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畸人》空間背景的圣經敘事風格

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的短篇小說集《小城畸人》與《圣經》的聯系是顯而易見的。據筆者粗略地統計，行文中直接提及“上帝”的共有45處，而全書的敘述、對白和自白至少有18處或引用或化用了《圣經》中的語句和形象，這些足以說明圣經文化對安德森創作《小城畸人》的影響。

故事的背景在敘事文學中為人物行為和矛盾沖突提供必不可少的場合和處境，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本文運用敘事學理論對《小城畸人》進行文學性的釋讀，著重對比和探討圣經敘事作品和《小城畸人》中空間背景的描述策略及其功能的相似性，借以說明《小城畸人》中的敘事策略對圣經敘事的借鑒不僅巧妙地傳達了作者的創作態度和情感，還賦予了作品更深厚的文化蘊涵。

空間是具體的，只有明確地對之進行描述，我們才能感受到空間的存在。圣經敘事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具有廣闊時空的世界，大多數故事不是發生在某個有限的地方，而是延伸到了不同的地區?！缎〕腔恕分械墓适露及l生在溫士堡鎮，但安德森在小說中運用了圣經中的空間背景描寫的策略來建構故事的空間背景。

一、對應法

圣經故事中的空間背景與人物活動之間的對應關系非常的密切。根據批評家肯尼思·伯克的情景一人物比率和情景一動作比率的理論：情景與人物、動作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對應性。亞伯拉罕的故事中不斷描述他在樹林里搭建帳篷，強調的是他的流浪者身份。《出埃及記》中，當耶和華降臨西奈山時，“在山上有雷轟、閃電和密云，并且角聲甚大”，全山冒煙，“山的煙氣上騰，如燒窯一般，遍山大大地震動”，百姓都被震得發顫，唯獨摩西在角聲中與神對話。這一空間背景極好地烘托了角色：耶和華威力無邊、至高無上，摩西就是他在人間的代言人。西蒙·巴埃弗拉特在《圣經的敘事藝術》中論述《以斯帖記》第一章6小節中對王宮御花園的奢華富麗進行的描寫的目的是為了突出一個平凡的猶太女孩嫁給高貴的國王后，其地位攀升的懸殊。安德森《小城畸人》中的空間背景也同樣符合情景－人物比率和情景－動作比率的理論。我們以喬治·威拉德與情人約會的空間背景加以說明。安德森在《小城畸人》中分別敘述了喬治·威拉德與三個情人(《沒有人知道》中名聲不好的路易斯·特魯霓虹；《一覺》中的女店員蓓爾·卡彭特和《成年》中銀行家的女兒海倫·懷特)約會的場景，在三次約會中都敘述了散步的場景，我們看這三個場景中的空間描述：

他們走過一條架在小溪上的橋，又經過另一塊長著玉米的空地。大街走完了。

——《沒有人知道》

這女人和這少年，在新月下安靜的街上走來走去。喬治的話講完時，他們折入一條橫街，走過一道橋，踏上了通往山坡的小徑。

——《一覺》

喬治和海倫站起身來，向黑暗中走去。他們沿著一條小徑走過未收割的玉米地。風在干燥的玉米葉間簌簌低語。

——《成年》

在喬治-威拉德和路易斯的約會中，喬治本人并沒有動心，他只有欲望沒有愛，當他成功地實踐了自己的初次冒險，并沉浸在征服者的勝利感中，感到竊喜“她沒有抓到我什么把柄，也沒有人知道”。因此，在這次約會中，空間僅僅是隨著人物的活動被提到，“不動聲色”的空間十分適合這“無情”的約會，并和喬治把它視為一樁唾手可得的艷遇的心理暗合。后兩次的約會中被提及的“小徑”是同一條，作者在文中分別交代了這條小徑通往山坡，而山頂是自來水廠。但是我們看到，在和蓓爾散步時，外界是“安靜”的；而在和海倫散步時，“風在干燥的玉米葉間簌簌低語”。這同樣與喬治的活動是相對應的：在前次約會中喬治是滔滔不絕，周圍自然顯得安靜了；而后一次約會中，風吹玉米葉的聲音反襯了喬治的默默無語。以上的三次約會呈時間上的先后關系，巧妙地達到了塑造人物的目的，使我們從中可以看到喬治·威拉德對待感情的不同態度，他實現了從孩子到男子漢的跨越，正由一個玩世不恭的青澀少年變得成熟理智了。

