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的價值

摘要：陀思妥耶夫斯基被稱為殘酷的天才，《白癡》體現了他對描寫苦難的一如既往的偏愛。《白癡》隱含著“基督受難”的原型，梅思金就是基督化身的十全十美的人。苦難因而具有了特別的價值：梅思金“成圣”必須經歷的考驗。小說的悲劇結局，一如耶穌之死，實為救贖的開始，而梅思金就是“犧牲于當下的一顆未來的種子”。

關鍵詞：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癡；唯基督論；苦難

中圖分類號：151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0)05-0124-04

一

1882年，俄國大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過世不久，著名的“民粹派”尼古拉·米哈伊洛夫斯基就以“殘酷的天才”為題。發表了篇評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章，把他描述成一個以苦難為快樂的虐待狂。這篇評論文章觀點雖有些偏激，但倒也指出了陀氏小說的一個普遍特征：對苦難近乎嗜好的描寫。

的確，陀氏的小說中充斥著困苦、偽善、仇殺、罪行、屈辱、弒父、激情、嫉妒、壓抑、錯誤、混亂等等，就像是人類罪行和苦難的百科全書。《白癡》體現了陀氏對描寫苦難一如既往的偏愛。小說開篇寫主人公梅思金公爵乘火車“全速駛進彼得堡”，“空氣非常潮濕，大霧彌漫，不知道這夭色是怎么亮出來的，真難為它；從車窗里望出去，鐵道左右兩側十步以外就什么也看不清楚。”Ⅱ”愁云慘霧”由此奠定了整篇小說的基調。梅思金是癲癇病患者：花花公子羅果仁被無望的愛情折磨的瘋瘋癲癲；女主人公納斯塔霞自幼母親被火燒死，父親發了瘋，一生坎坷凄苦；無政府主義者、少年依波利特，身患肺病絕癥，苦不堪言，在絕望中等死。生活的苦難讓所有的人都神經兮兮，人們反過來又相互折磨。加重了生活的苦難。最可怕的是。所有這一切的苦難并非源自壞人的作惡，而是出自生活的必然，因此也就無解無望。小說的結尾，羅果仁殘忍地殺死了納斯塔霞，自己也在腦髓炎發作中奄奄一息。梅恩金為此遭受巨大打擊，癲癇病發作，真正成了白癡。整部小說氛圍陰郁怪誕，壓抑得人喘不過氣來，讓人難以卒讀。

陀氏小說對苦難的“深度”描述向來在作家和評論家中就引起了很大的爭議。列夫·托爾斯泰就抱怨陀思妥耶夫斯基“全身只有斗爭”，或干脆就是一個“病態”，作品“不忍卒讀”。高爾基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殘酷”同樣沒有好感。稱他為“俄國的罪惡的天才”。約瑟夫·康拉德在讀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后，惱火地說：“我不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要代表的和想要揭示的是什么，我只知道，對于我來說，他太過于俄羅斯化了。這本書留給我的印象就像是從史前時期傳來的惡毒的話語。”然而。就在米哈伊洛夫斯基等大肆抨擊陀氏的時候，后者的青年摯友、俄羅斯著名宗教哲學家索洛維約夫卻發表了一系列演講，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深刻的歷史洞察力推崇備至。鼓吹其為“上帝的先知”，“神秘的預言家”。在經歷了殘酷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在赫爾曼·海塞這樣的德語作家看來，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先知又能是什么呢?而在經歷了更加殘酷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的存在主義文學家們的眼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簡直就是天才的預言家。

那么。陀氏為什么如此專注于描寫苦難呢?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陀氏自己充滿苦難的一生。他出生于一個醫生家庭，父親是個十足的酒鬼，且脾氣暴躁。年少時，母親就死于肺結核，父親又被農奴殺死。28歲被判死刑，臨刑前獲釋，經歷了等死的殘酷煎熬。隨后就是流放西伯利亞十年，嘗盡生活的艱難困苦。9歲得癲癇病，此后就經常發作。另外，終其一生。陀氏都在同賭癮作著絕望的斗爭。經歷了如許之多的苦難，還怎么能期望他寫出屠格涅夫《獵人筆記》那樣明凈優美的作品來呢?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在他崇敬的詩人涅克拉索夫的墓前講了這樣一句話：“一顆剛起步生活就受到刨傷的心，它永遠無法平復的傷痕是他后來一生寫的熱情的令人痛苦的詩的基礎和源泉。”這是對涅克拉索夫沉痛的悼念，也是陀氏自己感同身受的悲嘆。

