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風波》中的道具運用

道具。是戲劇文學中常用的術語。古今中外的劇作家都十分重視道具的運用。道具可以表示時代、環境、職業、趣味、意圖，還可以表現人物的心理及所發生的事件等。藝術是相互滲透的，在小說創作中，借鑒、吸收戲劇的一些表現因素，將有助于人物的刻畫、情節的推進、氣氛的烘托與主題的表達。魯迅正是這方面的大師。將戲劇中的道具巧妙地移植到小說中，運用道具來為作品服務，透過表面的簡單物件，反映出深層的價值內涵，是魯迅小說創作中常用的藝術手法之一，也是其作品聞名于世的一個重要原因?！讹L波》是魯迅最早的一篇農村題材小說，寫于1920年，此時正是中國社會變革風起云涌之際。在這篇小說中，道具的運用非常具有代表性，其妙處耐人尋味。

一、辮子

辮子是魯迅創作中寫得較多的東西，而《風波》是魯迅寫辮子最集中的作品之一。中華民國建立才幾年，張勛復辟帝制，帶著他的辮子軍進了北京。上演了一場只有十幾天的鬧劇。《風波》所描寫的就是這一歷史事件在一個江南水鄉所引起的反應。不過，張勛復辟這一政治鬧劇在小說中只是作為故事發生的歷史背景被提及，作品所著力描寫的是這一背景下引起的關于辮子問題的風波。

清朝皇帝被趕下臺、辛亥革命爆發時，封建遺老趙七爺將頭上的辮子用竹筷盤起，可當“皇帝坐了龍庭”的消息傳來之后，他馬上又放下了油光發亮的長辮子，而且恐嚇七斤嫂說：“你家七斤的辮子呢，辮子?這倒是要緊的事……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撐航船的七斤和他的女人“覺得有學問的七爺這么說，事情自然非常重大，無可挽回，便仿佛受了死刑宣告似的，耳朵里嗡的一聲，再也說不出一句話”。被嚇壞的七斤嫂把怨恨發泄到七斤的身上，喋喋不休地罵七斤的無能：“這死尸首自作自受!造反的時候，我本來說，不要撐船了，不要上城了。他偏要死進城去，滾進城去，進城便被人剪去了辮子。從前是絹光烏黑的辮子，現在弄得僧不僧道不道的。這囚徒自作自受，帶累了我們又怎么說呢?這活死尸的囚徒……”對于七斤沒有辮子可能遭遇的危險，村里人則覺得有些暢快，因為他們平時對七斤含著長煙管談起城里情形時的驕傲模樣心存不滿。他們“也仿佛想發些議論，卻又覺得沒有什么議論可發”。風波發生后，村里人大都回避著七斤，七斤嫂也時常叫他“囚徒”，而七斤只會胡思亂想。因張勛復辟引發的辮子問題雖然使七斤一家恐慌和絕望，但最終還是成為一陣轉而即逝的風波。趙七爺又將辮子盤上了頭頂。被妻子辱罵的七斤又重新得到“相當的尊敬，相當的待遇”，一切都是“仍舊”、“仍然”。

可以看到，小說中的“辮子”是作為貫通全文而出現的主要道具：七斤被剪辮子和沒辮子，趙七爺盤辮子、放辮子、再盤辮子。所謂的“風波”便是趙七爺利用七斤沒有辮子煽風點火，推波助瀾掀起來的，造成了一場短暫的卻也是驚心動魄的大恐怖。所有人物也都圍繞著“辮子”，發表他們的見解，展示他們在特定時代特定環境下的種種心態與相互的關系。

作為見過世面、甚至于受到眾人尊敬的當地著名“出場人物”的七斤，對來自外界的刺激只是被動地接受，并本能地做出反應。他糊里糊涂地被剪了辮子；聽到皇帝坐龍庭、要辮子的消息后只會垂頭喪氣；面對趙七爺的恐嚇、妻子的謾罵及沒有辮子可能帶來的人頭落地，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內心世界混沌一片，意識活動雜亂無章；風波過后，風平浪靜，七斤又繼續過著他的“農家樂”生活。辛亥革命對于七斤來說，他除了失去一條辮子，沒有其他的改變。張勛復辟使七斤感到痛苦和不安的只是皇帝要辮子。辮子帶來殺頭的可能才使他有所觸動有所感覺，才使他有一些微末的精神反應。否則，無論是帝制還是共和，無論是皇帝坐龍庭還是大總統當政，他根本就無所謂。小說借辮子風波充分揭示了七斤麻木膽怯、愚昧鄙俗、毫無民主主義覺悟的落后農民典型的本質。而趙七爺的頑固守舊、投機善變，七斤嫂的潑辣兇悍、自私刁鉆和村民們的冷漠勢利與無知麻木在這場辮子風波中也是一覽無遺。

