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托馬斯·哈代的《苔絲》并非單純地抨擊了資產階級的倫理道德、偽善的宗教和不合理的法律制度。而且表現了對帝國事業的一種悲觀的醒悟。盡管克萊爾的身上流露著強烈的殖民主義意識,哈代也嘗試著將19世紀盛行的“情感結構”納入他的創作框架,將海外殖民地設置為解決矛盾沖突的靈丹妙藥。然而基于對現實更深切的關注,哈代最終顛覆了這種敘事結構,從而瓦解了關于帝國事業的常規的甜蜜想象。
關鍵詞:托馬斯·哈代;苔絲;情感結構;帝國想象
中圖分類號:1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0)05-0131-03
托馬斯·哈代著名的“性格與環境”小說都發生在被他命名為“威塞克斯”的英國南部農村。描述了在資本主義勢力日益擴張下破產農民的命運。作為這些小說中的杰出典范,《苔絲》把對英國農村命運的史詩般的反映推到了一個新的階段。不管是西方還是我國的主流觀點都認為哈代通過苔絲的悲劇嚴厲抨擊了資產階級的倫理道德、偽善的宗教和不合理的法律制度,而小說中哈代有關帝國主義意識的描述卻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本文運用后殖民理論和威廉斯的“情感結構”來觀照小說的男主人公之——克萊爾以及哈代在處理小說中人物與現實發生矛盾時所采用的策略,進而審視哈代的小說創作和帝國霸權之間的關系。
一
作為后殖民理論的領軍人物,薩義德發現,從19世紀到20世紀初的英國和法國文化中,到處隱含著帝國經驗,尤以英國小說最為突出和明顯。即使某些小說家本人并沒有任何的海外活動經歷,但是作為這個帝國社會的一部分,浸淫在帝國意識形態氛圍下,他們的作品不可避免地滲人了殖民主義思想。哈代便是這樣的一位作家。哈代創作的一生大都在他的家鄉多塞特附近渡過,而他的創作素材主要來源于他所熟悉的鄉村生活,因此他的“威塞克斯”小說更大程度上被認為真實描述了宗法社會在資產階級現代文明的入侵下消失解體的過程和隨之而來的農民命運的悲劇性變化。對于小說中有關海外殖民的描述也都認為是偶然的,一閃而過的,它們并不是哈代帝國意識的直接反映。
但是《苔絲》中的海外殖民絕非一種閃念,而是根深蒂固的存在。并和故事的男主人公克萊爾密切地聯系在一起。而對于克萊爾這一形象,不同的評論家有不同的看法。有人指出安琪兒·克萊爾與查理斯·蘭姆的小說《羅莎蒙德·格雷》中的阿倫·克萊爾相似。阿倫·克萊爾和安琪兒-克萊爾的名字十分接近,而且他們的宗教觀也頗為相同,更為重要的是,他們的經歷也極為相似。所以卡爾·韋伯說:“安琪兒·克萊爾是哈代培養的現代的阿倫·克萊爾”。還有批評家認為。哈代塑造安琪兒·克萊爾曾經受到英國作家哈夫洛克·埃利斯的影響。1878年,埃利斯在寫給哈代的信中說。“我曾經有過進教會的想法。但是我現在開始明白我必須堅決放棄這種想法。我發覺我的觀點同教會的職位勢不兩立”。然而大多數評論家都傾向于這樣的觀點,即克萊爾是一個不徹底的資產階級反叛者。他的反叛性主要體現在他對宗教的懷疑態度上和他思想上的人民性的一面。作為愛姆寺一個低教派牧師的兒子。深受現代哲學思想的影響,克萊爾拒絕接受父親為自己選擇的牧師的職業而決心以務農為業。跑到鄉下學習農業技術,并在和農民的接觸中發現他們身上體現的真、善、美。他拒不服從父母的安排而娶苔絲為妻表達了試圖進入人民的世界的渴望。然而他在處理和苔絲的婚姻的問題上暴露出他反叛的不徹底性。