陀氏對苦難的關注還取決于其現實主義的寫作態度。面對激烈的指責，陀氏的辯護很簡單：現實本就如此!他說：“我對現實(藝術中的)有自己獨特的看法，而且被大多數人稱之為幾乎是荒誕的和特殊的事物，對于我來說，有時構成了現實的本質。事物的平凡性和對它的陳腐看法。依我看來，還不能算現實主義，甚至恰好相反。在每一期的報紙上您可以讀到許多實在的和奇怪的事實的報道。對于我們的作家來說，這些事實是荒誕的，而且也不被他們所注意；可是它們卻是現實。因為它們是事實。……難道我的荒誕的《白癡》不是現實，而且是最平凡的現實!”陀思妥耶夫斯基堅持認為。他筆下的苦難不過是俄羅斯人真實的生活體驗，為此他經常援用報紙上的素材，如：士兵當著孩子們母親的面把孩子刺死；一個小女孩被親身母親鞭打至死，然后臉上還被抹上了糞便；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被丟給狂野的獵狗，等等。比起托爾斯泰、巴爾扎克等公認的現實主義大師來，陀氏顯然認為自己的現實主義更深刻。他辯解說：“人們稱我為心理學家。不對，我只是最高意義上的現實主義者，即刻畫人的心靈深處的全部奧秘。”而這又是怎樣的心靈呢?“藏匿于人類中的惡比包醫百病的社會主義者所想象的要深得多，沒有一種社會制度能避免惡，人的心靈不會改變，不合理和罪惡源自人的心靈本身。”而作為“最高意義上的現實主義者”，真實地再現這惡以及由之而來的苦難自是義不容辭的責任。

當然。陀氏并不滿足于只是描寫苦難，他的目的是要找到解脫苦難的途徑。但這絕不只是把苦難制造者消滅掉這么簡單。自古以來，冤有頭，債有主，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但在陀氏卻行不通。在經歷了“假死刑”之后，他深深地體驗到了生命的可貴。《白癡》中，梅思金談到斷頭臺上囚犯的體驗時說：“靈魂就要飛出軀殼，你再也不是人了，而這是毫無疑問的，主要的是毫無疑問。”生命不可重復，因此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隨便奪去，“對殺人者處以死刑，是比罪行本身不知要重多少倍的懲罰。根據判決殺人，比強盜殺人不知要可怕多少倍。”這是梅思金的話，更是陀氏的觀點，唯有象他這樣有過臨死體驗的人，才會如此重視生命。誠如俄國批評家謝·弗蘭克所言：“陀思妥耶夫斯基并沒有出于厭惡和鄙視而拒絕一個人的本質，不論它多么粗野、丑惡、盲目。”但是。那些無辜受難者的正義又如何伸張?這個悖論一直困擾著陀氏，直到從西伯利亞流放歸來，完全皈依了宗教之后，才思考出了解決的辦法：受難，像耶穌基督一樣地受難。在受難中把愛和正義結合起來。《白癡》作出了明確的嘗試。而唯有進入陀氏宗教語境才能真正領會作者塑造梅思金這樣一個“圣人”的深刻用意。

