的時候安雯對我說她理解,她能想到我的焦急但那時她一心想的就是盡快地離開我,她說她有一種強烈的負罪感她應(yīng)當(dāng)在雷馬的身邊而不是另一個男人,她要我原諒她對我的傷害,她不得不。

沒什么,你沒事就好,我做得非常紳士。

一個月后,安雯辭職去了南方,這是有關(guān)她的最后消息,而這消息也是從她同事那里得來的,她沒和我們?nèi)魏稳舜蜻^招呼無論是我、卡卡還是雷馬。沒有了安雯的這座城市立即死寂了一半兒,空無了一半兒,崩潰了一半兒——這是我在日記中的感覺,它還使用了其它程度強烈的詞,現(xiàn)在看到都有些臉紅。

15

為了,紀念,致無盡的歲月。致那些消逝和殘留,致美好和不美,致那些匆匆的過往……致一顆心,其中的柔軟和粗糙,致那些隱藏……

在安雯離開A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處在一種半隱居的狀態(tài),默默地讀書寫作,盡量避免和雷馬遇到的尷尬——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方式來處理我們的面對,我對可能的面對有深深的膽怯。那段時間里外面的世界風(fēng)起云涌,而我的日常卻相當(dāng)平靜,波瀾不驚。后來的一篇文字中,我寫下自己當(dāng)時的感覺:我好像生活在一面鏡子的背面,和“世界”隔了一層玻璃,我能“看見”在這個“世界”里的人來人往和正在的發(fā)生,卻缺少融入感。現(xiàn)在,多數(shù)的時候依舊如此。我和世界隔了一層玻璃。對我小說缺少些煙火氣的指責(zé)我非常認同。這是性格使然,是我內(nèi)心的怯懦使然,“我把我的思想寄托于這本書中,我不知道用其他的方式表達。我始終是一個冷靜平和的人,沒有強烈的激情或狂熱……可內(nèi)心里,又是多么地難過喲!”

詩人雷馬重新成為了我的朋友,雖然我們之間存在著一塊看不見卻可以觸摸到的“隔”。是他來找我的,就像原來那樣,徑自躺到我的床上,毫不顧及我端出的是一張缺少熱情的冷臉。

他說他懷念安雯,以前她在的時候他并未察覺她是那么地好,他也沒意識到自己是那么地愛她。他說自己很不是東西那么自私只顧及自己的感受一次次地傷害到她此刻懲罰來了,他真的失去了她,他的生活變得毫無生機和趣味,雖然他的身邊不缺少女人。雷馬的身體轉(zhuǎn)向了內(nèi)側(cè)他的肩膀一動一動,真地哭出了聲來。

我設(shè)想過一千種一萬種和雷馬的“相遇”,可從來沒有想到會如此。所有的設(shè)計變得全無用處。我遞給雷馬一杯水,“以后酒少喝點兒”。

那天晚上,我被雷馬硬拉到一個飯局,朋友們招待一個來自四川的流浪詩人,當(dāng)年四處流浪的詩人到處都是,如果不是我母親嚴厲地制止,我也想用半年的時間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中,體驗一種我所不熟悉的生活——你說過我的怯懦和循規(guī)蹈矩,在寫詩的歲月中,我很為自己的這些感覺羞愧,我希望自己的骨頭里埋伏一個蘭波,一個尼采,金斯伯格,莫迪利亞尼……但我的骨頭里確實缺少那樣的隱藏。許多時候,我都幻想自己能成為自己所不是的人。

雖然是一副邋遢而潦倒的樣子,但那位流浪詩人卻充分顯示了他的傲慢,他把自己帶來的破舊的軍用挎包放在一把緊挨著他身側(cè)的椅子上,這樣他和他的挎包便占用了相當(dāng)?shù)囊粔K位置,而全然不顧還有兩位朋友因為擁擠無法坐下。點了酒、菜,流浪詩人又要了一包煙,自己拿出一支點上,其余的便被裝入了自己的包里——“談?wù)勀銈兊脑姼璋桑痹娙送铝艘粋€瀟灑的煙圈兒,用他夾著煙的手指點了點雷馬,“你的就不用說了,我看過。有幾句還像回事兒。”雷馬笑著,不停地點頭。

那天雷馬收起了自己口里的河,他少有地謙卑,少有地話少,夸夸其談的權(quán)力交給了那位來自于四川的詩人。四川詩人一邊大談詩歌的宇宙意識,生命意識、自由意識和原始沖動,一邊渲染自己生活的艱難和受挫,“不反復(fù)經(jīng)歷失敗的詩人肯定不是一個好詩人,不讓自己生活在困苦中的詩人肯定不是一個好詩人。好詩人,是那些勇于承擔(dān)苦難又敢于自我放逐的寫作者。”他的這番話引起了一片掌聲,帶頭鼓掌的是詩人雷馬,但四川詩人對雷馬的表現(xiàn)毫不領(lǐng)情:“你敢不敢自我放逐?放開你現(xiàn)在的名氣,利益和女人,過一種四海為家的生活?留戀這些垃圾,你就徹底毀了!”

席間,有人提議請四川詩人朗誦一首自己的詩,沒想到他的反應(yīng)竟那么強烈,如果不是雷馬和兩位在座的女詩人攔住,四川詩人必將離席而去,在火車站的候車室里睡上一晚。“朗誦!詩歌用來朗誦!你當(dāng)它是白菜白薯!它是藝術(shù)中的藝術(shù),是要用大腦來想眼睛來看的!朗誦,能朗誦的詩能是詩么?你必須向詩道歉,收回你對詩的污辱和褻瀆!……”

各自散去的時候已是晚上十一點,雷馬悄悄將我拉到一邊問我?guī)]帶錢,他說四川詩人想去放松一下,見我不解,他又跟我解釋,找個女人,大概歌廳里會有。“一起去吧,哥們兒,也算給哥哥個面子。”

我找了個理由,雷馬也未勉強,“以后有的是機會,我要補償你,”他等著我拿出身上的錢,“哥哥是有些對不住你。”

把錢遞到雷馬手上,我問他讀過那位四川詩人的詩沒有,雷馬愣了一下:沒有,好像。但那有什么關(guān)系?他是個天才,這一點毋庸置疑。

16

十個海子,十種永恒

十個海子,我是那個在悲傷和火焰中

打鐵的鐵匠兄弟

我要用我的淚水,你的詩行和亞洲銅

打造十個安放你身體、憂傷和死亡的

天堂,永恒的天堂

“擊鼓之后,我們把黑暗中跳舞的心臟叫做

月亮——這月亮主要由你構(gòu)成”

哦,十個海子,山海關(guān)外數(shù)十倍的痛苦

都上升為此刻不朽的月亮

你像投入天堂之火的秘密火柴

我的兄弟,十個海子

讓我一起擁抱你們十個當(dāng)中的十個

讓一個鐵匠的心驅(qū)趕圍在你們身邊的荒涼

這是詩人雷馬的一首詩,在A城“高校詩歌聯(lián)盟”組織的“不染的星辰——海子紀念詩歌朗誦會”上由詩人雷馬親自朗誦,后來發(fā)表在一家頗有影響的民刊上。少見地認真和嚴肅——后來雷馬告訴我們,海子是他極為要好的朋友,至今他還保留著數(shù)封他們之間的通信,一起談?wù)撛姼韬驼軐W(xué),政治。有段時間,雷馬在自己的房間里掛出一張請照相館人員翻拍放大的海子的照片,下面擺放著海子的詩集和據(jù)說他生前愛吃的水果……對此,詩人卡卡表示了他的不屑,他認定,雷馬是在撒謊他根本不是海子的朋友,肯定不是,說不定他們就并不認識,更談不上相知相識。“他說的那些都是報紙刊物上有的,無非他加入了些油鹽,把海子身邊的ABc都換成了他雷馬,反正死人也不會站出來和他對質(zhì)。”至于海子的信,“你讓他拿出來讓大家看看!他要是有海子的信,還不要求A城日報晚報給他全文發(fā)表,裝進鏡框里掛在墻上?”

