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是美國著名作家約翰·斯坦貝克的一篇優秀短篇小說;而美國20世紀上半葉另一位偉大作家威廉·福克納的《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也堪稱美國短篇小說中的經典。這兩部小說之所以成為短篇小說中的精品,與作品中成功地運用背景、情節、敘述視角、象征等文學要素是分不開的。通過對文學要素的結合使用,斯坦貝克和福克納在這兩部作品中刻畫了兩位形象鮮明、令人難忘的女性悲劇人物,表現了深邃的多重主題。本文試對這兩篇小說的環境、情節、敘述視角、象征等文學要素作一比較,分析作者如何巧妙地把它們運用于作品中,從而為刻畫人物和表現主題服務。
《菊花》的故事情節很簡單,講述的是加利福尼亞薩林納斯山谷的農場里,一對農民夫婦一天內平靜而單調的生活,以及發生在女主人公伊莉莎與一位流浪補鍋匠之間的故事。伊莉莎是—位能干的家庭主婦,擅長種植菊花,種植菊花象征著她作為女性的才能,但她的才能卻得不到她丈夫(男權世界的代表之一)的認可,她和丈夫的婚姻也平淡而單調。孤寂壓抑的伊莉莎渴望愛,對男性世界充滿了向往與追求。那天,一位世故的補鍋匠(男權世界的另一代表)路過農場,補鍋匠為了掙錢,假裝對她的菊花很感興趣,并告訴伊莉莎他認識的一位女士想要一些菊花種子,伊莉莎的態度從最初的防范拒絕轉變為十分激動,熱心地提議讓補鍋匠帶些菊花秧苗給那位女士,并用一個花盆把花苗精心地埋好,不厭其煩地介紹種菊花的技巧和心得,最后還找了兩個鍋讓補鍋匠補,讓他掙了50美分。后來,在和丈夫去吃飯的路上,伊莉莎發現自己送給補鍋匠的菊苗被扔在路旁,而花盆卻被補鍋匠拿走了,伊莉莎感到了夢想幻滅的挫敗與無奈,像一個老婦人似的哭了。
《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以女主人公艾米麗的去世開頭,以時空倒錯的方式敘述了她悲劇的一生。艾米麗生活的美國南方是以蓄奴制經濟為基礎的父權社會,遵循清教婦道傳統,而艾米麗的父親就是一個典型的父權社會的代表。他專制自私,把女兒當做私有財產控制,趕走了她所有的追求者,使她年近30還未婚配。父權和男權思想極大地壓抑和束縛了艾米麗,使她作為女性的正常欲望都無法滿足,更別提自我價值的實現了。父親死后,擺脫了父親控制的艾米麗似乎終于可以過上正常的生活了。她愛上了在她家鄉修路的北方工頭赫默,不顧清教傳統婦道規范,大膽地追求自己的愛情。但當赫默無意與她結婚時,艾米麗的希望和夢想徹底幻滅了,她買了毒藥毒死了赫默。并伴其尸體度過殘生。
一、封閉、沉悶與壓抑的環境
背景是小說的重要構成要素之一,通常指小說中故事發生的時間和地點,既可是自然環境,也可是社會環境。背景對理解小說的主題和意義比較關鍵。從大的環境方面來講,《菊花》和《獻給艾米麗的玫瑰》這兩部小說講述的都是20世紀30年代發生在美國的故事—__《菊花》在加利福尼亞的薩林納斯山谷,《獻給艾米麗的玫瑰》在美國南方的一個小鎮。
在《菊花》中。第一段的景物和天氣描寫奠定了故事的背景。在這一段里,故事女主人公伊莉莎和她的丈夫住在加利福尼亞的薩林納斯山谷,冬日的薩林納斯山谷被“灰色的濃霧緊緊包圍”,使之“與世界其他地方隔絕開來”。“霧像一個蓋子,從四面八方罩著山谷,使山谷宛如一個密封的罐子。”作者接下來描述:“在薩林納斯河對岸的山腳牧場上,黃色的草茬地好像沐浴在蒼白寒冷的陽光中,不過十二月的這個時候山谷里是沒有多少陽光照射的。”作者對薩林納斯封閉、與外界幾乎隔絕的背景特征的描寫,暗示了故事女主人公所處的生活環境與社會環境的封閉、沉悶與壓抑,反映了她身心倍感壓抑束縛、孤寂、渴望愛與認可的心理和情感狀態。對薩林納斯山谷陽光的描述,預示了女主人公的追求必定要遭到失敗幻滅的結局,為表現小說的主題埋下了伏筆。
