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沃克兄弟牛仔》的兒童視角敘事策略

加拿大著名女作家艾麗絲·門羅(Alice Munro)以短篇小說聞名于世，入選美國《時代周刊》“世界100名最有影響力的人物”。這位“當代最偉大的短篇小說家”于1968年發表了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好蔭涼之舞》(Dance of the Happy Shades)并一舉斬獲加拿大最高文學獎——總督獎。《沃克兄弟牛仔》是該書開篇之作。故事以一個小女孩的視角講述了一個動人凄美的故事。十九世紀三十年代經濟大蕭條時期，小女孩的父親本·喬丹經營銀狐飼養場破產之后，在沃克兄弟公司找到了一份日用商品推銷員的工作。一天，父親帶著兩個孩子沿途推銷商品，后來他突然把他們帶到一個農莊，見到他曾經的戀人勞拉。故事平淡樸實，似乎缺乏當代小說不斷翻新的技巧。事實上，門羅綿密準確的細節描寫正顯示了其獨特的攝影式現實主義風格和精湛的敘事藝術。她的小說構思精巧，筆致平靜溫婉、延綿不斷，恰似信手拾之卻又不落窠臼。然而，該篇小說中最為突出和成功的特點是新穎的兒童敘事視角。

敘述者“我”剛剛上小學，是一個敏感、聰慧卻又與周圍世界格格不入的小女孩。具體說來，關于童年故事的回顧性敘述一般包括兩種交替作用的敘事視角：“一為敘述者‘我’追憶往事的眼光，另一為被追憶的‘我’正在經歷事件時的眼光”不可否認，兒童的“我”之外客觀存在著一個成年敘述者，不管她在場還是不在場。這兩者不同的眼光之間的對比常常是成熟與幼稚、了解事情的真相和被蒙在鼓里之間的對比。在《沃克兄弟牛仔》中，敘述者放棄追憶性的眼光而采用過去正在經歷事件的眼光來敘事。門羅最大限度上保持兒童敘述者和成年敘述者的視域的一致，她大量借用兒童經驗和感受，不露聲色地走進小女孩的內心世界，努力真實再現兒童的語言、情感和思想。也就是說，門羅創造了一個相對自足的兒童世界和一個相對獨立的兒童視角。小說故事中的“我”一方面作為小說人物積極參與事件，另一方面她又是一個冷靜的觀察者，進行自己的感受和判斷。正是得益于這樣的雙重身份，小女孩可以用自己獨特的視角觀察和敘述父親的故事。她也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將小說中的事件聯系起來并呈現給讀者。

在相對獨立的兒童敘事空間里，兒童敘述者的態度、心理、價值標準決定了敘事語氣和小說的調子。小說一開始，小女孩和父親晚飯后去休倫湖邊散步。開篇第一句話這樣寫道：“晚飯后爸爸問：‘想不想去看看那個湖是不是還在那里?’”父親的話不僅吸引了女兒，也把讀者立刻帶入充滿想象的兒童世界。在這里，鮮明細致的描寫還原了兒童原初的感覺：人行道邊像鱷魚一樣的楓樹根、湖邊小徑上不知名的野草吸引了小女孩的注意力；湖邊的一小塊空地在她看來儼然成了一個公園。

然而，這個世界并不是一個完美和諧的整體，除了孩子們的天真欣喜還有困惑和恐懼。小說中重復出現的灰暗色調摹寫出一個陰郁沉悶的成人世界和枯燥乏味的小鎮生活。黃昏時分的休倫湖邊沒有絢麗的日落景色，只有灰色的湖水。父親開車帶著兒女行駛在鄉間的小路上，從一個農舍到另一個農舍地推銷商品。空曠的田野看不到一個人，異常單調。小女孩提議和弟弟玩“我發現”的游戲，看誰看到的顏色多。但是除了灰色的破舊房屋，褐色的庭院和黑色、棕色的狗，他們很難發現其他色彩。當他們離開勞拉家向小鎮駛去時，天空又變得灰暗。

