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意義闡釋的確定性問題已經成為一個當下的理論問題,甚至成為一個人文學科的大問題,因為它不僅牽涉到理論上的文學觀問題,同時也牽涉到實踐層面上的文學行動問題。為此,我們有必要作一點思考,不妨先用較為有感受性的提問的形式將這個問題帶出。
我們常常說“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萊特”,同時,我們又常常說,“這一千個哈姆萊特又畢竟是哈姆萊特”。這樣,就必然會產生以下問題,諸如哈姆萊特能有一千個么?這一千個哈姆萊特中有正確錯誤之分么?這一千個哈姆萊特中有更符合作者意圖或文本本身的么?一千個哈姆萊特中有價值意義上的等級區分么?問題似乎還可以繼續問下去。但不管怎么問,其實都是—個問題,那就是文學意義闡釋的確定性問題。而文學意義闡釋的確定性問題又可以分為兩個相關的子問題。一是文學意義闡釋自身的確定性問題。這個問題具體來說就是,文學意義由誰來生產。又怎么生產?是否有確定的文學意義?二是文學意義闡釋的確定性的評價問題應該如何展開。如果這兩個子問題得以解決的話,那么文學意義闡釋的確定性問題大概就可以達成共識了。
對于上述問題,已經有三種路徑來進行回答。一種是傳統闡釋學的回答。這種文學闡釋學會認為。一千個讀者只有一個哈姆萊特,這個哈姆萊特就是作者賦予給我,而由我再傳達給你們,這是最正確也是最好的闡釋。因此上述其他的問題大概因此都不存在。我們上小學時候的文學闡釋水平基本就是這樣的,老師常常對我們說,本文表達了作者什么什么,大家要記住這個答案。這種闡釋學思路大概在今天的文學意義生產市場還相當普遍。
進入現代以后,隨著上帝之死、神的隱沒、圣人歸天,這種闡釋學便難免遭人詬病,道理很簡單,因為它難以讓啟蒙了的主體之人信服了,沒有人能夠成為天然正當的或上帝或神或圣人的使者。這樣,人們就開啟了屬于人的現代闡釋學。
現代文學闡釋學會認為,“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萊特”,這一千個哈姆萊特是作者、讀者、文本在當下的語境中共同生產的,因此“一千個哈姆萊特必定還是哈姆萊特”,但至于哪個哈姆萊特更具合法性,這個問題是不存在的,因為哈姆萊特永遠是敞開的,因此沒有辦法評判,也就不需要去建構什么文學意義闡釋的評價機制。
這樣就容易通向一種后現代文學闡釋學。后現代闡釋學則認為“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萊特”,這一千個哈姆萊特都是作為功能性存在的讀者在極樂的游戲中制造出來的,無所謂高低優劣,所以所謂的意義評價機制等問題根本就是沒有必要了。
相比較于傳統闡釋學的封閉、作者特權、意義單一,現代闡釋學、后現代闡釋學具有一種開放性、平等性、個體性甚至平民化等“意義生產市場化”的優點,這很契合于當下人文學科后形而上學化的大語境。因此,我們認為,現代闡釋學、后現代闡釋學比傳統闡釋學更具當下的合理性。
但是,它們也存在以下兩個問題:其一,如何保證這兩種闡釋學不會走向知識,真理論的主觀主義與相對主義?其二,這兩種闡釋學尤其是后現代闡釋學是否會帶來價值觀上的犬儒主義與虛無主義?這兩個問題的確是它們最遭人詬病的地方。甚至也可以說,這是現代闡釋學與后現代闡釋學無法繞過傳統闡釋學的地方,因為傳統闡釋學能提供一種難能可貴的確定性知識與價值,只是這種確定性在當下是顯得不合時宦罷了。因此,我們認為,應該對上述三種闡釋學進行整體性的超越,取其優點,融合成新。這樣,我們便對策性地提出了一種叫做反思型的文學闡釋學。反思型的文學闡釋學認為,我們應該走在現代闡釋學、后現代闡釋學的道路上,把關于文學文本的知識生產看成是一種價值,意義闡釋,在此基礎上通過進一步的科學反思,并通過一套公共評價機制來達成一個共識,以確定知識生產的確定性,簡言之,文學文本的價值,意義闡釋的確定性問題最終應該在公共領域中解決。通過這種解決,來滿足傳統闡釋學之追求確定性的旨趣,這樣就有可能實現對傳統闡釋學、現代闡釋學與后現代闡釋學的整體超越,從而也就可以讓反思型的文學闡釋學成為第四種文學闡釋學形態了。