姚遙當(dāng)時也在場,“他肯定是瞎說,他這個人。我了解他,嘴里幾乎沒有一句實話!”姚遙還提議,我們可找A城日報負責(zé)副刊的劉石濤一起前去討要海子的信,“看他能不能拿得出來!”

之所以在這一節(jié)的開始我抄錄詩人雷馬的這首詩并不單單是它引發(fā)了這樣一段插曲,不僅僅如此。這是我所見的詩人雷馬在上個世紀里以及到本世紀初他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之前所寫的最后一首詩,最后一首。為了紀念,我才抄錄了它。

在這首詩后,詩人雷馬便“不復(fù)存在”,當(dāng)然出于某種慣性,他還要保持這一身份許多年,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他獲得了商人的身份,并且屬于較為成功的文化商人。當(dāng)然,在這首詩后,詩人雷馬在一段時間里還延續(xù)著他的一貫,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并且同樣延續(xù)著舊時反復(fù)的“痛苦”,跟我們大談他正在準備寫下的詩——但在那首紀念海子的詩歌之后,他沒有再沒有完成任何的一首詩或者別的文字。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堵住了他的那只耐克筆,據(jù)說那支鋼筆是某位傾慕他的女性送給他的,雷馬樂道于這種據(jù)說,他會笑嘻嘻地默認,并引導(dǎo)我們注意他的那支筆。然而,那支筆被堵住了,在他大腦里存在的那泓“詩之泉”,競也悄悄地干涸,沒有了足夠的水分。

17

雷馬說,他準備寫一首題為《火葬場邊的四重奏》的長詩,這是一個相當(dāng)龐大而復(fù)雜的計劃,他將雜糅詩歌,散文,小說,歌劇和論文于一體,表現(xiàn)一群人的被動,不自由,絕望和反抗,寫他們對和欲,生與死的理解。“至于具體內(nèi)容,暫時保密。”

他要寫一個男人的幻想和想入非非,最后偷偷溜進了一個女孩的房間里誘奸了那個女孩兒,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女孩鎖住了門,經(jīng)過一般掙扎搏斗他殺死了她。那個女孩躺在床上也如此幻想如此想入非非,她感覺那一個一直似乎對她有意的男人悄悄溜人了她的房間,在她的半推半就之下對她進行了誘奸。事后,她想表現(xiàn)得無辜一些可那個男人誤解了她的意思竟然緊緊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它是詩,不是小說,它必須要用詩的方式來表達!小說,如果沒有詩性它就只能是俗物,大便,避孕套里的精液!這首詩的難度在于一是要解決好詩句和敘事之間的矛盾,保持必須的張力,二是要讓整首詩有種夢境感,似乎誘奸和死亡都已確實地發(fā)生,又似乎是他們兩個人分別和想象,只是想入非非而已……”

“我要寫喪失和失明,寫黑暗對人生的籠罩,寫……題目還沒有想好。”

當(dāng)然,這些都是詩人雷馬的酒桌和沙龍中的詩歌設(shè)想,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把本屬于雷馬的這些設(shè)想都記入了我的日記。重新閱讀自己的日記,我不得不承認那個詩人雷馬是一個很有些想法的人,盡管有些,是出于對一些我當(dāng)時未曾見的西方作品的模仿。

他還說,他準備寫一篇有關(guān)家族命運的長篇小說,一篇題目為《此岸·彼岸》的小說,但這些都只是說說而都未曾真正地獲得完成。

在那首紀念海子的詩歌之后,詩人雷馬的筆被狠狠地堵住了,里面似乎已擠不出一滴墨水來了,他連一首短詩也再沒有完成。

18

把雷馬再沒寫出一首能讓他拿出來發(fā)表或朗誦的詩完全歸結(jié)于他的“江郎才盡”似乎也不太正確,我相信,那時的雷馬確實遇到了一道橫梗的坎兒,但還不是永遠無法跨過——是在這個需要艱難爬坡的時候,另外的事件吸走了他的激情和注意,他走向了另一個方向,于是……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在最后的幾年里真可謂是風(fēng)起云涌潮升潮落,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語言來描述它,盡管真的是事多年,可我……和世界隔著一層玻璃的感覺是慢慢清晰起來的,這層玻璃,也許就是在那個時候的加入,它緩緩生長,越來越厚。“詩人應(yīng)當(dāng)是時代的弄潮兒,他必須最早地感知水的冷暖。是時候了,是我們表演的時候了,為詩歌,也為祖國”,雷馬躺在我的床上,他搖晃著自己的屁股,讓下面發(fā)出吱吱吱吱的聲響,而眼睛緊緊地盯著我的眼:怎么樣?我們需要一個聲勢!跟著我,絕對……在日記里,我記下他當(dāng)時所使用的一些詞,現(xiàn)在看時它們的上面已有了厚厚的一些灰塵。

我大約沒有答應(yīng)。也許僅僅是因為他屁股的緣故,也許僅僅是吱吱吱吱聲響的緣故,當(dāng)然也可能多多少少有安雯的緣故,我的怯懦和私心的緣故——日記里對此沒有任何的描述。我記下的是,雷馬甩過來一句惡狠狠的話:你沒有熱情也沒有良知。你不會是一個好詩人!