成人世界充滿悲傷和痛苦，兒童世界則與之疏遠。這種疏遠典型體現在父母與孩子的關系中。雖然小女孩喜歡父親的陪伴而且她似乎也成熟地意識到不應向母親提及在勞拉家的事情，然而，小女孩畢竟是從兒童的視野去觀察，她很難理解其所見所聞的真正含義以及父親和勞拉曾經的愛情與憂傷。所有一切在一個女孩的眼里顯得那樣難以捉摸、令人生畏。同這個無名的小女孩敘述者一樣，她的母親也是一個沒有姓名的角色。她不甘于卑微的社會地位，向往體面的生活，因此總是竭力維護其自尊，顯得與外界格格不入。小女孩不喜歡母親上街購物時標新立異的裝扮，當母親故意用與其他人不同的聲音在街上叫她時，她甚至憎恨自己的名字。

接下來，作者筆鋒一轉，換了一個較為輕快的筆調描寫和父親經歷的“意外”之旅。對于小女孩來說，能夠離開小鎮和父親來到鄉間。是令人興奮的事情。特別是在勞拉家，小女孩似乎又回到了一個有趣的兒童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兒童主要依賴視覺和聽覺來感受生活。顏色的發現和聲音的發現讓小女孩感到好奇和喜悅。她來到“陰涼、簡樸、干凈”的廚房，第一次看到盲人和銀色的淚珠，第一次看到父親喝酒，而且之前毫無生氣的灰暗世界也被勞拉特意換上的花裙子替代了。父親和勞拉說的笑話、講的故事、唱的歌、聊的家常都逃不過小女孩的耳朵。勞拉笑聲朗朗。熱情地教小女孩跳舞。對于孩子來說，這無疑是個開心的經歷。這里的世界真實純凈，沒有虛偽做作，沒有多愁善感。小女孩在勞拉家的經歷與小鎮的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兩者的差異形成了敘事的張力。

一般來說，采用“兒童視角”的小說的展開過程具有鮮明的兒童思維的特征。兒童的經驗世界本身是混沌、朦朧的。兒童敘述的情節、人物都帶有一種模糊性和不確定性，而且小說故事截取了生活長河中的一段。因此，小說《沃克兄弟牛仔》沒有采取一般回顧性敘事常用的過去時而是持續地使用現在時，故事情節松散，語言簡單且口語化。一方面，這種敘事方式模仿兒童的思維方式，他們缺乏對于時間的準確概念。另一方面，生動地再現了兒童微妙復雜的經歷，使讀者能夠身臨其境地分享敘述者的經歷，從而產生了很強的體驗事件的效果。小女孩感到自己被時間所孤立。散步時，她的父親向她講解地質變化和五大湖的形成，她不愿意想到如此巨大的變化，而是希望世界一直不變。現在時的運用其實是門羅精心選擇的一種敘事技巧，不僅真實反映了兒童的心理和情感世界，還還原了一個混亂無序、時間缺席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人們無法區分今天、昨天和明天。門羅的這種敘事模式促成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加拿大文學的一個獨特現象，即如喬治·伍德考克所描述的：“把顯示事物先后因果關系的有序的歷時模式拋棄的傾向。”可見，在敘事維度內，這種傾向指向了一個變化莫測、不可預知的世界和一種永恒的人類生存境遇。

“孩子的眼睛是可怕的”，他們有著超出成人的細致的觀察力。通過孩子的眼睛，讀者看到一個被忽略的、不同的世界。這是因為故事呈現于兒童經驗中，而故事展開的方式完全依隨兒童敘述者對所經之事和所見之人的逐步認識過程。這種循序漸進的模式增強了故事的戲劇性，同時又創造出可供讀者自由想象的敘事空白，使讀者得以身入其中，又出于其外，從而形成了小說的敘事懸念和敘事張力。當敘述者跟著父親本驅車來到一農莊前，她看到一個敦實的婦女在屋前收拾衣物時，并不知道這個婦女是誰。這時的讀者就和敘述者一樣不知情、一樣好奇。這就造成了懸念。但是很快，讀者就跟隨著敘述者認識了這個婦女，甚至后來成年讀者很容易地就察覺到這個叫勞拉的女人是本年輕時的愛人，也是那段沒有結果的愛情的受害者，而兒童敘述者幾乎無法意識到這一切。

