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文學史上,自漢至清的文學長河中,存在著一個數量龐大、內容豐富的幻夢作品系列,以人與神(仙)、妖、鬼等各異類美女的婚戀生活為題材,由于它們在題材、情節基本元素上具有明顯的共同特征,在文學史中,這類故事的各種樣式大量反復出現,已經成為一個相對固定的結構程式,形成了一個有連貫性、繼承性的題材小說,這種文學現象筆者將之稱為“美人幻夢文學”現象。何謂“美人幻夢”呢?“所謂‘美人幻夢’是指用幻境或夢境表達情思與性愛的創作類型”,也可以說,所謂“美人幻夢”是將“美人”的書寫置于想象或夢境之中。“美人幻夢”已經成為中國人的一種集體無意識。
在學術界已經基本形成了一種共識:探討中國的“美人幻夢文學”這一表現傳統,最具有原型價值的一部作品無疑首推宋玉的《高唐賦》與其筆下的高唐神女。雖然我們已經為“美人幻夢文學”找到了文學淵源,但是,這種在現實中不可能發生的故事,這種人與異類的兩性關系的文化人類學的原型何在?這一原型其隱蔽的宗教儀式背景及其人類早期思維根源何在?
榮格認為集體無意識是人類以往的歷史進程中的集體經驗,是人類誕生以來所繼承和遺傳下來的心理經驗,是現代人與原始祖先相關的記憶。他說:“個人無意識的內容主要由名為帶感情色彩的情結所組成,它們構成心理生活中的個人和人類的一面,而集體無意識的內容(核心)則是所謂的原型。”“原型”是集體無意識的先天存在形式,其表現出來的形態就是“原始意象”,它表現為一種情緒或一種心理意向,它總是同初民生命的某一特點時刻聯系在一起,之后積淀在心理里,然后代代遺傳下來。就個體而言,它們絕難持久,然而從整體上看卻可以經久不衰、永世長存。文學藝術的創作過程,就是神話母題(原型)被翻譯成現代語言重新顯現的過程。所以我們見到藝術作品中的原型時,“仿佛有誰撥動了我們很久以來未曾被人撥動的心弦,仿佛那種我們從未懷疑其存在的力量得到了釋放”。也許,正是某種人類遠古社會、祖先歷史中重復過的無數次的同一類型的經驗、某個人類心靈深處的原型,在中國古典小說中外化成形形色色的人神、人妖、人鬼之間的婚戀故事,成就了“美人幻夢文學”這一奇特而美麗的文學現象。
在遠古社會,生產資料的生產與人類自身的生產,是人類生存的最基本的兩件大事,即恩格斯所謂“兩種生產”。對于一個農耕民族來說,女人與土地,乃是種族生存和發展的最基本條件。因此,對于大地女神的崇拜,是原始社會時期的一個最基本的信仰。相應地,對地母的崇拜與祭祀活動就是原始宗教的一個主要內容。
在中國,古人把祭祀土地的活動叫做“社”。“社”是起源于史前地母崇拜。在初民心目中,大地是一個多產的母親。所以社祭的形式與內容都與地母崇拜相關聯。地母最主要的功能是掌管兩種生產:植物的生產與人的生產。學者們已經從各個角度考證并得出了結論:社祭,是上古中國人對大地母親、土地繁殖豐產之神的祭典。社祭的活動目的有兩個。一是祈求莊稼豐收,一是祈求人丁興旺。在《墨子·明鬼篇》曰:“燕之有祖,當齊之社稷,宋之桑林。楚之云夢也。此男女之所屬而觀也。”這一記載不僅指明了當時各國春祭地母——高襟神的圣地所在,而且透露了在那些圣地——神社曾盛行的宗教禮俗的一大特征——男女之所屬而觀也。“屬”本義就是交合,“觀”則是觀玩游樂,這句話指的就是春祭禮儀上男女交合及眾人圍觀的習俗。楊寬先生在《中國上古史導論》里說道:“古者祭社于山澤叢林,蓋古人以山澤為神性之地,群神皆居于此……社神本兼高襟神。”