在雷馬走后,我摔碎了他用過的杯子,并把我的床單丟在地上,然后朝著街口走去。我不在乎屋子里的狼藉。

詩人雷馬購買了滑板,豎起了旗幟,搖搖晃晃地立在了波濤之上,這讓他可以暫時地忘掉寫詩特別是寫出好詩的艱難,忘掉他早想甩掉的平庸日常和鄉(xiāng)下的妻子,忘掉……他扮演著弄潮的角色,扮演著春江上的鴨子和容光煥發(fā),他走南闖北……那時的雷馬也許將自己想象成蘭波或者切·格瓦拉,生活洶涌,生活火熱。

潮水退去。大概那些追逐潮水的游魚無法想象那洶涌壯闊的大潮會退得如此,以這樣的方式——我丟下隱喻,繼續(xù)說詩人雷馬,我不去猜度原本無法猜度的,我不假設(shè),我只提供在那個舊日記本,乳白色條紋,硬皮,封面上印有一束金色的水仙和“日記”兩字,32開,150頁,053批,由“天津市教師進修制本”印制的“書式日記”中的記述:

“在菜市場的外面碰到了雷馬。他那顆突出的門牙讓我一眼認出了他,雖然他的下巴上留出胡子。我和他打過招呼,他沖我擺了擺手,相當(dāng)漠然。”

“再次遇到雷馬。他看上去很疲憊,還有些緊張。和他談起前些日子發(fā)生的事,他制止了我。‘兄弟,你沒有經(jīng)歷過……我比你知道的多。有更多的感受。別談這些了,’雷馬左右看了看,‘我感覺,我感覺……我可能要出去些日子。’”

“坐在沙發(fā)上的喬森森用手里的筆敲打著桌子的角兒,大發(fā)感慨,這個詩歌沙龍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聚了,似乎自從陳皮買了沙發(fā)之后。姚遙只坐了三四分鐘便離開了,她面前的那杯水還升騰著裊裊的水氣——于是喬森森再發(fā)感慨,沒有女詩人參加的沙龍還有什么意思,在這個時候談詩是可恥的。對這句話,陳皮和李寂寒的反應(yīng)激烈,于是喬森森改口,他把這句話的第一使用權(quán)(日記中就是用的這個詞)交給了雷馬,他說這話是雷馬私下說的,他僅僅是轉(zhuǎn)述而已。話題轉(zhuǎn)到了沒有到來的雷馬身上,有人說他看破紅塵,到鄉(xiāng)下當(dāng)和尚去了。‘哼,他當(dāng)和尚,花和尚吧!’陳皮的話自然引起了一片轟笑,這時畫家李去雷發(fā)布了一個權(quán)威的消息:詩人雷馬的的確確是去了鄉(xiāng)下。他想和自己的妻子離婚,也不想再交孩子的撫養(yǎng)費。李去雷信誓旦旦,他的消息絕對權(quán)威。”

“和非紅,小亞,盤索去雷馬家,不在,只遇見了鎖。上面的銹跡和塵土以及塞在門縫里的信提示我們,雷馬沒回這個家,已有段日子了。”

“……下午四點,消失很長一段日子的雷馬來到我的單位,他看上去小心翼翼。給我和趙主任遞過煙后,他把我拉到一邊:能不能借我些錢。我,我想做生意了。”

日記中記載,我借給了雷馬三百塊錢,是第三天給的,一月有一百四十塊錢工資的我當(dāng)時肯定拿不出那么多的錢。他本想在我的宿舍里再加張床,他的房間則要替出來當(dāng)庫房——這個提議被我拒絕了,我當(dāng)時的理由是,單位的宿舍不方便,我也做不了主。雷馬借走的錢注定要打水漂,我不能再把自己的住處搭進去——雖然日記中只記下了過程沒有記錄我的想法,但我想我當(dāng)時一定是這么想的。

19

雷馬消失了,借過我的錢,朋友的錢和情人的錢的雷馬消失了,他像之前安雯的消失一樣消失,離開了A城,或者使用他的那個比喻,他走出了A城,像雨水落入水流之中,在更多的人中間獲得了隱藏,埋沒。有時我們聚會,偶然有朋友還會提起雷馬,畢竟他曾是A城詩歌的象征,他曾影響過許多人。當(dāng)然在雷馬走后,我們的聚會突然就減少了。

雷馬去了哪兒?之后,即使雷馬A城之后,他在那一年的時間里的去向依然是個謎。至少對我來說,是。

20

略過某些無關(guān)的時間,我直接去寫雷馬的重返,那是一個天色還暗的早晨,硬硬的敲門聲把我從一個天使的魔鬼的夢中驚醒。日記里是這么寫的,我在做一個天使和魔鬼的夢,層出不窮的魔鬼使疲憊的天使處在了下風(fēng),這時一個巨大的魔鬼出現(xiàn)了,他揮動著手里巨大的錘子,面目猙獰……“華子,開門!華子,是我!”

雷馬站在外面,和屋外的昏暗融成了一體,只是比昏暗的顏色略深。他一身有些皺的西裝,少有地打了領(lǐng)帶——“我先在你這兒睡會覺。屋里沒別人吧?”他的皮箱似乎很重。

直到中午。雷馬才止住他可以撼動屋頂?shù)镊暎蚜恕!罢胬郏闼胂蟛坏降睦邸!彼矂恿藘上缕ü桑S手拿起我放在床頭的一本《里爾克詩選》,翻了兩頁:“你還在寫詩?”

中午的時候雷馬只喝了一杯啤酒,這很不是雷馬的風(fēng)格。他不讓我召集之前的舊文友,飯桌上只有我們兩個,這也很不是雷馬的風(fēng)格。他說下午有事,他來A城是為了一樁生意。他不談離開A城的這一年里都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我的追問只換來一句混得不好。總走麥城。而此刻,他對談?wù)撛姼琛⒄軐W(xué)、政治也了無興趣,他含在口里的河似乎早已干涸。終于把那頓沒話或找話的午飯吃完,雷馬拉了拉自己的上衣,問我,“你再見過安雯沒有?”

下午三點,雷馬電話到我單位,告訴我他要走了,晚飯不用等他了。我問他生意談得怎么樣,他在電話另一端笑聲里傳遞過來一絲絲的苦:“還能怎么樣?難啊!”

這個電話之后,雷馬再一次消失。不知為何,雷馬的再次消失讓我有些悵然,我感覺有許多的東西我說不上名字的東西也跟著消失了,雖然它們未必和離開的雷馬有多大的關(guān)系。

21

偉大的豪·路·博爾赫斯一生寫下無數(shù)的、關(guān)于迷宮的故事,其中一個故事中提到,巨大的迷宮由無數(shù)的石柱組成,這些石柱最初被涂成了大紅。這個迷宮確實巨大如同我們連綿的時間,也缺少變化。但變化是存在的就在那些涂了顏色的石柱上,只是之間的區(qū)別甚是微小依靠人的視覺根本看不見變化,它們很像是完全統(tǒng)一的顏色。一個人進入迷宮,沿著石之間的道路一直走下去……這段時間足夠漫長,這段迷宮中的道路足夠漫長。當(dāng)這個人走出迷宮,你去問他石柱的顏色,他會堅定不移地告訴你,藍,深藍色——可以肯定他沒有撒謊。石柱的色階經(jīng)歷漫長的變化的確過渡到了深藍,以至那個進入迷宮的人完全忘記了石柱最初的顏色,只記下了變化后的顏色。我不知道是在哪本書里看到這則故事的,我的記憶是不是經(jīng)歷了漫長的時間之后對它進行了篡改和欺騙……前些日子我重讀王央樂譯的《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集》希望重新找到這則故事,然而無功而返,它不在這本我認定的集子中。同時消失的還有另一篇小說,我甚至堅定地認定它在這本小說集的哪一頁碼上……我承認我的記憶一直不好而且它還常自覺不自覺地篡改,遺忘,自欺欺人,指鹿為馬……