陀氏的宗教觀一直是最富爭議性的問題之一。在他的小說中虔信者和無神論者始終在進行著你死我活的辯論，盡管作者總是站在信徒一方，但獲勝的卻總是無神論者。比如：《白癡》中的無神論者依波利特激情萬分，基督一樣的梅思金卻只有語塞的份；《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著名無神論者伊凡更是雄辯滔滔，虔誠的阿遼沙非但提不出任何有力的反駁。反而有贊同的危險。綜觀陀氏的小說，宗教意向非常明確。他一直在努力地塑造虔誠的信徒形象，只是總不夠成功。梅思金被高爾基譏諷為一個“真正的白癡”，陀氏最后的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阿遼沙和佐西瑪長老形象依然有些慘白，以至于俄國哲學家舍斯托夫忍不住感嘆：“為什么把有關阿遼沙和長老的篇章寫得最無力最平淡?”嘲5么。陀氏到底有無宗教信仰?什克洛夫斯基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不信仰曾比他的信仰更為強烈。”小說家茨威格主張陀氏的宗教觀存在尖銳的矛盾：“沒有人心中的矛盾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矛盾反差得這樣強烈，其程度就如山巔之于深淵。同一個靈魂中，他既是所有人當中最虔信的信徒，又是極端的無神論者。”

然而，陀氏的宗教觀其實并不復雜，理解的關鍵是要區別對待上帝和上帝創造的世界。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伊凡對阿遼沙說：“我不是不接受上帝，這一點你要明白，我是不接受他創造的世界即上帝的世界，也不能同意接受。”這其實就是陀氏的宗教觀，即可以懷疑這個世界的合理性，但底線是無條件承認上帝的存在，無條件承認耶穌基督的真實性。這種宗教觀源自中世紀的教父神學。基督教思想形成的初期，偉大的教父就面臨著一個令人尷尬的問題：在一個由至美至善的上帝創造的世界里，丑惡何以可能?教父們的回答是：現實世界的丑惡源于人的自由意志，而同上帝無關。正是對被創造世界何以存在惡的追問，最終形成了基督教的神正論思想。其核心就是強調耶穌基督的絕對地位。陀氏的“信仰無疑深受特別強調基督神性的傳統基督教教義的影響。他的藏書中有許多教會教父的作品。”自由和正義的矛盾正是貫穿陀氏全部作品的最為核心的問題之一。陀氏顯然也繼承了教父們的解決方法，即現實是丑惡的。但不關上帝的事。在致德·馮維辛娜的一封信中，陀氏寫到他怎樣在痛苦的“懷疑”中形成了自己的宗教“信條”：“這一信條很簡單，它就是，要相信：沒有什么比基督更美好、更深刻、更可愛、更智慧、更堅毅和更完善的了，不僅沒有，而且我懷著忠貞不渝的感情對自己說。這決不可能有。不僅如此，如果有誰向我證明，基督存在于真理之外，而且確實真理與基督毫不相干，那我寧愿與基督而不是與真理在一起。”這正是同中世紀教父神學思想一脈相承的唯基督論。

唯基督論的宗教觀對陀氏的創作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在精神危機時，他轉向基督尋求安慰；他在小說、論文和信件中都談到基督；他塑造被基督迷住了的無神論者；他甚至使基督在《白癡》中的梅思金形象身上重生。”這正是陀氏塑造梅思金形象的動機。他曾在給尼·邁科夫的信中寫道：“有一個思想早就在折磨著我，但我不敢以它來寫小說，因為這個思想很難處理，而且我尚未充分把握住它，盡管它很動人，我也很愛它。這一思想就是：描繪一個十全十美的人。”眾所周知，這個“十全十美的人”就是后來《白癡》中的梅思金，他的原型就是《新約》中的耶穌基督，因為在陀氏看來，整個人類歷史也只出現了一個真正完美的人，那就是道成肉身的耶穌基督。陀氏關于《白癡》的構想是：“長篇小說(指《白癡》)的主要思想是描繪一個絕對美好的人物。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件事更難的了。特別是現在。所有的作家，不僅是俄國的，甚至是全歐洲的作家，如果誰想描繪絕對的美。總是感到無能為力。因為這是一個無比困難的人物。美是理想，而理想，無論是我們，還是文明的歐洲，都還遠未形成。世界上只有一個絕對美好的人物——基督，因此這位不可比擬、無限美好的人物的出現當然也是永恒的奇跡(《約翰福音》也是這個意思，他把奇跡僅僅看作是美的體現、美的表現)。”盡管自認是世界上最困難的事情，但陀氏還是勇敢地接受了挑戰，支持他這么做的只能是唯基督論的宗教情懷。