事實上。克萊爾不僅在對待苔絲的愛情時沒有跳出他所反抗的舊的道德觀念的藩籬和擺脫他所鄙視的階級偏見的束縛,其所從屬的資產階級的劣根性表露無遺,而且他在選擇農業而不是牧師這一職業時也帶有強烈的階級特性和濃厚的帝國殖民意識??巳R爾早年跟閉塞偏僻的農場的聯系在他心理養成了一種對現代城市生活的無法克服的近于偏執的惡感,同時也關閉了他利用宗教職業追求世俗成就的成功之路。但這并不表明克萊爾完全放棄了對功名成就的渴求,相反,他在這方面的追求依然是非常強烈的。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小說中看出:“但是工作總是要做的,他已經浪費了許多寶貴的時間。他有個朋友在殖民地從事農業,倒是越干越興旺,安琪兒忽然想起這也可能是條正確的路。農業,無論是在殖民地,在美國,或是在國內——農業,只要刻苦用功學習,確有從事它的本領,倒是一種好職業,它說不定可以給他獨立,而不要求他犧牲他看得比粗茶淡飯的生活更加寶貴的精神自由”。真正啟發克萊爾選擇農業的不是他身上親人民的一面,而是基于他對殖民地的一種常規想象,這種想象是浸透了帝國主義意識形態的必然反映:即大英帝國殖民地不僅會帶來豐盈的物質財富。而且是實現個人精神訴求的絕佳途徑??巳R爾的朋友的實際經歷強化了這一想象并成為他學習農業技術的主要動因。
艾勒克·博埃默在《殖民與后殖民文學》中指出,帝國主要以商品的形式,以財富和商貿的形象進入19世紀的小說的。不列顛被視為世界商業和文化的中心,財富源源不斷地匯聚到這里,而海外的領地則表現為產品?!边@些產品包括食品、服裝、裝飾用品,如蓋斯凱爾夫人的《南方與北方>中的印度披巾;薩克雷的《名利場》中的開司米圍巾、綠松石手鐲以及辣椒泡菜;狄更斯的《董貝父子》中的海龜、酸橙和生姜等等。對于一心想從事農業的克萊爾來說,殖民地便成為“一萬英畝牧場”、“羊群牛群”的代名詞。它不僅是財富的象征而且是實現個人夢想的隱喻,它表明了克萊爾視從殖民地掠奪財富為合理合法行為的帝國意識,在克萊爾的眼中,海外殖民地只不過是不列顛向外延伸的綠茵場,而作為大英帝國的公民,他們可以在上面任意馳騁自己的想象。
克萊爾醉心于殖民事業的夢想之中并將此作為他選擇未來妻子的決定性條件。就像他曾說過的那樣“既然他在殖民地會有一萬英畝牧場要照顧,有牲口要飼養,有糧食要收割,討個上流社會的漂亮小姐有什么用呢?還是討個干莊稼活的老婆明智些吧!”克萊爾決心娶苔絲而拒絕接受父母指定的婚姻也是基于上述的考慮。
不僅受制于帝國主義意識形態下有關海外殖民地的甜蜜想象的驅使,克萊爾也有意無意地在推廣和散播這種意識。泰波特斯奶場的農場主和工人都知道克萊爾來學習擠奶牛是為了以后到各殖民地工作。如奶場女工、暗戀著克萊爾的伊茲所說的那樣,“一個出身上流社會的人。以后要到國外去做大地主,大農場主的!”甚至初來乍到的苔絲都知道到“他(克萊爾)擠牛奶,并不是因為非擠不可,而是因為想將來成為一個興旺富有的奶場主、地主、農業專家、畜牧業老板。他會到美國或澳大利亞去成為亞伯拉罕,像帝王一樣統帥著他的羊群牛群”。對克萊爾關于殖民地想象的認同事實上也是對主流文化的認同,對大英帝國的殖民意識的認同。
哈代在塑造克萊爾這一人物形象時賦予他強烈的殖民主義意識表現了他對19世紀英國社會主導意識形態的體察??巳R爾不是一個孤立的自由資產階級分子,而是維多利亞時期英國公民的典型代表。維多利亞女王統治時期(1837-1901),代表了一個偉大的殖民主義時代。19世紀的下半葉則標志著英帝國主義的鼎盛時期,但是這個政權的基礎則是在18世紀的后幾十年和19世紀初隨著南太平洋的開發、南非領地的合并以及最重要的在印度領地的擴張而奠定的。隨著海外殖民地的不斷擴展,大宗的斬獲也源源不斷輸入英國,民眾的帝國主義情緒與日俱增?!短┪钍繄蟆吩拇嫡f,英國是“人類歷史上從所未有的最強大、最富饒的帝國”。對于那些不能置身殖民地的英國民眾來說,帝國既能激發又能滿足他們最狂放的想象。克萊爾對在殖民地將擁有“一萬英畝的牧場”的想象其實凝聚了英國民眾對自己國家在海外成功的無限憧憬之情。
