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暴力、翻墻的傳統越獄路徑不同,服刑高官與富豪的“另類越獄”包括減刑、假釋、保外就醫等
司法正義的價格
劉萬清案的調查,有關部門將重點鎖定于傷害司法公正的違規保釋上。
官方通報稱,“調查發現,劉萬清通過向主管副局長、刑罰執行部門或監獄打招呼,授意或默許經辦人員在病理鑒定上造假,并在明知刑期不符合保外就醫條件的情況下,違法批準盧育長、楊采雄等六人保外就醫,涉嫌徇私舞弊暫予監外執行犯罪。”
另據查實,“劉萬清曾為28例罪犯的保外就醫打過招呼,并從中收受九人次賄賂20.7萬元。其中,劉萬清為津市監獄服刑犯胡儉初辦理保外就醫,先后三次收受胡犯家屬賄賂8萬元;為辦理罪犯周安民的保外就醫事項,收受其家屬賄賂5萬元。”
劉萬清治下的湖南,類似案件并不少見。2008年11月4日,湖南省衡州監獄三監區黨支部書記兼教導員鄧某被立案調查,經查其為服刑人員辦理減刑工作中,涉嫌收受原衡州監獄服刑人員羅某、賀某等賄賂四次,共計1.37萬元。
浙江省監獄局原局長田豐亦借此斂財。1997年至2008年間,田豐接受浙江富春江通信集團董事長孫慶炎、新昌廣源化工有限公司總經理俞樹盛、浙江康仕成文化禮品有限公司董事長樓燦的請托,分別為罪犯姜云、王敏勇、樓春生的減刑、保外就醫事項給予幫助,收受1.94萬元,占到其受賄總額的3%。
2009年掀起的重慶打黑風暴中,檢察機關發現多名涉黑人員獲得減刑、假釋、保外就醫而提前出獄。如陳明亮集團的骨干成員之一雷德明,曾因犯流氓罪被判刑12年,實際只服刑八年;此后他因犯聚眾斗毆罪被判刑四年,后被保外就醫釋放;另一名骨干成員李家斌,曾因犯故意殺人罪被判處無期徒刑,后改判為有期徒刑18年,實際服刑11年。
此下是一份發生在1998年廣西羅城監獄窩案的交易清單:3000元減刑一年,4000元保外就醫,一萬元可辦假釋。相對而言,普通刑犯的價碼偏少,高官與富豪的同類成本明確增大。
對于劉萬清、田豐而言,小至千元,大至十萬,來者不拒。在田豐案中,甚至能看到一個高度成熟的行當——介紹犯罪家屬與監獄官員交易的掮客。
檢方糾偏乏力
劉萬清違規辦理保外就醫的手法簡單得近乎原始:在病理鑒定上造假。
事實上,這種手法在十年前的廣西羅城監獄窩案中已有體現——負責開具病歷證明的羅城監獄醫院院長張貴,曾親手涂改病歷,使一些不符合條件的犯人假冒保外就醫之名出獄。
司法材料顯示,自1995年以來,山西臨汾監獄原政委王勇民、監區醫院原院長申小紅、獄政科原科長趙衛東、臨汾監獄218醫院原院長張偉、山西省109醫院醫務科原主任閻寶山等人,多次收受罪犯及其親屬賄賂,采取捏造事實、夸大病情、偽造上報虛假材料等手段違法辦理保外就醫。
《刑事訴訟法》規定,因嚴重疾病必須保外就醫的,“由省級人民政府指定的醫院開具證明文件,依照法律規定的程序審批。”但監獄系統在實踐中,更樂意依據1990年12月實施的《罪犯保外就醫執行辦法》第六條規定:“保外就醫的病殘鑒定由監獄、勞改隊、少管所醫院進行,未設醫院的,可送勞改局中心醫院或者就近的縣級以上醫院檢查鑒定。”
由此可知,監管場所對罪犯保外就醫的核心證據——病殘鑒定,主要來自于其存在裙帶關系的醫療機構。
最高檢察院《關于執行〈監獄法〉有關問題的通知》規定,“人民檢察院派駐監獄的檢察機構是對監獄執行刑罰活動依法實行監督的組織保障。”對監獄收押、釋放活動,罪犯保外就醫以及罪犯減刑、假釋等進行法律監督,都由該監察機構實行。
