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攆走了肥胖的杰克,就是攆走了整個世界”,莎士比亞在其戲劇中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倍受爭議又惹人喜愛的人物——福斯塔夫,幾個世紀以來,我們一直為其如癡如醉。在他初誕生時就贏得了比哈姆萊特還大的聲名。相比于哈姆萊特這“朝臣的眼睛、學者的辯舌、軍人的利劍、國家所矚望的一朵嬌花,時流的明鏡、人倫的雅范、舉世注目的中心”,福斯塔夫卻只是一個沒落貴族,一個社會的寄生蟲,一個吹牛撒謊者,一個饕餮之徒,一個毫無道德的惡人,他穿梭于紅樓酒肆之間,浪跡于扒手、嫖客和妓女之中,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他是一個流氓、無賴、騙子、甚至是懦夫,但是我們卻又不可抵御地被這個披著胖大老人外衣的惡魔所吸引,正如批評家史本塞所說的:“莎士比亞給了我們一個大流氓,而我們喜愛他。”有許多人困惑于這種矛盾。不能理解為何會出現這種反差,其實,一切問題的關鍵就在于我們采取何種態度來觀照他。當我們在大肆貶低他的時候,我們所厭惡的是他的劣行敗跡,不恥于他的胡吃海喝、縱情享樂,以道德的準繩和科學的人生觀與價值觀來評判他無疑會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但是道德的大棒并不能泯滅其妙趣橫生的魅力,當我們以審美的眼光來面對他的時候就能發現許多美的閃光。
尼采認為生命本身是非道德的,沒有善惡之分,人生的本色就是超越于善惡之外,盡情享受心靈的自由和生命的歡樂。福斯塔夫就是這樣一個獨立不羈、盡情享受人生的范例。他是一個道德虛無主義者,任何現存的秩序、文明的法則都遭到他的嘲弄,他敢于蔑視權威,諷刺國王、揶揄王子、嘲笑人類并且勇于自嘲。雖為一個騎士,卻對騎士所信守的諸如榮譽、勇敢、忠誠之類都棄之如敝履,在戰場上裝死,認為榮譽不懂得外科醫術,不會和活著的人在一起,只不過是一陣空氣,一塊銘旌。古人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一點對于福斯塔夫來說卻似乎有些不太貼切,他只為享受,縱情地吃喝玩樂、耽于肉欲,他的“每一點鐘是一杯白葡萄酒,每一分鐘是一只腌雞,時鐘是鴇婦們的舌頭,日晷是妓院前的招牌……”金錢在他的手里不過是匆匆地打一個轉,“星期一晚上出了死力搶下來的一袋金錢,星期二早上便會把它胡亂花去;憑著一聲吆喝‘放下’把它抓到手里。喊了幾回‘酒來’就花得一文不剩。”無論名譽、金錢還是權力,只不過是為他的享受所做的鋪墊而已。尼采說,基督教對生命作倫理評價,視生命本能為罪惡,其結果是造成普遍的罪惡感和自我壓抑,侵蝕了人享受生命的歡樂的從容,因而他要對一切價值進行重估。所有那些鼓舞著多少文明人上前的東西對于福斯塔夫都形同虛設,因而,對他而言也就沒有所謂的廉恥心和罪惡感。世界對于他無限地敞開,他可以在其間縱橫馳騁,無所顧忌。無論是在妓院、酒館,還是身處上流社會,他都能夠如魚得水,伸縮自如,他不像那些悲劇英雄那么堅韌不拔,相反卻有著極強的彈性。為了滿足他的物欲和情欲,他肆意偷竊、搶劫,為了遮掩自己的失敗,擺脫尷尬的困境。他的謊言貫穿全劇。但是他的搶劫卻帶著我們孩童時游戲的天性,讓我們忍俊不禁卻又激起我們與之一起去冒險、去嬉笑、去胡鬧的強烈愿望。他的謊言雖然張口就來,卻又飽含著機智和幽默;雖然漏洞百出卻又天馬行空、妙趣橫生,讓我們看到他是一個富有天才的即興撒謊者。他撒謊的目的似乎不是為了騙人而僅是享受那片刻的自我陶醉,某種程度上他就如唐·吉訶德,在自己想象的世界中行俠仗義、縱橫馳騁,讓我們仿佛又看到了騎士精神在他身上的曇花一現。