時間。從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一直到今日,它的某些過渡大約類似于迷宮里石柱顏色色階的過渡,相鄰的兩個日子,兩個星期乃至更長的時間里都顯得毫無變化,太陽每天都是舊的,日子里面充斥著那樣多的周而復(fù)始那樣多的日復(fù)一日那樣多的……憑借發(fā)黃變脆的舊日記,我像進入迷宮的那個人,重新“發(fā)現(xiàn)”迷宮入口處石柱的顏色,它甚至讓我懷疑這是否是真的,我一路走來似乎從未見過大紅,包括另外的紅色……那一個我是如何變成此時的我的,那樣的一個時代,又是如何……

博爾赫斯說,“事物的壽命總比人的經(jīng)久。”(《遭遇》)

22

事物變化著,潮起潮落,云卷云舒,我在玻璃的后面度過了很多年,有過一兩次很不起色很不成功的愛情,熱烈之后又歸于平靜,笨拙地參與過單位人事的傾軋和勾心斗角指鹿為馬,有了隆起的肚腩開始著和生活的妥協(xié)……“可是內(nèi)心里,又是多么地難過喲!”我把那段時間的我當(dāng)作是夜晚的鼴鼠,看作是“理智之年”,寫作依然是我悄悄的夢想之一,我覺得自己需要這樣的“彼岸生活。”

在此岸,有些日子我會和姚遙生活在一起,是需要的那種——這是姚遙給我制定的界限,“我不相信你們?nèi)魏文腥恕!蔽页姓J我愿意遵守姚遙所規(guī)定的界限,在別人面前,我和姚遙都會偽裝得像

雷馬這個名字被提到,已經(jīng)是多年之后的事了。我記得那個下午,我剛剛寫完一個《關(guān)于機關(guān)政治理論學(xué)習(xí)情況的匯報》,將打印出的材料交到部長手上的時候,電話打了進來。辦公室的小劉沖著樓道里大喊華子,有你的電話!省部來的!

電話那端的非紅和小亞肯定笑彎了腰:“剛才接電話的是誰?真他媽牛,要不是我裝得比他還牛,哈哈,這孫子,我們一說是省部的他馬上變了口氣,真是樂死人啦!”

小劉在一旁,他支起耳朵足以聽見話筒里的說話,于是馬上拉長了他的驢臉,把手里的圓珠筆丟在桌上。“小劉是我哥們兒”,我說,“有什么事?”

“雷馬請我們吃飯!你還記得雷馬不?他現(xiàn)在發(fā)達了!”小亞幾乎是一種喊叫,“他發(fā)達了,據(jù)說賺了不少錢!他要請我們,A城所有寫詩的畫畫的一起吃飯!”非紅接過了電話,“都多年不見了,還是去吧!不應(yīng)當(dāng)少了你。”

發(fā)達的雷馬應(yīng)當(dāng)不再是詩人雷馬,當(dāng)然他們又確是一個,在不同的時間段里生活,他讓我想起博爾赫斯關(guān)于迷宮,關(guān)于那些石柱的比喻。人來了四桌,雷馬包下了晏宏樓的大廳,包括原本和雷馬索來不慕的卡卡,劉勝利,張堯也都在場……那真是一個熙熙攘攘的大場面。雷馬每個人每個人敬酒,他的身后跟著一個面容嬌好、大約比姚遙和安雯都小上一兩歲的女人,保持著四顆半牙齒的微笑,和雷馬一起給大家敬酒——走到我的身側(cè),雷馬停下來向那個女人介紹,華子,我的哥們兒,當(dāng)年我對不起他,搶走了他的女人,雷馬用他突出的門牙沖我笑了笑,“有沒有安雯的消息?還寫不寫詩?”

我忘了是怎么回答他的,相關(guān)的記憶一片混濁,我能記下的是我有些失態(tài),自己的回答似乎很不得體——進入九十年代之后我放棄了寫日記的習(xí)慣。它毫無來由地終止,雖然有時我還會在一些紙片上記下點什么,但它們是散亂的,片斷的,隨時會遭到遺棄的——我的回答肯定對雷馬構(gòu)成了冒犯,大概我對他過于頻頻的喜新厭舊還進行了貶損,反正雷馬的臉色變了變,他用一種特別的努力使自己恢復(fù)了常態(tài):看你說的,哈哈。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哥們兒,下海跟我干吧。

是的,那個時代流行下海。在雷馬說這些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他曾借過我三百元錢,想到這里的時候我有了一份暗暗的得意,有了一份小小的惡毒我追在那個女人的屁股后面從她的肩頭伸過手去拍拍雷馬的肩膀,兩個人一起回過頭來:我說出的卻是,咱們,再干了這杯酒。

23

那天晚上,姚遙和我住在了一起,那天晚上我和姚遙都有種心事重重的激烈,仿佛兩只小獸的撕咬。姚遙突然問我,你交待,你和安雯之間是否有過咱們這樣的關(guān)系,我說沒有。雖然我那時強烈地愛著安雯但她在愛著雷馬,騙子雷馬。我說到騙子雷馬的時候有些氣喘,我們沒有。

姚遙用我所不熟悉的聲音發(fā)出一陣冷笑。你在說謊。她用一根手指硬硬地點著我的胸口:“我早就知道你這個人不坦蕩。我知道,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隨后她背過身子。

她告訴我,安雯和她談及過她和我的關(guān)系,談及過她和我的那次秘密旅行,這次旅行讓安雯決定永遠地離開A城,不復(fù)出現(xiàn)。姚遙說,現(xiàn)在安雯生活很好,很平靜,在A城她是唯一的聯(lián)系,安雯已不想見其他的任何人。

之后是漫長的沉默,整個房間只有一塊時鐘的滴答和我們并不自然的呼吸。我們都裝出一副已經(jīng)進入睡眠或正在進入睡眠的樣子,卻都裝得不像。窗外有很好的月光,但透過窗簾之后它們便變得慘白和斑駁,仿佛是點點的污跡——為了打破隔在我們之間的不自然,我找到一個話題,我問姚遙,她如何看待那個詩人雷馬,那個舊雷馬,沒想到她的反應(yīng)竟異常強烈:別跟我提他!這個不要臉的人!姚遙支起她的身子,在黑暗中盯著我的眼睛:想想都覺得惡心……我也愛過他。沒有他,我也不是這個樣子。

在黑暗中,姚遙問我,你還關(guān)心什么,我都告訴你。

24

回到A城的雷馬很快成為這個小城的名人,至少是我們這樣感覺,我參與的所有朋友聚會,總會有人提起雷馬,然后是一陣感慨。他不再是詩人了,現(xiàn)在回到A城的是商人雷馬,而且是一個成功的商人。