《罪犯保外就醫執行辦法》第五條規定:“對需要保外就醫的罪犯,由所在監獄、勞改隊、少管所中隊隊務會討論通過,報單位獄政科討論并邀請駐勞改機關的檢察院(組)人員列席參加,初審同意后,進行病殘鑒定。”
不過,檢察機關表面上可以參加監所關于保外就醫的會議,但只是列席,對會議的內容沒有發言權。上述《辦法》第八條也規定,監獄上報罪犯保外就醫的手續時,僅將副本交由檢察機關派出機構備案,無須聽取后者意見。
最高檢察院監所檢察廳檢察官吳建平、牛正良撰寫的《減刑、假釋、保外就醫活動中存在的問題及對策》稱,“檢察機關法律監督不到位,并缺乏有效的監督保障機制。”該文分析,監獄事先不通知討論的名單,使檢察干部無法事先對罪犯是否具備相應條件,程序是否合法等情況進行核實,以致法律監督流于形式。來自最高檢察院的統計,1996年以前,檢察機關就此糾正的違法行為眾多。其中1995年高達135419件次,2001年至今維持在8000人次左右。
2003年司法部頒布《監獄提請減刑假釋工作程序規定》以后,最高法院、最高檢察院單獨或會同公安部、司法部,對減刑、假釋、暫予監外執行進行了大檢查。
有法學界專家認為,兩高、公安部、司法部上述努力效果不佳,原因在于這些措施都沒有觸及減刑、假釋程序中一個最為關鍵的環節——減刑、假釋的審查程序。
被監獄壟斷的審查程序
減刑尋租鏈中,犯人與家屬只要向監獄干部、干警行賄,從呈報、審批到裁定,各個環節都會有人照應。這條利益鏈甚至沿著減刑、假釋、保外就醫的辦理程序,一直延伸到這些程序的終端——法官。
由此,有必要梳理中國關于減刑與假釋的審查程序。
2003年5月1日施行的《監獄提請減刑假釋工作程序規定》規定,被減刑、假釋的罪犯由監獄提請減刑假釋評審委員會進行審查,經監獄長辦公會決定后,由監獄刑罰執行(獄政管理)部門將有關材料等一并提請人民法院裁定。
“這些規定的立法意圖在于以人民法院的裁判權為核心,構建對減刑的司法審查和法律監督機制。但是,這些法律規定在行刑法律實踐中,卻出現了嚴重走形。”知名律師、法律學者杜永浩認為。
通過實地考察,杜永浩發現,中國行刑實踐中運行著另外一套減刑機制。具體表現為:對罪犯的減刑,經由監獄提出減刑假釋建議書后,法院僅僅對減刑建議進行書面的和形式上的審查,而并不提審罪犯。因此,法院對減刑的裁定權淪落為完全形式上的手續。
亦即,從立法規定和形式上看,中國的減刑屬于法院審判權的范疇,但在行刑實踐中和實質意義上看,減刑的權力被監獄壟斷——法院對減刑的審理完全依賴于監獄提出的減刑建議中的有關材料。而檢察機關對人民法院減刑裁定的監督,由于同樣缺乏進行實質審查的有效途徑,因此同樣難以發揮實際作用。
假釋雖不是對原執行判決的變更,只是對余刑執行方式的變更,但同樣存在著監獄建議權侵蝕法院裁定權問題。
“在目前的具體司法實踐中,監獄提出的減刑、假釋建議和意見對罪犯獲得減刑、假釋,客觀上已經具有決定作用。”一位浙江某監獄的負責人對《財經》記者說。
曾專題調研的杜永浩建議:取消監獄主導型的減刑審批機制,構建減刑訴訟機制。
學界的主流建議是,通過修改《刑法》和《刑事訴訟法》,重新對減刑權進行權力配置,將檢察機關引入減刑程序。
具體來說,監獄依法對符合法定條件的罪犯提出減刑建議,人民法院收到監獄的減刑建議書后在一定時間內將建議書副本送達檢察機關,后者通過提審罪犯等形式對罪犯的改造情況進行實質考察。即監獄提出的減刑建議,經過檢察機關的對抗,由法院合議庭進行開庭審理后作出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