二
克萊爾身上充盈的帝國想象和殖民意識是特定的維多利亞時期的主流文化的直接投射。克萊爾的殖民意識是單純的對現實的白描式勾勒還是哈代自身殖民意識的自然流露?是否如愛德華·薩義德所說的那樣。“偉大的歐洲現實主義小說達到了它的主要目的之——幾乎無人覺察地維持了社會對向海外擴張的贊同”,哈代也以文本的形式參與到了帝國殖民事業的建構中來?如果不是,那么哈代對當時盛行的帝國意識秉持的是什么態度呢?要了解哈代對帝國事業的真實想法,我們有必要將哈代處理主人公同現實發生沖突時所采用的策略納入到“情感結構”的框架進行考慮。
“情感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s)是英國馬克思主義文化批評家雷德蒙·威廉斯發明的術語。最初被用來描述某一特定時代人們對現實生活的普遍感受。這種感受飽含著人們共享的價值觀和社會心理,并能明顯體現在文學作品中。雷德蒙·威廉斯在研究19世紀英國流行小說和工業小說時發現,這一時期的小說家在創作中運用了一種容易把握而叉相對封閉的敘事策略。即將海外殖民地設計為一條退路,在他們筆下,帝國殖民地要么是主人公在本土遭受挫敗后東山再起的好去處。要么是深受感情傷害的角色逃避國內糾紛的理想樂園。因此,海外殖民地成為英國本土小說家化解現實沖突的有效手段。并由此形成了這一時期文學創作中特殊的文化模式即情感結構,而帝國則成為這一情感結構中最為重要的因素。
在《苔絲》中,男女主人公和現實共發生兩次沖突。第一次沖突出現在克萊爾和苔絲的新婚之夜。苔絲向克萊爾坦白了她和亞力克的過去,克萊爾隨后和苔絲分居。并只身出走巴西;第二次發生在苔絲手刃亞力克之后??巳R爾決定帶苔絲出逃國外。從上面的梳理中可以看出,哈代在處理主人公與現實發生矛盾時所采用的策略依然受制于19世紀“情感結構”的窠臼,出走海外是其化解矛盾的內核。這種處理手法顯然符合普通讀者的思維定式和閱讀期待。
然而,哈代的“情感結構”卻打破了讀者慣常的心理預期,它并不是對世俗的“情感結構”的因襲緬懷。而是作了偏移式的修正。哈代的修正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將出走海外作為新生活的開始修正為不幸生活的開始。在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德》中,辟果提先生把失足的愛彌麗帶到澳大利亞,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因為“那里沒有人會指責我可愛的小寶貝”。還有喬治-愛略特的《亞當·比德》中的赫蒂·索雷爾,與愛彌麗一樣,赫蒂也是在出了丑聞之后被送到地球的另一端。出走海外通常昭示著一種全新的生活,諸如失足這類的社會問題就此得到巧妙的解決或回避。然而,在《苔絲》中,當克萊爾獲悉苔絲的過去后,克萊爾并沒有和苔絲一起出走。他作出的選擇是拋棄苔絲。只身出走海外??巳R爾的出走為雙方的不幸生活埋下了陰郁的種子??巳R爾在巴西的殖民生活并非一帆風順,而是飽受漂泊流離之苦,最終身患重病被迫回歸國內。同時,克萊爾離開后,苔絲孤苦無助,四處流浪打工,飽受生活的艱辛和折磨,雪上加霜的是,她父親去世后全家被掃地出門,露宿街頭。冷酷而嚴峻的現實迫使苔絲重新投入亞力克的懷抱。
