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在中國古代文論中是一個廣泛使用的范疇。出于類比思維,中國古人覺得讀解欣賞藝術作品的感受,就像嘗到令人陶然的美味,于是“味”便與接受者在鑒賞中的感受體會聯系起來,“味”也逐漸被用做文藝理論的審美鑒賞范疇。然而,文藝作品品味鑒賞后所謂的美好怡人之味并不是人們常說的“五味”,也不是本義就表示美味的“滋”或“甘”,中國古代文論獨拈出“厚”字,把本義指食物味道濃厚純正的“厚”用來說明在審美接受中“味”的特點,形成了所謂“味厚”的品文論藝的審美鑒賞范疇。
正是由于中國古人對于食物及其口味之“厚”異常重視,使得“厚”與“味”之間具備了某種天然的親緣關系,可以說“厚”為“味”之進人審美鑒賞領域。并最終成為具有中國特色的鑒賞品評范疇做了自然而然,但卻根深蒂固的扎實鋪墊。爾后,當“味”范疇在中國古代藝術品評中大放異彩之時,又往往返本歸源,以“厚”言“味”,于是人們在品文論藝之時,又常常把它們結合起來,如魏慶之《詩人玉屑·蔡伯衲詩評》:“劉夢得詩法則既高,滋味亦厚”,清人賀貽孫在其“厚”范疇的理論組成中單置“味厚”一點,陳廷焯說白石《翠樓吟》:“一縱一操,筆如游龍,意味深厚。”說王碧山詞:“品最高,味最厚。”清朝張謙宜《絸齋詩談》評《贈裴十迪》云:“汁清味厚。”又云:“蘇詩人推重太過,細讀之,蘊藉有厚味者甚少”等等,“味厚”成為文藝作品審美鑒賞中的—個重要范疇。
以“味厚”來形容優秀的文藝作品在被人們欣賞體察時所散發出來的恒遠魅力,也從一個角度旁證了中華民族不同于西方世界的審美感知方式和審美特色。中國古代審美意識的特點是以味、觸覺作為感知的原型,這與西方審美意識以視、聽覺作為感知方式的依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古希臘哲人希庇阿斯說視覺和聽覺所愉悅的東西,應該說是美的東西。由于西方人持一種斷裂的宇宙觀,認為神圣的價值外在于人和世界而存在,視覺和聽覺恰好用于感受外在對象,因此在西方的審美意識中,外在的美學價值決定了外在的感受方式,他們普遍把視、聽作為審美的感受器官和審美感知的原型,如德文中的“美”(achon)字,本義就是指“外觀”。季羨林先生也通過對西文“美”(beauty)的語源和中文“美”的字義的考釋分析后指出,西方自古希臘、羅馬以來,所謂感官知覺,基本上只限于眼和耳,于是所謂美學也僅限于研究眼觀之美和耳聽之美,因此西方藝術總體上傾向于寫實(實是外部的)。
中西審美感知方式的差異導致中國人賞文論藝時,仿佛靠的不是視覺或聽覺,而是靠味覺的“品”。品人、品詩、品畫……都是講中國藝術特有的鑒賞方法一品味。中國古代文論獨拈出表示食物美好怡人之味的“厚”字,從而使得“味”作為一種非物質體而深藏于作品中的精神意緒,由原本難以尋繹、感覺和把握,變為比較形象、具體而可感。“味厚”之論昭示著中國古人講“美”,從一開始就不是把它歸結于或統屬于純抽象的恩辨范疇或理性觀念之下,而是注重美的感性的本質特征。它說明,“美意識”雖然屬于精神范疇,卻又不能脫離感性感受,它既是對具體感知的超越,又源于原初的感性感受。此外,以“味厚”言美,也表明中國傳統關于美和審美意識自古以來便不是禁欲主義的,它充分尊重、肯定人的自然本性和生理欲求,充分包容、贊賞人的感官要求和享樂價值,表現出進步的人本化、人性化特征。當然,中國美學對所謂感官快樂的肯定也并不是提倡縱欲主義,而是通過一系列的社會規范、制度、禮法等去引導、約束和塑造。