《禮·月令》“中春之月”條云:“是月也,玄鳥至,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高襟,天子親往。后妃率九御。乃禮天子所御,帶以弓彀,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那么古代高襟祭儀式的宗教意義是什么呢?參照人類學所提供的跨文化材料,也許能夠真正理解這種性愛禮儀活動的實質。英國著名人類學家弗雷澤在追溯維納斯女神原型時發現,維納斯女神的前身為西亞地母兼愛神易士塔,巴比倫人祭祀易士塔及其配偶神阿都尼斯的新春禮儀活動便以男女交合為重要內容。這類春祭禮儀雖然伴隨有集體性的男女交媾,但是儀式表演的核心人物卻只有兩位,男主角總是由國王扮演的,他化裝成地母——愛神的男性配偶神在儀式上同代表地母——愛神的處女祭司進行實際的或象征性的交合。我們發現,以男女交媾為主要程式的宗教禮儀曾普遍流行于史前和遠古社會,號稱禮儀之邦的中國也不例外。高襟即高媒,是主管婚姻生育的神,而祭于高襟前的弓矢具有明顯的性器象征意味,弓是女性性器的象征,矢是男子性器之象征,這是帶有宗教意味的性交行為的象征儀式。它的用意是通過天子與后妃的性行為,來為處于仲春二月而萌動的自然萬物舉行婚慶典禮。我們可以看到:與這個崇拜地母的中國式狂歡節并列的,又有崇拜生育之神——高禖神的祭典,在遠古的中國的仲春,社祭與高襟祀典,有趣地重疊了起來。
為什么社祭與高襟祀典重疊了呢?因為,在原始人的互滲邏輯和巫術思維作用下,植物的生產與人的生產存在著互為因果、互相促進的神秘的互滲關系:“原始人的自然觀同人的主體是融為一體的,在大自然和人類社會之間有一個被稱為‘互滲律’的邏輯……這個公式可以解釋為人的旺盛生命力普及擴張了自然界,而大自然的繁育能力又反過來加強人的旺盛的生命力。人類的性行為可以誘發大自然的春情,大自然的春情又加強了人類的生命崇拜意志”。同時。這也是一種古老的交媾致雨的宗教觀念的反映。原始人認為男女交媾可以誘發降雨,他們認為,行云降雨是天地陰陽交會的結果。所謂“天地相會,以降甘露”。(《老子》第三十二章)《周易·系辭下》:“天地氳氤,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云雨是使萬物化生的最重要的條件,有了雨露滋潤,草木五谷等得以豐收,因而交媾致雨又進一步發展為可以促進豐收、富足乃至民族振興和國家強盛。
為什么由國王親自充當儀式的主角呢?根據當時人的信仰:國王是宇宙間陽性生命力、生殖力的人間代表,他同地母神的性結合確保世界上生命力的旺盛,包括農作物的豐產和動物與人的繁殖。因此,我們說,《札記·月令》中記載的是一幅模仿、扮演地母神“神婚”的高襟社祭圖景,中國人的祖先像其他原始民族一樣用或隱晦、或奔放的性巫術儀式,沖破人與神的性關系界限,在人神混同的交合中,表達對社神、高襟神那自然界、人間兩在的生殖力的由衷崇拜。在原始宗教信仰的頭腦中神秘的幻想中,這是地母神——愛神的神圣的性生活,性愛發生在男性帝王和女神之間,人與人之間的性愛只是人與神之間性愛的演習、變形而已。“人神戀”就以這種奇妙的方式,實實在在地發生了;而這也正是文學中人與神、仙、妖婚戀故事的發生學根源所在。
人類與神靈之間的性愛關系,起源于先民“兩種生產”互相促進的神秘信仰和象征性表達這一觀念的“神婚”類神話,形成于人類對此的巫術性模仿和各種變形儀式。它在上古世界原始文明中共同存在,在千萬次虔誠而迷狂的宗教幻想與體驗中反復重演,從而在人類祖先的心里最終形成了這樣一個“人神戀”原型。這種原始時代的宗教幻想與儀式體驗漸漸潛入到人類意識的底層,當人類越來越遠離神話時代,祭祀地母神——愛神的祭典不再舉行、祭典上男女的性的狂歡不復存在,這種神話時代的記憶與原始信仰卻留在了人類的潛意識慢慢浮出意識的海床,使得我們在文學領域一代又一代敘寫著人與神、仙、妖、鬼的大膽、纏綿、動人的故事,形成了一種文學傳統,沒有任何的質疑,我們愛寫、愛看、愛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