某個傍晚,《A城日報》副刊的高海濤打來電話約我吃飯,告訴我說是一個很好的朋友請客,地點在某某酒店,至于是哪個朋友,到了就知道了。電話里的高海濤很有一些興奮。

是雷馬。下午的時候高海濤剛剛完成對他的采訪,大概吃飯是高海濤提出的,反正我來到酒店時雷馬一副疲憊而倦怠的樣子,沒有絲毫的興致。

那頓飯的開始有些沉悶,受邀的姚遙、李霞和非紅都沒有來,高海濤悄悄出去了幾次卻沒有任何進展。好在,幾杯酒后,高海濤把話題引向雷馬由詩人轉(zhuǎn)向商人的角色變化,使雷馬的話多了起來,這時的氣溫才開始轉(zhuǎn)暖。雷馬的口里,那條滔滔不絕的河又開始了它的波濤洶涌,這波濤把我們吞沒在其中,只露出兩只眨動的眼睛。

不得不承認,雷馬很有一份表演的才能,掌控話題的才能,把故事講得風(fēng)生水起的才能,這一才能在我初見他時他就已充分發(fā)揮,現(xiàn)在,他用當(dāng)年談?wù)撛姼璧募で閬碇v述他的經(jīng)商歷程——

之前,我聽朋友們說過雷馬的發(fā)達過程,那是另一個樣子,而在雷馬的口中,則有著完全的不同,在他的講述里沒有鋼材、官員和女人,有的是驚險,腦子,機遇——“別總滿足于當(dāng)一個落魄的小文人了,現(xiàn)在詩歌已經(jīng)死亡!我告訴你們,現(xiàn)在的生活已缺少詩歌寫作的土壤,它已不可能提供任何新質(zhì)的東西,和它一起去死有什么意義?你們,我想寫一輩子也未必能混出個樣來,再說也不是那個環(huán)境了……”雷馬毫無顧忌,暴露著他突出的門牙。

那個晚上我們喝到深夜,說喝到深夜其實并不確切,因為后面的時間我們根本沒有用來喝酒,菜也都涼了下來。我們待在那里主要是聽雷馬說話,聽他講自己的傳奇,對詩歌的看法和未來的藍圖。那天晚上雷馬還提出了一個成立文化公司的構(gòu)想,他說有許多的大公司大企業(yè)需要宣傳自己僅僅靠廣告是不夠的,它們可能需要大型報告文學(xué),需要影視資料,需要制作專題片,而這一切恰恰又都是我們這些人所擅長的。“要把你筆下的那些字變成錢,它才有意義。而且不用費腦子!現(xiàn)在寫詩,誰看啊!”雷馬用手敲了敲桌子,目光掃過所有人的臉,“誰也不會跟錢過不去是不是?是不是?”

回去的路上,高海濤騎車追上我,“像雷馬這樣的,到什么時代都是能人”,見我沒有反應(yīng),高海濤再次感嘆,“他真能說。是越來越能說了。”

25

之后的三五年,我和雷馬之間幾乎斷了聯(lián)系,我們很像在兩條道路上奔跑的馬車,這大約還算一種貼近的比喻。在之后的三五年里,我和雷馬的相見都是在酒桌上,越來越顯得親熱,但那勾肩搭背的動作里卻孕含了越來越多的陌生。

我記得有一次,忘了是一個怎樣的由頭我和雷馬聚在了一起,同時出現(xiàn)在酒桌邊的還有雷馬帶到A城來的那個女人和姚遙,當(dāng)時,那個叫朱小雅的女人已經(jīng)成為了雷馬的妻子,而姚遙也已和我分手。姚遙和我分手已經(jīng)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了,我也有了新的女友,她是一個木訥安份的人—那天的相見我和姚遙還是略顯一些尷尬,她最終選擇坐在了我的身側(cè),席間,用很小的聲音問我還好吧,最近。在得到我的答復(fù)之后姚遙盯著雷馬的女人,卻繼續(xù)用那種小聲音和我說話:安雯讓我向你問好。她,離婚了,自己帶著一個有病的孩子。不,她不希望任何人去找她,我也沒有她的地址。

我和姚遙的對話都盡量壓低了聲音,它只是小小的插曲,主要的核心當(dāng)然是雷馬和他口中的河——那天雷馬大談的是他返回A城之后的經(jīng)商經(jīng)歷,頗為自得,話里話外透出的信息是,他和A城的書記,市長都是要好的朋友,他的意見可以影響A城的決策,他和A城的政要、企業(yè)家們都是哥們兒,他的公司有著相當(dāng)深厚的背景幾乎無所不能……之后,不知是誰把話題引到了女人身上,興奮的,至少是微薰狀態(tài)的雷馬馬上搶過話題——坐在他身側(cè)的他的新妻子始終掛著一種得體的微笑,即使得意的雷馬在大談與其他女人的性生活。倒是姚遙有些變色。她借口去廁所而離開了飯局,一去不返。

還有一次,是詩人卡卡請客,他在電話里強烈地要求我出席,因為受邀的主角兒是雷馬,而我則是雷馬較親近的朋友。“現(xiàn)在文學(xué)不景氣”,電話那端卡卡頓了頓,好像口里有一塊堵住的痰,當(dāng)時他剛擔(dān)任市文聯(lián)《A城文藝》的主編,“我們一起拉雷馬給文學(xué)做點兒事兒。我覺得不管怎么說,他應(yīng)當(dāng)對文學(xué)還有些割舍不下的感情”。

雷馬晚到了半個多小時,同時他還帶來了一個穿著西裝的胖子,據(jù)他介紹,那人是某個公司的老總,是一家什么樣的公司我已沒有印象。和卡卡多少有些諂媚的熱情形成對照,雷馬對我們的存在缺乏興致,盡管他依然口若懸河,但近乎所有的話都是對著他領(lǐng)到酒桌上的那個老總說的,他的話里話外,重復(fù)著之前聚會時的主要內(nèi)容,他是某某某局長的朋友,某某某市長給他送過一盒堪稱極品的茶葉,兩個人經(jīng)常一起去打保齡球……

卡卡伸著他熱情的耳朵,不時發(fā)出一兩聲贊嘆,說幾句明顯帶有奉承意味的話,然而雷馬的注意力卻始終在別處。大家吃著主食準備散去時,卡卡終于吞吞吐吐地說出了他請雷馬吃飯的目的:我剛剛接手《A城文藝》,現(xiàn)在面臨著巨大的經(jīng)濟壓力,文學(xué)刊物的不景氣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你應(yīng)當(dāng)比我更清楚,我知道的是A城而你雷馬了解的是全國。我希望,你作為A城文學(xué)的一面旗幟,永恒的旗幟,能不能給我們一點兒贊助,或者把你們公司的廣告,報告文學(xué)也分給我們一點兒

雷馬看了他側(cè)面的那個老總一眼,然后把聲音提高了八度,相當(dāng)爽快地答應(yīng)了下來:“這樣吧,我每年給你們?nèi)f塊錢,并組織一次外出旅游,讓編輯們四處走走開闊眼界有好處!地點你選,別超過半個月,可以帶家屬!以后我們拉的廣告、報告文學(xué)全部在你那里首發(fā),咱們四六分成,五五分成都行!……”

事后和我一起出席了那場酒宴的非紅這樣形容卡卡:“一聽雷馬的表態(tài),他的眼睛都綠了。”