在上述第二段空間描寫后，接著有這樣一段，“山坡上長著濃密的灌木和小樹，灌木間有小小空地，地上毯子似的鋪著長草，如今已發硬凍結了?！边@里對山坡的描寫似乎多余。不過接下來的故事是喬治被蓓爾的愛慕者埃德·漢德拜從草地上拉起來，并將他甩得撲倒在灌木叢中，而喬治三次撲到埃德的身上，都被埃德抓住肩膀，擲回到灌木叢中。讀到這里，我們明白了作者這句空間描寫本身不是目的，它是讓讀者可以想象到喬治當時被多次摔倒在冰冷易滑倒的草地上，并跌跌撞撞地爬起來的狼狽樣子。

二、對照法

許多圣經研究者發現圣經敘事中相關的背景常能形成彼此對照的審美效應。在《圣經》中，最常見的自然場景中是天與地的對照。天是屬靈的境界，而“地”是貪婪、邪惡、妄自尊大的人類家園。因此有耶和華使洪水泛濫在地上，毀滅天下；后又從天上降下火和硫磺，焚毀地上的所多瑪和蛾摩拉。此外，我們常提到的伊甸園和因犯罪而被摒棄的荒野也構成對照。與圣經敘事作品的空間背景相似，在《小城畸人》中也存在著彼此對照的空間背景，最主要的是田野、樹林與城鎮的對立。這在《酒醉》中表現得尤為突出：湯姆·福斯特由外祖母帶著從辛辛那提到溫士堡來。他的外祖母是在靠近溫士堡的一個農場上養大的。在旅途中，外祖母徹夜未眠，興奮地同湯姆講起溫士堡的故事，以及他將會如何地享受他的生活，在田里勞作，在樹林里獵取野物……可是當火車到達溫士堡時，她卻不想下車。她無法相信50年前的小小村莊，會在她外出的時候變成了一個繁榮的小城。她無比沮喪地對湯姆說：“這不是我想象的溫士堡。你在這兒恐怕日子要不好過了?！惫适碌陌l展正如她所預料的一樣：湯姆在溫士堡的日子很不好過，他根本無法親近外祖母所提到的田野和樹林，他生活在隔墻的陰影里，更多時間是在大街上游蕩，孤獨而又寂寞。縱觀整部《小城畸人》，我們不難發現，安德森把畸人美好的情感釋放都放置在美好的大自然中。飛翼比德鮑姆在為喬治描繪牧歌式的田園生活時變得渾身都是靈感；大衛·哈代在農場生活時也祛除了他一向對人怯弱而逡巡不前的態度，變得開朗起來；沃許·威廉唯一保留著的美好記憶是和新婚的妻子在后園里種植蔬菜；能讓埃爾默·考利覺得可以交流的朋友只在他度過童年的農莊里，這個“古怪”的年輕商人痛苦的時候都會回到農場……可以說，田野和樹林在《小城畸人》中是自然法則，那長著莊稼和漿果的原野，泥土路上那悠悠駛過的馬車，那冬天生著溫暖火爐的鄉村店鋪、酒吧……是傳統生活方式的象征。而人類文明社會卻利用標志著工業文明的城鎮日漸吞噬著田野和樹林，蘋果樹和櫻桃樹不見了，戀人們也不在林間散步，來往城市之間的火車穿過了田野……城市的擴大正是以縮小田野和樹林的面積為代價的，此時“社會不再被看作人的自然結合——如城廓和家庭——有著共同的目標”。這兩者之間的對立暗示了傳統生活方式與工業文明的對立，從這種對立中讀者可以看出安德森和他筆下的畸人一樣對自然經濟時期純樸自然的鄉村生活不勝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