陀氏相信“新約中呈現了一個完整的耶穌基督形象”，梅思金形象處處體現了對耶穌基督的模仿。梅思金自小患癲癇病，后被送到瑞士一個閉塞的小山村治療了四年，來彼得堡之前，他是個沒有感染絲毫人類罪惡的“新人”，像耶穌一樣純潔、真誠、謙卑、善良。他也像傳道的耶穌一樣著裝樸素、一無所有，更像耶穌一樣從不擔心缺吃少穿。梅思金第一次到葉班欽家拜訪，同葉班欽將軍夫人以及三位小姐竟然“莫名其妙”地大談特談起驢子來，還被幾位小姐暗諷為驢子。這簡直無法不讓人想起耶穌騎驢進耶路撒冷的偉大場景：“耶穌得了一個驢駒，就騎上。如經上所記的說，錫安的民哪，不要懼怕，你的王騎著驢駒來了。”(《約翰福音》12：14－15)更意味深長的是，梅思金由于“先天性疾病”而“對女人簡直一無所知!”對此，羅果仁驚呼：“公爵，你真是一位圣徒了，像你這樣的人上帝會喜歡的!”這句話充滿著對圣子耶穌的暗示(雖略帶嘲諷)，畢竟，按海塞的說法，“對性和生殖的隱匿的恐懼是‘歷史上的’福音書的耶穌不可缺少的特征。”當然，幾乎所有的讀者都會注意到，梅思金對世人(不論是朋友還是仇人)都充滿著憐憫和愛，這正是耶穌基督最基本的品性。然而。梅思金形象最大的成功之處還是模仿基督受難。

上帝之子道成肉身，雖歷盡辱罵、迫害，但仍堅持不懈向世人傳道的歷史，就是一部受難史，而耶穌基督最大的榮耀就是為救贖世人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梅思金像個純潔的天使，降臨罪惡的所多瑪城——彼得堡，向羅果仁、葉班欽將軍之類“世人”宣揚愛的教義。但他得到了什么呢?是無盡的嘲諷、無端的憎恨，是被人無視其人格地辱罵為“白癡”。小說中有這樣一個經典場景：依波利特領著所謂的“帕甫里謝夫之子”、“拳擊手”等一幫“虛無主義者”。氣勢洶洶地闖進了梅恩金寓所，同正在那兒聚會的以葉班欽將軍一家為代表的“上流人士”發生了激烈的沖突。梅思金置身兩派之間。竭力以憐憫和自我犧牲的愛化解仇怨。結果卻招致所有人的鄙視乃至痛恨。依波利特沖他怒罵，說他是個假仁假義、口蜜腹劍的小人、白癡、百萬富翁慈善家。比世上所有的人，比世上的一切更可恨!而之前一直有意于梅思金的葉班欽家三小姐阿拉格雅對他耳語：“我將恨您一輩子，一輩子恨您一個人!”可憐的梅思金既受外人逼迫。又被自己人唾棄，一如被捕前孤獨的耶穌。

在受難的語境中，“白癡”二字意味深長。小說中，“白癡”主要包含兩層意思：一是指由癲癇病造成的癡傻無知的病態；一是指不諳世故的天真無知的窘態。就病態而言，白癡象征著主人公的純潔。耶穌基督未婚受孕。從而避免了原罪。這在梅思金身上卻無法復制，而白癡由于智力底下、缺乏理解的能力，得以避免被世人的思想污染。梅思金由白癡出場，以白癡結束，正對應著耶穌基督純潔的降臨和完美的升天。而在這過程中，白癡作為不可徹底醫治的癲癇病的結果。在梅恩金身上就象征了永無止境的苦痛和受難。在第二層意思上。作為白癡則意味遭受極度的侮辱。盡管梅思金一再聲稱，他的病已經治愈，但幾乎所有的人都堅持認為他是白癡，有背后指戳，更有當面潑罵。而這個以“基督式的逆來順受”忍耐一切的人。唯一惱火的事情就是人們老是叫他白癡，為此竟然不惜冒犯他人也要糾正，一反謙卑之常態，足見這稱呼對他造成了多么大的傷害。由此也可見，不論是在哪層含義上，“白癡”兩個字對于梅思金而言都是巨大的苦痛，而“白癡”作為書名。也正像美國作家霍桑作為書名的“紅字”一樣。象征了受難。