《獻給艾米麗的玫瑰》的背景設在愛米麗的家中。這幢由艾米麗的父親遺留給她的房子呈“大大的方形狀,曾經是白色的,屋頂是圓形和錐形的……”而這座房子的前門“一直是關著的”。進入房子里,我們可以看到“一條昏暗的走道,由走道往內愈加陰暗,因為久未使用,散發出塵土的味道——封閉、陰冷潮濕的味道。”艾米麗終日呆在這座房子里,“很少外出”,她的前門幾乎從未打開過,“人們幾乎看不到她,這座房子唯一的生命跡象是她挎著籃子進出的黑人男仆。”對愛米麗來說,這座房子就像一座堡壘和避難所,是一處安全的藏身之地,把自己和現實世界隔絕開來。作者對艾米麗房子的描寫,反映了女主人公拒絕接受周圍世界的變化、渴望活在過去的心態,同時也襯托出她孤寂壓抑、渴望愛情的情感。“昏暗、陰暗、陰冷潮濕”等形容詞的描述,也暗示了無望和幻滅的結局,突顯了小說的主題。
以上比較顯示,《菊花》和《獻給艾米麗的玫瑰》這兩篇小說的背景都設定在一個封閉壓抑、令人窒息的環境,對烘托人物性格和表現小說主題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
二、不同的故事情節設計
相似的背景可以襯托人物性格,凸顯小說的主題,而截然不同的故事情節設計也可以達到相同的效果。《菊花》的故事情節很單一,僅僅講述了為數不多的幾個人物——伊莉莎、她丈夫和一位補鍋匠一天內的活動、對話和思想動態。乍一讀,這篇小說似乎沒有什么故事情節,更談不上沖突和結尾了。然而,這種看似單一、缺乏矛盾沖突的故事情節設計正是作者在情節設計方面的獨具匠心之處——單一的故事情節反襯出女主人公封閉和單調沉悶的生活,揭示了她內心孤寂壓抑、渴望愛和被男權世界認同的情感;此外,看似單一的故事情節正好給讀者留下了無限解讀的空間,在閱讀這篇小說時,我們可以提出一些問題,比如“伊莉莎的夢想是什么?”“她對她的婚姻滿意嗎?”“與補鍋匠的邂逅對她的婚姻和生活有何影響?”“她的未來和婚姻的前景如何?”對以上問題的回答也可以視為對故事情節的一種補充,因為這些問題的答案也為我們了解人物性格和小說的主題提供了切入點。
與《菊花》相反,《獻給艾米麗的玫瑰》的故事情節極為奇特復雜。福克納顛覆了傳統小說的直線型自然時間順序,在時間的交錯顛倒中展開情節。故事從艾米麗的去世開頭,全鎮的人都去參加她的葬禮,接著通過人們的回憶,敘述了艾米麗生前的一些事:艾米麗拒絕交稅款;30年前她家中的“氣味”事件;父親去世后艾米麗拒絕埋葬他;與赫默的戀情;艾米麗去買毒藥、訂購婚紗和男人用品以及赫默神秘失蹤;最后又回到葬禮之后,鎮上的人們進入艾米麗家的宅院,由此揭開了赫默失蹤之謎和后來艾米麗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的真相。通過對艾米麗一生中的主要事件在時間上交替繁復的“錯位”展示,作者影射了女主人公復雜扭曲、不愿接受變化甚至是變態的性格或心理,繼而強化了主題,即時間和變化的主題,反映了過去和傳統給美國南方人民的巨大影響和他們拒絕變化的心態。
由此可見,《菊花》和《獻給艾米麗的玫瑰》的故事情節盡管反差很大,但在刻畫人物和表現主題方面卻起到了殊途同歸的效果。
三、敘述視角的單一與多元
敘述視角是敘述語言中對故事內容進行觀察和講述的特定角度。《菊花》中的敘述視角均采用第三人稱視角,給讀者了解人物性格提供了大量客觀的信息。通過第三人稱的敘述,讀者仿佛站在一旁,注視著女主人公伊莉莎的一舉一動:“她不時地向山下望兩眼,看看那些站在拖拉機棚旁的男人們。”“她跪在地上,抬起頭看著他。她的胸脯激動地起伏著。”“她用一小塊浮石擦著身子,小腿,大腿,腰,胸,胳膊,直到她的皮膚都擦紅了。”“她豎起衣領,這樣他就看不見她在啜泣——像一位老婦人一樣。”這種敘述視角把讀者帶入伊莉莎的內心世界,與她的思想感情和情感歷程產生共鳴,從而對人物性格和故事主題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與《菊花》單一的敘述視角不同,福克納在《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中,刻意地把第一人稱集體敘述視角“我們”和第三人稱敘述視角交織在一起。