辮子，曾是清王朝專制統治建立和消亡的重要標志；在魯迅筆下，辮子又是其思想與情感表達的載體，是中國傳統文化保守性特征和國民精神枷鎖的一種典型象征，是國民革命與危機的一種征兆。《風波》中，魯迅正是從“辮子”這個道具人手，將辮子與封建的統治聯系起來，同辛亥革命的大事聯系起來，同人們的文化心理乃至精神狀態聯系起來，來挖掘隱藏在辮子背后的種種謬識以及其中所包含的民眾的劣根性。

二、長衫、《三國志》

利用道具突出人物的思想性格特點，是魯迅小說創作中常用的藝術手法之一。在魯迅的創作中，有些道具并不貫穿作品始終，但作為小說的情節因素，對于強化人物形象、渲染作品氣氛卻有獨到的作用。這類道具一般都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東西，是某些人物所擁有或經常性使用的器物。這些器物本身大都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當它們與有關人物結合，便有了特殊的性質和意義，成為人物的一個鮮明特點或認識人物的一個重要細節。它們往往和人物的生活、習性、愛好、品行、命運緊密相連，息息相關，缺少它們就會使這些形象暗然失色，比如“長衫”。在魯迅筆下，“長衫”不僅是遮避風寒的衣服，還是一個常常用來表示遺老遺少象征的道具。如著名的孔乙己的長衫。穿長衫是當時社會流行的強烈的尊卑觀念和固定秩序的具象化。一件破長衫，孔乙己十多年不脫不換。長衫是他受到的教育程度的表征化，是他生活幻想的物化與抗爭社會、追求理想、凸現個性的標識，也是他看不起勞動者短衣幫的迂腐陳舊思想的寄寓。

在《風波》中，魯迅也寫到了長衫，一件寶藍色的竹布長衫。它的主人便是趙七爺。只是“趙七爺的這件竹布長衫，輕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來，只穿過兩次：一次是和他慪氣的麻子阿四病了的時候；一次是曾經砸爛他酒店的魯大爺死了的時候”。趙七爺第三次穿竹布長衫是在張勛復辟的消息傳來以后。剛吃過晚飯，七斤嫂“透過烏柏葉，看見又矮又胖的趙七爺正向獨木橋走來，而且穿著寶藍色竹布的長衫”。七斤嫂“心坎里禁不住圖圖地發跳”，因為“這一次又是于他有慶，于他的仇家有殃了”。兩年前，七斤曾借酒罵趙七爺是“賤胎”。果然，身著竹布長衫的趙七爺直奔七斤家興師問罪，又是嘲弄又是威嚇。但是不久，這件長衫就被它的主人收起來了。七斤再一次從城里回來時七斤嫂說了這樣一段話，“我想皇帝一定不是坐龍庭了。我今天走過趙七爺的店前，看見他又坐著念書了，辮子又盤在頂上，也沒有穿長衫”。魯迅對趙七爺竹布長衫脫而又穿，穿而又脫的生動描寫，入木三分地挖掘了這個人物虛偽，具有強烈報復心理的性格。在此，衣飾已不僅僅是衣飾，它更是人物性格的明證，同時也是人物命運起伏變化及整個中國形勢變化的折射。

魯迅在小說中為趙七爺精心設置了幾個道具，除了上文提到的辮子和長衫，還有十多本金圣嘆批評的《三國志》。這些書是作為封建遺老的趙七爺精神寄托之所在。趙七爺被譽為“蘭十里方圓以內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學問家”，他所謂的學問在于能“一個字一個字地讀”金圣嘆批評的《三國志》，能說出五虎將姓名。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可笑又可憐的所謂學問家，卻贏得了村人們的無上尊敬和信任，可見當時農民的無知無識與愚昧落后。趙七爺正是利用村人們的弱點，借《三國志》賣弄自己的學問，對七斤們故弄玄虛，連騙帶嚇，達到其卑鄙的個人目的?；实塾肿埻サ南鞯酱謇铮私o趙七爺提供了向七斤公報私仇的機會，也給趙七爺帶來了復辟的希望，因為他認為張勛是《三國志》中張翼德的后代，有張冀德為“張大帥”保駕，無人能抵。他還常常嘆息如果趙子龍在世，天下便不會亂到這個地步了。這些描寫更突出、更深刻地刻畫了趙七爺這個辛亥革命后沒落封建勢力的代表人物內心的所思所想。