然而，只有在“受難”中，才能見出苦難的價值。“門徒問耶穌說，拉比，這人生來是瞎眼的，是誰犯了罪?是這人呢?是他父母呢?耶穌回答說，也不是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是要在他身上顯出神的作為來。”(《約翰福音》9=2_3)耶穌基督騎著驢，轟轟烈烈地進耶路撒冷，其實是奔著“受難”的“大榮耀”去的，因為他知道敵人必將把他送上十字架。“受難”是基督教的核心思想。也正是俄國東正教末世論的基本觀點。俄國東正教中的圣愚傳統把受難意識發揮到了極致，“俄國人偏愛一個‘神性放棄’的基督形象。他們敬畏獨一上帝的形象，他服從圣父，自愿降身為人，生活在貧窮和困頓之中；他教人救贖之道，為此被人們離棄；他獻出生命，沒有絲毫猶豫。”那些著名的圣愚們刻意模仿基督的行為，衣衫襤褸，苦修苦行，總是無比積極地把與己有關無關的罪責一股腦兒攬下。這當然是出于為他人贖罪而犧牲自己的善行，但也是榮耀自身的途徑。陀氏顯然深諳圣愚精神，索洛維約夫曾肯定地指出，對于陀氏，“熱烈的、忘我的和在道德上祟高的東西，肯定要以生命的難以忍受的悲劇為前提”梅思金要想成圣，就必須像耶穌基督一樣承擔起世人的罪孽，在受難中榮耀，這才是陀氏熱衷于描寫苦難的真正原因。

羅果仁的形象因而就有了特殊的意義。要成全耶穌基督，就少不了魔鬼。《新約》中，魔鬼的誘惑是耶穌基督傳道前受到的最關鍵的考驗，通過之后才能確證圣子的身份，“于是魔鬼離了耶穌，有天使來伺候他”(《約翰福音》4：11)。而如果說梅思金是耶穌基督再世，那么羅果仁就是魔鬼的化身。羅果仁和梅思金一同出場，傍邊蹦跳著小丑列別杰夫。羅果仁長的很丑：“一頭卷發幾乎是全黑的。灰色的眼珠雖小，但目光炯炯。他的鼻子又大又塌，臉上顴骨高聳；薄薄的嘴唇老是撇著，現出一種狂妄、嘲弄乃至惡毒的冷笑；可是他的夭庭卻很飽滿，輪廓端正，彌補了下頒發達異樣的缺陷。”這形象特別是塌鼻、惡毒的冷笑、發達的下頜。同歐洲中世紀的魔鬼形象頗為神似。羅果仁的住處也是陰森恐怖，“墻壁很厚，窗戶極少”，里面則“黑咕隆咚，構筑粗糙”。大廳里掛著一幅十六世紀小霍爾拜因的宗教畫《基督在棺中》，畫得是剛從十字架上取下來的救世主。透露著“一股陰森、蠻橫、無謂地永恒的力量”。粗野強悍的羅果仁“蹲在黑暗里”，在依波利特垂死的幻象中，就像“一只巨大而可惡的毒蜘蛛”。