作為中國古代文論審美范疇的“味”,主要包含了兩層含義:一是從審美主體的角度出發,主要指欣賞者的審美活動,是對藝術作品的吟賞和體味;一是從審美客體出發,主要指藝術作品本身所具有的審美特征和美感力量。在中國古代文論中,所謂“味厚”的品文論藝的鑒賞標準,其主要還是針對審美客體,即文學藝術作品本身的審美特征和藝術要求而言的。
一方面,作品應具有含蓄蘊藉的審美特征。“含蓄”指包容、隱藏,即是以委婉之文辭,道出詩中之主旨,避開一語道破之坦率,讓讀者去體會肓外之意。“蘊藉”即寬博有余,為用隱喻之筆法,表達心中之所求。含蓄蘊藉于作者而言,能讓有限的篇幅,容納無限的內涵;于作品而言,令其本身具有一種婉轉曲折、意蘊深厚的美;于接受者而言,則往往啟人聯想,產生一種朦朧含渾的審美情感體驗。對此清人賀貽孫有較為深入的論述,其云:“厚之一言,可蔽《風》《雅》。”將詩歌的總體美學風格歸之于“厚”。又說:“夫詩中之厚,皆從蘊藉而出。“蘊藉”是要求詩人的情感應包含在作品所創造的形象和意象之中,要能啟人聯想,令人玩味思索,他更以李杜詩和韓蘇文為例,生動地描摹了蘊藉含蓄的作品所帶給人的醇厚悠長的不盡之味:“李杜詩、韓蘇文,但誦一二首,似可學而至焉。試更誦數十首,方覺其妙。誦及全集,愈多愈妙。反復朗誦至數十百過,口頷涎流,滋味無窮,咀嚼不盡。乃至自少至老,誦之不輟,其境愈熟,其味愈長。后代名家詩文,偶取數首誦之,非不賞心愜目,及誦全集,則漸令人厭,又使人不欲再誦。此則古今人厚薄之別也。”古代話語中的蘊藉深衷、委婉曲盡、耐人玩味等可以說無不與含蓄相關。越是優秀的藝術作品,越是言短意長、語近情遙。欣賞者越是不斷地品味咀嚼以至“口頷涎流”,便越是深感其無窮無盡、愈品愈長的綿延醇厚之味,從而得到無限豐富的旨趣和意蘊。
另一方面,作品應收到余味綿長的藝術效果。清人厲志《白華山人詩說》引東坡云:“讀少陵詩,要知詩外尚有事在,如此方覺其味之厚。”。陳廷焯云:“言近旨遠,其味乃厚。”為什么“味厚”之詩有如此感人的藝術力量?因為詩、詞的語言是有限的,中國古代文學藝術一向有“以象傳意”的傳統,講究于有限的意象內蘊含一種深沉無限的意,表達的有限性和意味的無限性,為接受者欣賞文藝作品留下了想象和回旋的余地,吟詠完畢,尚覺有數十行不盡之意,口齒留香,不由人不感動。因此,這種令人品味不盡、余味無窮的悠遠深沉之美,是“味厚”之美的另一重要特征。賀貽孫用中國傳統美學范疇的“味”來匯入他的“厚”范疇體系,他認為作品能不能具有所謂的“味厚”的審美特征,主要還是在于審美客體本身是否能讓審美主體體會到雋永深厚的審美愉悅。
“厚”,乃深厚,深沉,它得于強烈深沉之感情,是藝術家深邃重厚的生命體味和內心感受的情感表達。受傳統儒學濟世思想的影響,中國古代文論注重諷諫哀怨的社稷之情。但也并不否定那些表達個人至深情感的自我之情。如元好問的《邁陂塘》二首,特別是起句:“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作者雖然是以情人詩,但是并不直言,而是以疑問的方式發端,凸顯了情的無可盡吐,無可明言,讀之令人低徊欲絕,味道渾厚,涵蘊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