之后又有兩次遇到,趾高氣揚的雷馬在酒桌上指點江山,他說自己終于明白商業(yè)和金錢的重要。沒有錢真的是萬萬不能,任何虛假的幻象已不能再對他構(gòu)成迷惑,他也跟我們談他即將開始的商業(yè)計劃,譬如和晚報合作承包某個版面專發(fā)報告文學(xué)(當(dāng)年,大大小小的企業(yè)到處找人寫報告文學(xué)也是一股風(fēng)潮),成立一家廣告公司,建立兩家高檔餐廳一條龍服務(wù)(雷馬多次對A城的餐飲表示不滿,特別在服務(wù)上,他認為A城的餐飲業(yè)僅能滿足于口腹之欲遠不如一些周邊的城市更人性化更有文化感,也沒有特色服務(wù)吸引不了高層次的消費),開一家像樣的咖啡館,建一家藥廠或水泥廠,當(dāng)然也可以對一些化工企業(yè)進行投資……他和我們說得最多的,是一項為全國寺廟進行宣傳的野心勃勃的計劃,他對這一計劃充滿了信心:“我要組建一個全國一流的團隊,請全國一流的撰稿人,請全國一流的導(dǎo)演和攝像,請全國一流的策劃,同時請全國各家電視臺、知名報刊一起參與……我要為全國大大小小的寺廟拍攝專題片,進行宣傳,他們需要這個,太需要了!而且可以拉贊助,現(xiàn)在寺廟不會缺錢,而加大宣傳會大大增加各家寺廟的門票收入,讓它們的香火更加旺盛!”每次,雷馬都會在說到這里時停下來,用一種俯視的環(huán)顧我們的臉:“掙錢并不難,關(guān)鍵是你有沒有好點子,想別人之不敢想!我想出來,你們也未必以為是什么好點子,你們可能會以為,僧人們本來不愛錢,也不會像那些老板們一樣愿意宣傳自己……”每次,雷馬都會在此故作神秘,打住,不再多說。當(dāng)然他也不是真的打住,而是在談及其他的時候向我們滲透,他和某某市長如何談過這一計劃又獲得了怎樣的支持,他與某協(xié)會會長有如何親密的關(guān)系等等……

熱情的雷馬會熱情地加盟邀請他的這些計劃,他像一個大氣功師,向我們描繪著一個個燦爛而美妙的前景,這前景是有說服力的,這個說服力來自雷馬自身,他是A城少數(shù)擁有“大哥大”和私人汽車的老板之一,當(dāng)然在文人當(dāng)中肯定屬于第一——后來兩個朋友先后在他的熱情感召下停薪留職,但跟他干了半年之后先后離去,其中一個重回原先的單位幾經(jīng)拼殺坐上了副局長的位置。每次我們問及他都顧左右而言其它,只字不提在雷馬手下工作的經(jīng)歷,只是說,雷馬給了我一大筆人生財富。這可能是雷馬也沒想到的。

26

在A城一次文代會上,以日報記者和作協(xié)理事雙重身份參加會議的高海濤與我住在隔壁,閑談的時候他談到一次為雷馬工作的經(jīng)歷,盡管已事隔幾年但高海濤還是掩飾不住他的氛氛:雷馬給他打電話,說請他給某縣的某企業(yè)寫一報告文學(xué),在電話里雷馬說一切都已談妥條件非常優(yōu)厚而他也會給高海濤再開一筆稿費,第二天那家企業(yè)將派車去接等等等等。高海濤推辭了一下,還是答應(yīng)了下來。可是第二天等到上午十點,車也沒來,高海濤只好給雷馬打電話,雷馬說可能他們的車壞了,這樣吧,你委屈一下,坐車過去,車費他們給你報。于是高海濤只得去趕班車,等到了某縣已是下午一點,好面子的高海濤沒去打擾人家,而是找了一家小飯店自己吃了點飯,兩點多鐘才過去——采訪倒還順利,但結(jié)束的時候已是六點四十,天已黑了。企業(yè)辦公室主任客客氣氣地把他送出大門,然后揮手再見——這時高海濤也有些急了,你們怎么也不安排食宿,這么晚了我如何能回A城?辦公室主任依然客客氣氣,不是我們不想管,當(dāng)初定協(xié)議的時候你們老板說我們多加點錢,你們?nèi)孔岳恚@樣負責(zé)采寫的人員也可多分一點。所以我們不能管。抱歉。沒辦法,高海濤只好給當(dāng)?shù)匦麄鞑康囊粋€朋友打去電話。

“這還不是最氣人的!”高海濤說,最氣人的還在后面:他熬了兩通宵,終于拿出了一個大約有一萬五千字的報告文學(xué),雷馬叫人將稿子拿走之后便再無音信。等了一個多月,忍耐到極限的高海濤終于忍無可忍,他給雷馬打去電話,不下二十次,雷馬要么不接要么推三阻四,氣急敗壞的(這是高海濤自己用出的詞)高海濤堵在雷馬的辦公室,熱情的雷馬終于熱情地接見了他,找了種種理由,但高海濤已經(jīng)不為所動:拿錢,什么也不用說,拿錢!

把臉拉長的雷馬叫人給高海濤拿來了一千元錢。他對高海濤說,你寫的東西人家看不上,一直沒有兌現(xiàn)之前的承諾,以至于雷馬不得不又找人重新再寫。這些話要不是高海濤這樣追的話他是不好意思說的。這一千塊錢,是他雷馬從自己的錢里拿出來付給高海濤的補償,“我這個人做事肯定對得起朋友!我寧可自己吃虧也不會讓朋友吃虧,這點錢對我也算不得什么!”

高海濤說,話說到這里他真的不好意思再拿這一千元錢,可雷馬也相當(dāng)固執(zhí),一定要把錢塞給高海濤,僵持很久高海濤只得把錢收下。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高海濤對雷馬充滿了感激。雷馬有幾次找他,他都盡心盡力地給予完成。

“可事實跟他說的完全不一樣。”高海濤的嘴角掛出一絲冷笑,“他要付出代價的。一定。”高海濤說的事實是,一天他去那個縣采訪,宣傳部的那個朋友接待了他,那家企業(yè)的辦公室主任也在。席問,那個辦公室主任盛贊高海濤的文筆,弄得他還很不好意思但也不好否認。下午,應(yīng)景性的采訪結(jié)束之后高海濤請宣傳部的朋友接洽來到那家企業(yè),他在企業(yè)收存的報紙上看到了自己的文章,換了個題目,也換了個作者,除此之外,文章的內(nèi)容和他寫下的完全一樣。高海濤故作冷靜,他沒在當(dāng)時有任何表現(xiàn),但內(nèi)心里卻是波濤洶涌。“我后來又打聽到,那家企業(yè)不光給了雷馬兩萬塊錢,還送給他四箱酒!這四箱酒,是雷馬厚著臉皮索要的,人家并不愿意,所以我去采訪的時候才受到那樣的冷遇!”