對于艾米麗一生中的重大事件——如艾米麗與赫默的戀情,都是“我們”從個人感覺和主觀感情的角度出發來描述的。“我們”是故事事件發展的見證人,代表著鎮上擁護傳統價值觀念的居民,傳遞了他們固守過去和傳統、拒絕周圍變化的主題,如小說一開始便寫到的“我們整個鎮子的人都去參加了她的葬禮”以及艾米麗的父親死后,“我們”對她拒絕埋葬父親的行為的理解:“當時我們還沒有說她發瘋,我們相信她這樣做是控制不了自己。我們還記得她父親趕走了所有的青年男子,我們也知道她現在已經一無所有,只好像人們常常做的那樣,死死地拖住搶走了她一切的那個人。”除了第一人稱集體敘述視角“我們”,福克納還借助第三人稱視角,間接描述了艾米麗過去的生活和情感狀態,如描述她父親死后艾米麗外貌的變化,“再見到她時,她的頭發已經剪短,看上去像個姑娘,和教堂里彩色玻璃窗上的天使像不無相似之處——有幾分悲愴肅穆。”以及艾米麗不顧人們的議論與赫默在一起時,“她把頭抬得高高的”。從第三人稱視角對艾米麗進行的這些客觀描寫,反映了艾米麗渴望新生活的愿望和大膽追求愛情的勇氣,表現了人物的性格和故事的多重主題。
因此,《菊花》和《獻給艾米麗的玫瑰》這兩篇小說敘述視角的單一與多元,都是為更生動地刻畫人物和更深刻地表現主題服務的。
四、高超的象征手法
《菊花》的故事情節很簡單,因此,這篇故事中事物的多重象征意義就成了理解小說人物和主題的關鍵。故事一開始的景物描寫就蘊含了深刻的象征意義,象征著女主人公伊莉莎所處的美國20世紀30年代男性占統治地位的社會環境,以及她在這種環境里所感受到的壓抑與束縛。伊莉莎喜歡并擅長種植菊花,圍有柵欄的花園是她種植菊花的地方,這一狹窄的空間是女主人公唯一可以實現自我價值的地方,象征著那個時代的女性在男性世界里一處狹小的容身之地,而柵欄就是男性世界把女性排斥在外的象征;另一方面,丈夫亨利只顧忙于生意,忽略了對妻子的注意和關愛,柵欄也象征了伊莉莎與丈夫感情的疏離。除此之外,這篇故事最重要的莫過于菊花的象征意義了,菊花的象征一直貫穿故事的始終。某種意義上,菊花就是伊莉莎,伊莉莎就是菊花,因為菊花不僅代表伊莉莎美麗和嫵媚的女性特征,還象征著她的內心世界和情感寄托;此外,菊花還象征伊莉莎的才能和自我價值。丈夫并不認可她精湛的種菊技藝,反而認為種菊還不如種蘋果來得實惠。后來,伊莉莎遇到了補鍋匠,補鍋匠對她菊花的興趣和贊美似乎讓她找到了自我,甚至對未來生活產生了希望和憧憬。當她發現寄托自己情感和希望的菊苗被棄之路旁時,伊莉莎感受到了理想幻滅的痛苦和無奈,被棄的菊苗象征了伊莉莎無奈和無望的結局。
《獻給艾米麗的玫瑰》中豐富的象征對渲染人物性格和解讀故事的多重主題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首先是故事的兩位人物艾米麗和赫默的象征意義。艾米麗被視為“傳統的化身和義務的象征”,象征著美國南方古老的傳統、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而赫默則是北方工業社會及其價值觀念的象征;艾米麗拒絕接受父親的死、拒絕納稅等,都表明人們對舊傳統的固守留戀和拒絕、抵制變化的心態,而艾米麗的死則象征了美國南方舊傳統的徹底崩潰。艾米麗家的房子也有很深刻的象征意義,故事中這樣描述:“只有艾米麗的房子巋然獨立,四周簇擁著棉花機和汽油泵。房子雖已破敗,卻還是執拗不馴,裝模作樣,真是丑中之丑。”“破敗的房子”象征南方舊傳統的日益衰敗,而“棉花機”和“汽油泵”則象征著北方的工業文明。此外,這篇故事題目中的玫瑰也具有象征意義。玫瑰多用來象征愛情與浪漫,但艾米麗最后卻沒有得到愛情和幸福。因此,作者獻上一朵玫瑰,既象征性地暗示了艾米麗一生愛情和幸福的缺失,同時也表達了作者對她的同情和敬意。
簡言之,要想理解這兩篇小說里鮮明豐滿的人物形象和深邃的主題,對故事里豐富的象征的解讀是必不可少、有時甚至是重中之重。