在劇中我們看到也許他最關注的就是他的健康,最珍重的就是他的生命,因為沒有了健康和生命他就無法享受人生。他本能地討厭一切生命衰退的象征,他忌諱桃兒說他何時歸天,他厭惡親王把他比作干蘋果。而其他的稱呼無論是“肉棉絮被子”、“肥豬”、“滿臉紅光的懦夫”、“睡破床墊、坐斷馬背的家伙”、“龐大的肉山”、“人形的大酒桶”、“充滿怪癖的箱子”、“塞滿獸性的柜子”、“水腫的膿包”、“道貌岸然的惡徒”、“須發蒼蒼的罪人”、“無賴的老頭兒”、“空口說白話的老家伙”、“白發老撒旦”等等,對這一切他都置若罔聞,甚至還在假扮親王時還為自己進行了驕傲的辯白。但是,他卻討厭干蘋果,并且在發誓時總說自己如若違背誓言則是“排了卵的鯡魚”、“干癟的腌魚”等這一類很小很干癟的東西,而且對自己所鄙夷之人也總是嘲笑他們為“芥末子”、“木棒”等,可見他對這一類沒生氣的小東西是很憎惡的。尼采說只有人是美的,他把美贈與世界,把自己映照在事物里。又把一切反映他形象的事物認作美的。而他又說沒有什么比衰退的人更丑的,丑是衰退的一個暗示和象征。而人所憎惡的就是他的類型的衰落,因而,我們可以不再驚訝于為何一個小小的干蘋果會令福斯塔夫如此生氣了,也不會再奇怪他為何總發出這么些稀奇古怪的誓言。
雖然他珍重生命,但是他又深知生命無常,因而應該盡情地吃吃喝喝,他沉溺于酒色,卻又不失生命的本色,他充溢的生命力不僅給自己以愉悅,而且也同樣帶繪他人以快樂,他把自己比作是“一支狂歡之夜的長明燭”,“全是脂油作成的”,他總自稱是年輕人,他說自己一生下來就有一頭白發和一個圓圓的肚子,自己只有在識見和智力方面才是老成練達之人。身處于戰場之中,多少人的生命懸于一線間,身心高度緊張,但是這個福斯塔夫,這個滿頭白發的老頑童卻拿著酒瓶當手槍,自有一種勇敢與放達。如果要他為了健康而放棄美酒和美食,為了生命而不再熱愛女人、不再縱欲,也許活著對他而言已不再趣味盎然。福斯塔夫帶著文藝復興時期對現世享樂的肯定,渾身散發著肉欲的歡樂,可以說某種程度上他已超越了生死的界限,因而也去的恬靜。盡管在臨死之前他曾詛咒白酒、詛咒女人,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放棄了對美酒和女人的熱愛,只是因為它們阻礙了他繼續享受人生而已。正如我們無法忘懷他對榮譽的論述一樣,我們也永遠難忘他對美酒的熱愛和對酒的贊頌以及他那旺盛的情欲,他就如一個酒神,一個人間自由的王,看透世態人情、人生百態,卻要有聲有色、有滋有味地演繹自己的人生,盡管明知人生的荒誕和無意義,卻要在其中創造歡樂、建構意義,不失人生的壯麗和快慰。
可以說,放浪形骸、恣肆縱橫是我們人類最原始的夢想,為滿足這種夢想,人類在其童年時代就創造出燦爛輝煌的神話,想象出那么多自由的、無拘無束的神靈,并在以后的發展中不斷地為這一夢想而奮斗。但是生為人就注定了要受限制,盧梭說:人是自由的,但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但是福斯塔夫卻以他快樂的精神、強盛的生命力開啟觀眾對自由的夢想、對釋放心靈的渴望,使他們忘記文明所給予的枷鎖,拋卻道德的面具,獲得一種擺脫一切束縛的輕松感和不受邏輯和現實理性約束的自由感,體驗到生命的充盈和流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