我要把這件事告訴圈子里的所有人,說這些的時候高海濤有些氛氛,這個騙子,他不會有好下場的。

27

為了,紀念。寫到這里窗外已經(jīng)深夜,妻子也在我的身邊睡熟,二環(huán)路上的車流卻依然不息。我突然有種若有若無的頹喪,有種若有若無的莫名和恐懼,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寫下這些,它有什么所謂的意義。所謂的,意義,我一直在找尋它的存在,安放它的存在,可是,可是它總是顯得那么輕,那么經(jīng)不起推和敲,特別是相較于,生死。

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這樣的問題問得相當(dāng)陳舊我卻一直找不到答案。寫下篇屬于紀念的文字但我突然對“紀念”又感到陌生,它似乎并不是我所想要的那個詞,不是我所想要的那種,紀念。那它是什么呢,那,雷馬是誰?

詩人雷馬和商人雷馬,是不是一個人,是不是都值得使用“紀念”?那他們和犯人雷馬,以及之后的雷馬,又是一種怎樣的關(guān)系,我得靠怎樣的方式,把這么多的“雷馬”串在一起?

為了,紀念。

28

七年之前我離開了A城和舊生活,先后在幾個城市輾轉(zhuǎn),然后落戶在這座城市,成為一家文學(xué)刊物的編輯。這七年的時間我覺得過得飛快,并且有種越來越快的趨勢,這大概也是我要寫下這篇文字,并開始“紀念”的原因之一。七年里,發(fā)生了許許多多的事兒。

七年的時間,當(dāng)然可以發(fā)生許許多多的事兒,和雷馬相關(guān)的第一件事應(yīng)當(dāng)是他的被捕,據(jù)說他的小女兒剛剛一歲。據(jù)說雷馬是在床上被抓走的,抓他的原因是經(jīng)濟問題和行賄。還得繼續(xù)使用“據(jù)說”這個詞,據(jù)說雷馬被抓是省里領(lǐng)導(dǎo)下的指示,這位領(lǐng)導(dǎo)對雷馬反復(fù)向他人標榜兩人關(guān)系,用這位領(lǐng)導(dǎo)的威勢打通各種關(guān)系進行詐騙感到憤慨,指示嚴辦,還有另一說法是雷馬栽在了女人的身上,他為自己的不檢點付出了代價。

有了這些據(jù)說的時候我已離開了A城,而在此之前,也有較長一段時間沒和雷馬聯(lián)系了,我們漸漸變成兩條路上奔跑的馬車,已沒有了交集——第一次聽到這些據(jù)說是出自高海濤之口,他問我雷馬被抓了知不知道,然后猜測,雷馬的女人會很快和他離婚然后遠走高飛,她本來也不屬于A城……臨走,高海濤問我想不想去探視一下雷馬,如果需要他可以陪我一起去——高海濤是真誠的,既不幸災(zāi)樂禍也不落井下石,這很符合他的性格。那些和雷馬之間的不快他應(yīng)當(dāng)真的已經(jīng)忘卻。

我當(dāng)時回答得有些含混其詞,缺少熱情和同情,甚至還有些幸災(zāi)樂禍。這個幸災(zāi)樂禍的里面成分復(fù)雜,當(dāng)時,我的生活相當(dāng)窘迫,我甚至把雷馬被抓的消息當(dāng)成了一點光亮——我承認我設(shè)想去監(jiān)獄里對雷馬進行探視,他已不太是朋友,我不知道去獄里對雷馬進行探視,我能說些什么。

又有一兩個朋友向我通報了雷馬被抓的消息,他們對雷馬一案的案情也知之甚少僅有一些坊間的傳言,能說出的,是屬于雷馬或和雷馬有些關(guān)系的公司,茶館的倒閉,車和房也都已賣掉……倒是詩人卡卡知道得多一些,他已是A城的文聯(lián)主席,作協(xié)主席,并兼有七八項社會職務(wù)。卡卡說,雷馬的案情很復(fù)雜,但說什么省委領(lǐng)導(dǎo)指示嚴辦純屬無稽之談,將他牽扯出來的是A城某局局長的倒下,那位局長供出雷馬曾多次向他行賄以賺得一些大的工程,由雷馬再承包給別人。卡卡說,雷馬曾送給那位局長一幅宋代名畫,并有眾多行家的鑒定報告一要不是后來法院請來的專家證實它屬于高仿的贗品,單這一項雷馬就可能多判十年。現(xiàn)在,雷馬被判了三年零四個月,這還是他坦白之后的從寬結(jié)果。“這老兄平時看上去像個漢子,可一進去,尿濕了不知多少條褲子,法院民庭有人建議,以后審訊女士回避,讓雷馬光著屁股來就得了!”卡卡的幽默自然贏得了一片轟笑。

隨后,不知是誰,把話題引到雷馬的大話上,卡卡自然不會放過這一機會:“他媽的,雷馬的話十句中如果你信了一句,那你必然是上當(dāng)無疑,他這個人從來就不肯講一句真話——真話都留到法院里去講了!還記得我剛接手《A城文藝》,刊物缺錢,急得我沒辦法只好找他,你們當(dāng)時應(yīng)當(dāng)有人也在場吧!他答應(yīng)得多痛快!我那個樂啊,第二天就對編輯部的人進行了宣布。可結(jié)果呢?我兩天一個電話,三天一上門,兩年之后還沒有一點著落!有段時間我最怕去單位,我怕人家指著我說,騙子又來了!說大話的人來了!至少也是,那個上當(dāng)?shù)娜擞謥砹?”

說到這里,卡卡的臉竟有些發(fā)紅。

29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雷馬都退出了我的生活乃至記憶,就像那些發(fā)黃的日記本,我將它們放在角落里一任時光和歲月給它們打上印跡。雷馬也退出了仍在A城的朋友們的生活,我回去探望自己的父母,和明友們聚在一起也沒誰再對雷馬有所提及,我們有另外的話題,另外的話題也足夠顯現(xiàn)朋友們的熱情。現(xiàn)在想想,其實詩歌,哲學(xué)和政治也已被擠出了我們的話題,我們談的是房子,孩子和一些讓人感到新奇卻事后了無印象的事兒,之間開些和性有關(guān)的玩笑——其實我們就是當(dāng)年那些意氣風(fēng)發(fā),帶著斗雞的眼神,反復(fù)討論文學(xué)藝術(shù)往何處去,中國和世界往何處去的那些人,糞土當(dāng)年萬戶侯的那些人,和人爭論一個無解的,可笑的問題爭論到凌晨三四點的那些人,想想,世界真的是變化快。

似乎只有一次,偶爾有個人提到雷馬的妻子和孩子,說她們生活得艱難,“可惜了那樣一個人。可惜了,這一輩子。”我知道他是說那個女人為雷馬這樣一個人靜守的不值——這個話題未能繼續(xù)很快便被岔開了,酒桌上的氣氛不適合它,酒桌上的話題應(yīng)是另一個樣子,有另外的面目。

雷馬,大概已退出了我的生活,我們的生活。

30

去年九月。一個下午,我和劉建東在打乒乓球。突然手機響了起來。我沒接電話,而是示意劉建東繼續(xù)——可電話卻一遍一遍,顯得異常固執(zhí)。我也有自己的固執(zhí)。

十幾分鐘后,一名門衛(wèi)敲門,他告訴我,門外有一個大約五十幾歲的男人找我,都待了半個小時了,給打電話也不接,可他也不走,說一定要見到我,是我在A城最好的朋友。

我只好跟著很負責(zé)的門衛(wèi)去了門口。是雷馬!竟然是他!