為了對反思型文學闡釋學有更深刻的感受,下面我們再舉上面提到的《哈姆萊特》文本來作一解釋。《哈姆萊特》是否有原意。或說是否“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萊特”?是否“這一千個哈姆萊特又畢竟是哈姆萊特”?這一千個哈姆萊特中有正確錯誤之分么,如何引入意義評價機制?等等,我們不妨試作這樣回答:
其一,《哈姆萊特》作為一個闡釋對象的文學文本,是沒有原意的。為不引起誤解,不妨把“原意”與“原義”相區分,前者是一個意義的問題,意義是與理解、闡釋有關的問題。后者是一個含義的問題,含義是與解釋、說明有關的問題。比如《哈姆萊特》的作者是誰,大致的創作年代,有哪些版本,有多少個人物,傳達了什么信息,這樣的問題不是“原意”的問題,而是“原義”的問題;不是理解與闡釋的問題,而是解釋與說明的問題。作為“原意”的問題,答案是《哈姆萊特》沒有原意。關于《哈姆萊特》的各種意義都是闡釋出來的,都是一種價值闡釋,套用一下接受美學的思想就是,“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萊特”。
其二,我們要關心的問題是,關于《哈姆萊特》的各種闡釋出來的意義我們應該如何理解?這大概要從如下三點來理解:一是,對各種已經闡釋出來的意義進行反思,發現其知識的場域邏輯與生成機制。比如對于其中之一的“《哈姆萊特》是寫封建家族的衰亡史”,我們就不應該將它進行“背誦”、“信仰”,而應該知道這只是一種闡釋。而之所以當時會有這種闡釋,固然是由當時的科學場域的特點所致,諸如意識形態話語的主導性、闡釋者的場域位置、知識場域的自律性程度、知識傳播機制等各種因素促成的。二是闡釋者完全可以根據自己當下的“前理解”去展開關于《哈姆萊特》的知識生產,比如將之闡釋為“《哈姆萊特》是寫現代性轉型中的命運問題”,只是這種闡釋要有學理的論證,并且要有自覺的自我反思意識,做到不自封“權威”,不讓人“信仰”。三是我們要讓《哈姆萊特》的各種意義在場域之中自由傳播與公開存在,當然如果在傳播中被場域內的專家評審環節就已經淘汰的闡釋也可以讓其存在于私人領域,或者存在于私人性的公共媒介中,比如博客等媒介中;對于那些經過評審環節而已然公開存在的與公共領域有關的闡釋,則應該繼續引入公共評價機制,展開場域內的爭鳴,在爭鳴中逐步達成共識,而讓那些危害公共性或說不具備公共性的意義得以淘汰。需要說明的是,那些價值闡釋相對豐富的經典文本可以通過教育機制將它選人教材。但是要注意的是,即使是這種共識的價值闡釋也不能讓人“信仰”,而要讓人參考、反思與選擇。這里,我們對陶東風先生的教材理念較為認同,陶先生認為:“作為教科書,我們沒有必要非得贊成其中的一種而反對另外一種,更不應該把其中的一種提取出來作為‘普遍真理’強加于學生。教材的編者不應該是最后的‘審判官’,他不應該也沒有權利聲稱哪種文學觀念是‘真理’。最終的選擇權應該交給學生自己。”這一點應該是很重要的,因為它牽涉到我們這里所說的意義評價機制的問題。我們認為,如果從小學始,學生就有了這種評價觀念,就有了學術參與意識,那無疑對其未來參與其中的學術評價機制的自主性形成是有所助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