哈代的第二個修正表現在主人公和當時的社會制度發生沖突時的處理辦法上。19世紀文學中通常的作法是將主人公打發去國外,如蓋斯凱爾夫人在《瑪麗-巴頓》中明確反對那種“窮人受窮錯在自身”的中產階級價值觀,然而,她卻把工人組織與謀殺命案聯系在一起,出于思想矛盾。她在小說結尾時只好把她喜愛的主人公送去加拿大。同樣的結局見于金斯利的《阿爾頓-洛克》,書中的主人公,一位激進的憲章主義者最終也被打發去了美國。在《苔絲》中,哈代雖然采用傳統的模式。計劃讓克萊爾帶著苔絲出逃海外,但是,哈代并沒有讓他心愛的女主人公成功地出逃,而是讓苔絲借口太累要休息而耽擱了逃脫的時間,最終被趕來的警察逮捕并被宣判死刑。
苔絲的悲劇顯然和哈代對19世紀“情感結構”的修正有著很大的關聯。克萊爾的身上洋溢著對海外殖民地的無限憧憬之情。并體現了公眾認可的帝國主義自覺意識,然而哈代本人對此問題的態度卻是審慎的,他沒有將海外殖民地設置為一個理想的樂園或避難所,而是將這個通道切斷,將這個象征著希望和新生的通道切斷,取代它的是冰冷的現實。克萊爾從巴西落魄而歸消解了帝國經驗是一帖包解百病的靈丹妙藥的觀念。苔絲的悲劇則是對這種觀念的徹底顛覆。哈代也因此被認為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事實上,哈代對苔絲命運的處理是他慎重思考的結果。是以他經歷過的一件事情為基礎的。哈代幼年上學時,總要經過布朗先生開設的小酒店:布朗太太為人友善,富有同情心。有一天,布朗太太以前的情人來到酒店,把布朗太太的過去告訴了布朗先生。布朗太太一氣之下殺死了她過去的情人。因而被判處絞刑。哈代把這次事件用作了他創作《苔絲》是重要素材。哈代在創作過程中,曾到溫切斯特作了一次旅行,到關押布朗太太的監獄前徘徊。思考著小說中女主人公的命運,認為苔絲的結局“只能這樣。不可能有其它結局”。
在現實和帝國想象之間,哈代對英國的現實表現出更深切的關注,這和作家的創作思想以及維多利亞時期的文化背景和維多利亞人的心理機制有著深厚的淵源。自十九世紀后期以來,維多利亞女王及大臣的自我褒揚。丁尼生、吉卜林、麥考萊、卡萊爾等人的一些詩歌、小說、歷史論著中關于女王、大不列顛或象征帝國權威倫敦的頌揚,鳴響著為英帝國內外政策和殖民主義作辯護的曲調。帝國主義的自覺意識滲透在維多利亞人們的自豪感之中,英國國民也因此滋生著一種強烈的樂觀主義精神。但是在這些熱情洋溢的贊頌之詞的背后掩蓋著令人不安的現實。哈代認為他所熟悉的資本主義社會如果撕開了華麗的面紗,就會露出人間地獄的慘狀。就大英帝國事業而言,隨著20世紀到來,帝國的自信漸漸讓位于一種謹慎。它擔心迄今為止的一切得而復失,擔心如此強大的國家有朝一日會衰落頹廢,作為一名處于歷史與未來交叉點上的文學家,托馬斯·哈代表達了他對帝國事業的關注,他的關注不是單純的對帝國事業的擔心。而是一種悲觀的醒悟。如果說我們在克萊爾的身上看到帝國的豐盈意象。那么苔絲的悲劇一方面消解了這種意象。另一方面預示著帝國想象的幻滅,表現了哈代對帝國事業的隱性批判和間接否定。
在《文化與帝國主義》中,愛德華·薩義德揭示了英國小說創作與帝國霸權的共謀關系。并進一步指出。文學不但觸及、而且以某種方式參與了英國海外殖民擴張。它創造出威廉斯分析的“情感結構”。并為英國海外殖民鳴鑼開道。在《苔絲》中,哈代也嘗試著運用這種情感結構來化解主人公和現實的矛盾和沖突。然而?;趯ΜF實更深切的關注,哈代顛覆了這種傳統的敘事結構,海外殖民地不再是理想的樂園或避難所,甜蜜的帝國想象已經破滅,取而代之的是冷酷的現實。哈代獨特的“情感結構”背后暗藏著與主導意識形態相對立的、顛覆性的思想,換言之,也就是他的反帝國情緒。因此,我們可以說,哈代的小說創作和帝國霸權之間并沒有構成一種共謀關系,相反,它是對帝國霸權的一種蓄意的顛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