兒童的理解能力相對于成人來說是有限的，也不可能像成人一樣深刻地洞察人情世故。在勞拉家，小女孩注視著雙目失明的克羅寧夫人，她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表情顯得漠然。但小女孩天真敏銳的眼睛看到從這位老婦人深陷的眼窩里流下了“一滴晶瑩的液體，一滴藥水，抑或是神奇的淚水”。小女孩感到好奇和疑惑，她無法理解克羅寧夫人為什么流淚。當她看到勞拉家所陳設的天主教的標記時，她想奶奶和蒂娜姑媽肯定不會贊同天主教。小女孩的敘事視角是主觀的、具有局限性的。但成年讀者善于聯系并進行意義分析，他們可以理解到由于宗教信仰的不同，信奉天主教的勞拉最終沒能嫁給信仰新教的小女孩的父親，以至于一直未嫁、孑然一身。克羅寧夫人的淚水正從側面反映了她的女兒勞拉長期以來所承受的身心重負。當小女孩的父親婉言拒絕勞拉的跳舞邀請、準備帶孩子們離去時，勞拉在她的汽車擋泥板的塵土上做了一個在小女孩看來“難懂的記號”。這個細節進一步突顯了勞拉內心的波折和隱情、悲傷與痛苦，復雜難解卻又堅韌執著。從而，小說向讀者展示了人類深邃、復雜的內心情感世界和作家對人的命運的哲性思考。對于兒童敘述者來說，這些則是不可理解之惑、不可承受之重。

然而，要建構一個絕對自足的兒童世界是不可能的。由于成年敘述者的客觀存在和敘事的當下性，成人對生活和世界的態度多多少少會滲透到兒童敘述者的意識里。正是在這個相對自足的兒童世界中，門羅實現了兒童敘述者和成年敘述者的敘事統一。當小女孩目睹了父親和勞拉見面之后，在返家途中她開始陷入沉思。她突然意識到生活就是一片多而的立體風景。“坐在車里，我覺得父親的生活向后飛逝，在暮色中變得越來越昏暗奇特，就像一片具有魔力的風景，當你看著它時，它顯得那么親切、普通、熟悉；可當你一轉身，它就變得深不可測、風雨無常而又遙不可及。”形象生動的兒童語言傳達了敘述者對生活的感悟。這里的價值判斷和意義分析標志著成年敘述者的聲音已巧妙自然地潛進了小女孩的敘事當中并與之融合。這種融合主要是通過小女孩和父親的“意外”之旅的象征意義而得以實現的。因為旅行往往象征從童年向成年過渡的過程。故事的敘述者一路上的所見所聞使她得以更深刻地理解生活和世界。在這個意義上，這次旅程正是小女孩的成長歷程。事實上，這篇小說放棄了傳統小說“沖突——高潮”的情節結構，采用了喬伊斯式的“頓悟”模式。小女孩的思想經歷了一個難忘的階段，心靈的“頓悟”使她邁向成熟。因此，這里成年敘述者的在場和敘事干預也就契合了兒童感受力和判斷力的自然發展，小說因此具有了哲理意義，同時也跳出了傳統小說中作者直接對讀者進行說教的窠臼。

二十世紀西方文學中越來越多的創新型作家開始關注處于社會邊緣的弱勢群體(諸如離經叛道之人、怪異之人、下層人民或是婦女兒童等)。作家們試圖通過用這些人觀察生活和世界的獨特視角來敘述故事。在這個風靡一時的潮流中，擅長直覺性和回憶性寫作的門羅當然表現出色。在《沃克兄弟牛仔》中，她精心選取了一個小女孩作為故事的講述者，建構了一個相對自足的兒童世界。她用平靜舒緩的筆觸描寫了如同萬花筒般光怪陸離、變化莫測的生活景象，揭示了看待生活和我們自己的多種可能。所以說，“兒童視角”提供了新的體驗和認識，也提供了表現人的精神、情感世界的新的藝術手段。正是兒童敘事的模糊性、主觀性以及兒童認知的局限性，成就了小說的多義性和敘事張力以及醇厚雋永的美學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