他再一次變了。比任何一次的變化都大,都更為陌生。坐在我對面,他顯得滄桑,木訥,忐忑,不擅言辭:幾乎都是我問他答,所有的回答都異常簡短。我問他出來啦他點點頭是。我問他什么時候出來的他不假思索,五月八號。然后我問他身體還好吧,家里還好吧。他用力地點著頭,還好,都還好。我問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他盯著眼前的杯子,沒想好。不知道還能做什么。我說你可以繼續(xù)經(jīng)商啊,以前你做得那么成功,他搖搖頭,依然盯著眼前的杯子,現(xiàn)在。他只說了一個“現(xiàn)在”。然后是沉默。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那條懸在雷馬口里的河已經(jīng)干涸,如果他肯伸出舌苔,那里肯定布滿了干枯河床一般的龜裂,沒有一絲的水分一眼前的這個雷馬突然地讓我心酸,心疼,于是我用一種沖動的語調(diào)對雷馬說,你把我當(dāng)成是朋友,如果你有什么事需要我的幫助盡管說,只要我能做到。雷馬的目光躲過我的目光,他盯著一個低矮的角落:沒什么。我,也沒什么,大事兒。

飯后,雷馬給我拿出一袋紅棗,說是他的妻子。也就是“我嫂子”讓他帶給我的,推搡了幾下我只得收下。在我收下了紅棗之后雷馬的忐忑開始有些緩和,當(dāng)然這可能也是我的錯覺,反正在那之后,雷馬的話開始多了起來,他從自己一個舊布兜里拿出幾頁打印的稿子遞到我的面前,矮小著,躲閃著:這是我最近寫的。老……老弟你給看看。他的額上似乎滲出了汗水:多,多批評。我相信這幾個字被他在心里默念了很久,但說出來的時候那么生硬,吞吞吐吐,仿佛這幾個字有連在他胸內(nèi)的臍帶,他在說出它們之前必須用牙將它們咬斷——

沒問題,我會好好看。我對眼前這個陌生的雷馬說,包在我的身上,對待它們,我會像我自己的作品一樣。我說,我會盡量把它們發(fā)表出來。

31

下面,是雷馬的詩。

《北方漢子》

北方的大風(fēng)沙,雕刻著

你輪廓鮮明的臉

穿過那堅定不移的眼神

我能看見你內(nèi)心的淳樸,熱烈

以及對祖國永遠的忠誠

順著你的視線,抬頭

再看一眼廣袤的平原

整齊的防護林在風(fēng)中搖晃

它們捍衛(wèi)著田野上的豐收

北方漢子,你站在高大的樹下

擦一擦臉上的汗水

卻擦不去,歲月在你臉上的刻痕

……

《寫給祖國》

祖國,我的祖國,在我心里的感謝

它澎湃,卻一直未曾說出

我感謝讓我在這里出生

這遼闊的地方,這悠久的國度

讓我降生的第一聲啼哭

便有了歸屬

感謝這樣的眼睛,這顏色的皮膚

這浩瀚而生生不息的種族!

是你給了我這樣的性格

是你,我的每一步遠行都讓你牽腸掛肚

……

《中國智慧》

仿佛是一條古老的河,不息的河

從秦漢之前的歷史流到今天的想象

那超前的百鳥齊鳴的晨曲

一直是我平庸詩歌中高亢的引擎

……今日,我堅信

堅信孕藏著無限智慧的中國腦

蘊備著,讓世人驚異的大潛能

我堅信,堅信休眠了百年的中國智慧

一定會在歷史給予的時刻驀然

蘇醒……

好了,打住。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雷馬已經(jīng)死亡,所有的雷馬,都一起進入到死亡中去——也正因如此,才有了這篇題為《為了,紀念》的文字。抄錄進行修改,甚至刪除,它不應(yīng)當(dāng)是我在A城認識的那個舊雷馬的文字,我無法想明白這兩個雷馬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在這個掙扎的,不解的夜晚,我還是將它們按照原來的樣子抄錄了下來。是的,為了,紀念,我要在這紀念當(dāng)中盡量做到真實。

這不是雷馬的詩,它和雷馬之前的詩有著過于強大的差別,它沒有之前雷馬詩歌中的野性和才氣,沒有。但,這又的的確確是雷馬的詩,我真懷疑他是在某些自費詩集中抄來的,他是想和我開一個玩笑。這兩個寫詩的雷馬,同樣寫詩的雷馬,讓我無論如何也聯(lián)系不到一起。

這些詩,和雷馬后來寄來的詩,被我放在一個厚厚的紙袋里,我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方式處理它。我曾想選幾首推薦給我的朋友李寒,他在《詩選刊》當(dāng)編輯,但直到雷馬突然死去,我也沒曾開口。

32

雷馬的死亡非常突然,毫無征兆,埋伏在他心臟里的疾病也許早就預(yù)謀已久,蠢蠢欲動,誰知道呢,反正雷馬從未提及,他在那日的下午還修好了一扇損壞的窗戶,晚上吃了一塊涼饅頭,半碗熱粥——早晨他的妻子叫他起床,這才發(fā)現(xiàn)睡在自己身側(cè)的雷馬面色青紫,已沒有了呼吸。

通知我雷馬死去的還是高海濤,他是在去北京的路上打來的電話,他問我,北京大學(xué)有沒有要好的朋友,他想去昕奧爾罕·帕慕克的講座,但據(jù)說人數(shù)控制很嚴,怕進不了大講堂。說完這些,高海濤隨口說了句,雷馬死了,心臟病,就在前兩天。你還不知道啊。我問怎么啦,是真的嗎,那邊的電話已經(jīng)斷了。

我也沒有再打過去。

33

事情就這樣被放下了,雖然我在自己的文章中曾這樣申明,世界上每一個人的死去都是你部分地死去,葬鐘的嗚響既針對于他也針對于你。但具體到某個人,我時常并沒有那樣的感覺,我的內(nèi)心有比我的想象更多一點的麻木和漠然。之后又有朋友通知我雷馬死去的消息,在電話里,我們像模像樣地感慨,嘆息,然后掛掉電話,把有關(guān)雷馬的一切和感慨,嘆息都關(guān)在電話的里面不把一絲的情緒帶出來——

然而。一個月后。我突然收到了一封厚厚的來自A城的信,信是雷馬的妻子寄來的,她說這是雷馬的吩咐或者算做遺言,她說,雷馬信任你,他希望你能處理他最后寫下的這些詩。是的,她用的是處理,沒有其它的要求。

信的后邊是雷馬的詩稿。有一部分是打印的,多數(shù)是他的手稿,密密麻麻地寫在紙上,其中,還有幾份復(fù)印件,那應(yīng)當(dāng)是雷馬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所寫下的詩。看著它們,我突然感覺了雷馬的死亡,那死亡有了質(zhì)感有了氣息,突然,就有了一份沉甸甸的,百庶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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