羅果仁尖利的眼光無處不在地盯著梅思金。正如曠野里同耶穌基督糾纏不休的魔鬼。只有通過了羅果仁的考驗，梅思金才能真正成為“十全十美的人”。羅果仁同梅思金有個約定：如果梅思金不去看他的未婚妻納斯塔西婭，他就棄惡從善，同梅思金結為兄弟。然而，梅思金沒能抵制住誘惑，“相信了自己心中的惡魔”，違背約定去找納斯塔西婭。耶穌雖只是瞬間的軟弱。卻逃不過魔鬼的眼睛。羅果仁恢復了魔鬼的本性。舉起了匕首。梅思金在癲癇病發作中逃過一劫。這場景充滿了象征意義：在走向至善的途中，充滿著誘惑，稍有軟弱。就可能被魔鬼奪去靈魂。人們早已習慣于由上帝到魔鬼的思維定勢，不論是讀者還是專門的研究者，看過《白癡》后，想到的首先是梅思金如何感化羅果仁，卻看不到羅果仁同時也是梅思金走向完美的根本動力。走向納斯塔西婭的路程，漫長而痛苦，梅思金不斷拷問著自己的靈魂：一你說，如果你有膽量的話，到底確信什么?’他以指責和挑戰的姿態不斷對自己說。‘把你的全部思想都形諸語言，毫不含糊、毫不猶豫、準確地表達出來，你敢嗎?哦，我真可恥!’他漲紅了臉憤怒地重復著。”正是這種煉獄般的拷問摧垮了他的意志。直接導致癲癇病的發作。“發自內部的異光照亮了他的靈魂，”他也得以復歸純潔(白癡)，并因此而得救。如果沒有羅果仁那雙無處不在的眼睛，梅思金難保不會成為欲望的俘虜。

《白癡》最后的場景慘不忍睹，羅果仁病得失去知覺，梅思金徹底成了白癡。“羅果仁問或突然開始喃哺自語，說得很響，語氣生硬而不連貫；有時他開始叫喊、發笑；那時公爵就向他伸出一只哆嗦的手，輕輕地觸到他的腦袋、頭發，溫柔地加以撫摩，還撫摩著他的面頰……此外什么也干不了!公爵自己又開始顫抖，他的腿好像一下子又不聽使喚。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受以無限的哀傷嚙蝕著他的心。其時天完全亮了：他終于躺倒靠墊上，仿佛已經力竭精疲、灰心絕望，用自己的臉貼著羅果仁蒼白、呆滯的臉；眼淚奪眶而出，流到羅果仁的面頰上。”巴赫金說：“《白癡》結尾的場面，即梅思金和羅果仁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尸體旁的最后一次會面。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部作品中最驚人的篇章之一。”

很多人把這最后的篇章理解成不折不扣的悲劇，認為其中蘊含著痛心的失敗感，“黑暗的世界熄滅了梅恩金的光芒。這位再生基督最后的形象是一個說著胡話的、無助的白癡。他的余生將在瑞士的精神病院度過。沒有復活的意思。當作者在寫《白癡》的時候，或許在依波利特的身上發現了令他不安的思想。這位瀕死的、年輕的無神論者正注視著霍爾拜因的那幅畫。畫的內容是被釘了十字架的救主慘不忍睹的尸身。一如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在巴塞爾曾經做過的那樣。他猛然間意識到，基督被邪惡和丑陋打敗了。”但是。耶穌被釘上十字架并不意味著失敗，恰恰相反那是一場最偉大的勝利。沒有十字架上的受難就不可能拯救世人。十字架上的耶穌以死囚的身份寬恕了所有無知的罪人。“當下耶穌說，父阿，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作的，他們不曉得。”(《路加福音》2304)這固然是悲劇，但更是崇高的美。作為“再生的基督”，梅思金必須受難，癲癇病就是他的十字架。在最后的意識中，他也寬恕了病態的羅果仁。“公爵一動不動地坐在他身旁的鋪位上，每當病人發出狂叫或囈語時。就急忙用發顫的手輕柔地撫摩他的頭發和兩頰，似乎在對他表示疼愛，讓他平靜下來。”這是何等感人的愛，惟其毫無意識才是無條件地至愛。

耶穌在預知自己將死時說：“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約翰福音》12：14)而這正是陀氏最后的著作《卡拉馬佐夫兄弟》扉頁上的引言。梅思金的生命并沒有因為變成了白癡而結束，其耶穌基督般的形象，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阿遼沙和佐西瑪長老身上得到了更加完美的體現。用俄國批評家伊·加林的話說就是：“對于陀氏而言，白癡是犧牲于當下的一顆未來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