三、碗

小說中辮子風波發生在七斤一家的晚餐時間，“碗”這個道具就是在此時出現的。端著碗嚷著要添飯的六斤被正沒好氣的母親在雙丫中間直扎了一筷子，“撲的一聲，手中的碗落在了地上，恰恰碰著一塊磚角，立刻破成一個很大的缺口”。跟著是“七斤直跳起來，拾起破碗，合上了檢查一回，也喝道：‘人娘的!’一巴掌將六斤打倒在地”。以后這個破碗在文中義多次出現和被強調。先是七斤將破碗拿回家，坐在門檻上“憂愁”地想事：“辮子呢辮子?丈八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坐龍庭。破的碗須得上城去釘好。誰能抵擋他?書上一條一條寫著。入娘的!”后來又專門描寫九斤老太非常不高興七斤在魯鎮花48文釘了16個銅釘補好了破碗：“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夠了。三文錢一個釘；從前的釘，這樣的么?從前的釘是……我活了七十九歲了。”小說結尾在對六斤的描寫上，再一次提到了這個碗：“六斤的雙丫角，已經變成一支大辮子了；伊雖然新近裹腳，卻還能幫同七斤嫂做事，捧著十八個銅釘的飯碗，在土場上一瘸一拐的往來?！?/p>

“碗”這個道具主要在小說的后半部分集中出現多次，每次的描寫看似簡單和隨意，但在這場風波中卻是不可或缺，不僅增加了故事的情趣，而且起著連綴情節、強化人物性格與氣氛的作用，在小說中具有較強的象征色彩，承載著豐富的思想意蘊，而且這一道具的反復出現，還構成了作品前后關聯的脈絡和骨架，使作品的結構更加嚴密。無知無辜的六斤成為惱羞成怒的七斤嫂的發氣對象，還替八一嫂當了回“偷漢的小寡婦”。七斤嫂的兇悍刁鉆、外厲內荏在此得到進一步的體現，而六斤因驚嚇和疼痛的哭聲則將辮子風波送上高潮。六斤打了碗，就使七斤直跳起來，一巴掌打倒了六斤。七斤這種強烈的反應，一方面說明他心疼碗超過心疼女兒。讓我們意識到他的持家不易及當時中國人的生活之貧窮；另一方面也暴露了他此時此刻因妻子謾罵和趙七爺恐嚇卻敢怒不敢言的懦弱、恐懼心態?？蓱z的六斤完全成了潑婦、懦夫的泄憤工具。而九斤老太一如既往的嘮叨再一次告訴我們，國民的保守和愚昧根性不改造，傳統文化的強大秩序不打破，中國社會變革將仍舊艱難。小說最后特意提到的六斤“新近裹腳”和“捧著十八個銅釘的飯碗”這兩個細節，同樣寫盡了當時中國人的貧窮落后愚昧守舊。辮子風波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地平息。風波過后，一切又恢復了風波前的老樣子。鄉村百姓仍生活在封建勢力、封建思想的統治之下，“仍然按照自己的特有節奏慢條斯理地過著自己似乎既沒有大歡樂也沒有大痛苦的日子”。這個結尾含蓄雋永，既表現了魯迅批判和改造國民性的思想，也暗含了魯迅對于歷史的無奈與悲哀，使人震撼。

“辮子”、“長衫”、“書”，還有“碗”，都是生活中人們再熟悉不過的簡單而又平常的物品，魯迅先生非常善于發現、選擇這些物品，然后以它們為道具，既輕松簡練而又自然地用于創作當中；這些道具的運用不是孤立的，它們置于廣闊而深邃的社會背景之中，反映出特定的社會風貌和時代特征，展現了特定社會和文化背景下的蕓蕓眾生相。道具的運用大大增強了《風波》這篇小說的表現力，擴大了作品的思想容量，使作品更精煉、更緊湊、更有藝術感染力。魯迅先生高超精妙的創作藝術由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